查看原文
其他

音乐短札丨黄飞立《上帝送我一把小提琴》丨整理者文靖(三联书店编辑)后记

2016-08-07 每晚一张音乐CD


执笔人说:历史淹没了多少故事,其实是很无奈,也没所谓的,但如果我们能从一瓢饮中得一点点精神,并且融化成自己的一部分,历史便不仅仅是“过去了的事”或者“他们的故事”。第二部分“发烫的青春”也很好看,欢迎阅读。另外,如果有百分之一的人能坚持到最后,读一读“后记”,我将倍感荣幸。这是一本写“他们”的书,也是写我自己的书,希望和大家成为朋友。——文靖


文靖(三联书店编辑)后记

——上帝,也送我一把小提琴

1、

   我的爷爷叫文浩,那是我从他的墓碑上知道的。摸着上面描金的字,就像捧着他的脸,扫去碑前凋敝的尘土,就像掸落他身上的灰。

 四十多年前,坡姐出生,爷爷送我二姑回西山农场继续种果树。走的时候是大白天,乌漆抹黑的才回来,吃几口年糕睡了,第二天就再没醒过来。据说,是年糕坨在胃里诱发了心脏病。从此我知道两件事:坡姐多大,爷爷就走了多少年,而年糕,睡前是不能多吃的。

 五六年前、在我坡姐三十八九的时候,有一次大年初一的早上,我们好几个人发现,奶奶一人儿坐在沙发里摇头,脸色铁青。奶奶九十岁以后帕金森症更严重了,一天到晚老是摇头,大多并不代表有话要说;何况她的话总是很突然,而我们的话,似乎她也不明白了。但是那天,大年初一的早上,奶奶一人儿坐在沙发里摇头,脸色铁青,总是让人感觉不对头。

 终于,她伸出一根手指,对我二姑说:“昨天晚上,给你爸爸烧纸了么?”于是,二姑不再扫地上的瓜子皮了,抬头看了一眼我爸。我爸正吸一口烟,忘记吐出来了,看了一眼我小姑,我小姑正在吭哧吭哧刷牙。

 “呦!昨晚儿忘了给爸烧纸了。”二姑说。

 “哦,昨晚儿忘了给爸烧纸了。”我爸说。

 “昨晚儿忘了给爸烧纸啦?”小姑说。

 同一句话在屋子里被说了三遍,然后我爸的那口烟,散了。

 奶奶一上午都呱嗒着脸,让人横竖不敢多瞧她一眼。中午吃饭,大家把她搀起来、扶上桌,斟满酒,奶奶伸出一根手指,指指指我坡姐的孩儿,说:“这些小的,以后他们会记得?” 

   我没见过我的爷爷,我妈也没见过,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是七拼八凑来的:

 出身行伍,所在是张学良部队的一支。西安事变时候,他那个级别的,每人得一支钢笔、一块毛毯——这是听我爸说的,当然,我爸也是听人说的,因为那时他也没出生。那支队伍后来被派到缅甸,所以我爸是生在越南、长在云南,三岁那年偷着骑马出去,回来爷爷狠狠给了他屁股一脚,扇了警卫员两个响啪啪的耳光,俩人如桃花般灿烂了半天。

 又过几年,东北军被打散了,爷爷带着一大家子人到北京,以及很多很多很多的钱,女人、小孩的棉袄里缝的都是金条,在城里开了几个店面,抗美援朝捐过一架飞机的。当时一架飞机并不要花很多钱,除了常香玉,还有很多很多人捐了,但只有豫剧大流行。根据政府的折价,战斗机合人民币15万元(新币),坦克25万,大炮9万,中国人民银行的单据上打着戳子“捐献飞机大炮,打败美国强盗!”怪哉,这样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怎么很少听他们提起?一再追问,他们只是摆摆手,说:“怎么可能是自愿?天天拉去开会,不捐?那怎么办呢。”

 另外,他们在西城的马勺胡同买了一个四合院,据我爸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套院,一晚上可以抓七只猫。再有就是院当中的大枣树,每次提到它,我爸都“嘿”一下,兀的从沙发上弹起来,振奋着,以一种近乎威胁的姿态让我们知道: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所以在我的想象中,我家的四合院汁水四溅,嘎嘣嘎嘣的,带着脆甜香。

 后来的马勺胡同一号是个大杂院了,没人知道那是当年我的家,也没几个人知道,它曾几经转手卖给了另一个人,了不起的大作曲家,马思聪。几天前我到向泽沛先生家上课,他也提起了那棵枣树,说小时候经常和马如龙俩人爬到上面玩儿。然后有那么几秒钟,他掉到他的记忆里不肯出来。时间像被点了豆腐脑,于是,我的录音笔上留下了这样一段空白,我的倾听、他的忧伤。

2、

 我妈当年也在西山种果树,被二姑领回奶奶家时,我爸正在糊墙。后来用了很多时间,她才逐渐逐渐明白,那是一个蓄意已久的阴谋,因为在此后的将近四十年中,她再也没见我爸糊过墙。而那天,我妈被二姑领回家,第一次看见我爸时,他正勤勤恳恳地用纸糊墙。

 “你好。”

 “哦,你好。”

 我爸放下抹糨糊的刷子,微笑着转过脸来。我妈吃惊地发现,这个人的脖子竟然是歪的!我二姑说:“你再仔细看看,他只是左边腮帮子肿起来了——拉琴拉的。”可见,二姑最疼我爸了,我爸也对我二姑最好。

 刚解放的时候,爷爷开过一家乐器行,所以我爸从小就会玩儿这些。当别人站在柜台前还叫不出个子丑寅卯、并且为此自惭形秽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把其中很多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油亮放光的玩意弄出声响。最让人烦恼的是那支萨克斯管,平均每三个音,必有一个处于失控状态,好像冷不丁被仇人踹了屁股一脚,又是一脚,又一脚,……嗷,救命,救命啊!!于是,邻居们不干了,桃子大爷作为李子、栗子、梨太太的代表,进屋客套半天,其实只一句要紧的话:“人家干这个的,国家都有补贴。”言外之意:您就甭费劲了,消停消停吧。那会儿的老街坊,说话还是很给面子的。

 1958年,我爷爷去黑龙江劳改了,所有店面充公。从此以后,我爸、我二姑们在需要填写各种表格的时候,凡遇到“家庭成分”一栏,都写下三个字:“旧军人”。又过几年,我大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文革”,但我奶奶一直叫她“凤儿,凤儿”。

 十四岁,我爸下了变压器厂,厂房很高、很大,像个过分膨胀的爆米花。小时候他领我去看,先就被那嗡嗡嘤嘤的气势震住了,那是留在耳朵里好几天都消弭不散的声响。还有“房梁”上的那些会移动的小房子,不时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下面一个打着小红旗的人好像很生气似的,使劲吹哨子,于是上面的那个人赶紧把头缩回去,放下一根长长的铁钩,或者拉起一个看起来很重的箱子,或者把小房子从厂房的这头开到另一头。

 这就是高空作业了吧,因为真的已经很高了,掉下来会死人,还有其他匪夷所思的工伤。所以,我爸把我留在办公室里,自己回那个令人嗡嗡嘤嘤的地方,直到饭盒时间。之后的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盼着铁栅栏门的影子一点点变长,长到不能再长、快要撑破了的时候,传达室的老头儿会拿一串钥匙出来,捅咕捅咕,“嘭——”,那些换下工服的男男女女就全给崩出去了。我爸也会在这个时候来接我,一起回家。   

   我爸一生好玩儿。花四十块钱换一支鸟枪,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工资,打回来三十多只麻雀显然得不偿失。还有院儿里的那些大鱼缸,都是死沉死沉的,我妈怀我的时候,我爸拉着她,看满院子的鹤顶红。那都是自己配种、从上千条仔鱼里拣出来的,“看,多白呢,一个带斑的都没有”。那是自然,带斑的全在葡萄架底下躺着呢。

 总政文工团的排练场就在变压器厂旁边,所以有那么半年,我爸“病”了,只能每天在家练练琴——其实是练琴练琴练琴。我二姑怕他魔怔了,把我妈从西山农场领回家,我妈发现,我爸的脸是歪的,心里不高兴。我爸发现,我妈挺好看的,脸上笑开了花,一朵歪着脖子、脑袋只会跟着人家转的太阳花。

 我妈说,我爸拉《大刀进行曲》最好了。起初,我以为是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就是那首“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听起来像在案板上剁肉馅的那个很难很难的作品。我妈说不对,跟案板肉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那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爸说,他拉《娘子军》挺不错。后来我拿着他的那本《红色娘子军总谱》请吴祖强先生签字,说我爸当年最喜欢《娘子军》了,吴先生好像没听见。我又拿这本签了字的总谱给我爸看,我爸说:“你自己留着吧。”哼!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多了得的事,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欢喜。

 至于我自己,我最喜欢我爸拉波伦贝斯库的《叙事曲》了。70年代曾经引进过一部罗马尼亚电影《波伦贝斯库》,具体我忘记了,或者从来没看过也说不定,却严重影响了一批像我爸这样的业余音乐人。“他在牢房里,一边拉琴一边咳血,把那些流氓小偷都感化了。”这句话,我从三岁一直听到上个礼拜天。

 其实,波伦贝斯库在音乐史上并不是很名,等那阵儿热过去了,这曲子就没人拉了。我爸有个很好的朋友,姓闫,据说也蹲过大牢,具体不详,反正没什么正经职业,因为家里是总政的演员,从小就会好几样乐器,小提、大提、钢琴都好。那时候他到我们家,经常就拉这首《叙事曲》,印象最深的,是他每拉一句都会很响地吸一下鼻子。后来我听人家讲,这是有说法的,是要把你的呼吸融入到作品中去。但那时候我不懂,每次总是很紧张,以为他真的要哭出来,或者把鼻涕流到琴板上,那可怎么得了,我该怎么办呢? 

4、

 过了两年,或者也没那么久,我不记得了,反正小孩子的时间跟大人的不一样。小时候老觉得一天很长很长,一个小时很长很长,一分钟也很长很长,两年——妈呀,那要怎样捱过去,头发都掉光了吧。也许我以为过了两年,实际上大人才过了三个月,不知道,反正不记得了。

 好像是我坡姐,也许是另一个人,又不记得了,但模模糊糊以为是她,带我到一个少年宫,跟一位姓高的老师学琴。高老庄的“高”,并不是说猪八戒,不过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像马德华。教室很大,几个呆头呆脑的小孩子坐成弯弯的一排,像一道眉,一人一把吱歪歪的小提琴,高老师让我坐在了眉梢上。

 后来我发现,除了一对傻乎乎的双胞胎,这些人的程度都不一样,有的还在弓子上贴着橡皮膏。我不高兴和他们坐一起,讨厌他们发出比我还吱歪歪的声音,更不喜欢做眉梢。高老庄还不错,就是嗓门太大,老把吐沫星子溅到谱子上,不过我不讨厌他。

 很快,我升到了另外一个班,还是高老师教,他是少年宫唯一的小提琴老师。这个班上的学生年纪更大一些,有好几个已经拉到了三把位,比如一个叫英的。我对英的印象很好,有一次回家,她花一块钱买了五个辣吼吼的羊肉串,并且分给我一根,是我见过的最慷慨的人之一。英跟我也很好,我们之间常有业务上的交流。记得有一次上厕所,她蹲那儿一边搓她的卫生纸,一边很严肃地说:“决不可能有人把揉弦从头做到尾……”少年宫的厕所很大,一次可供二十多人同时解决问题,但是那天中午天气很热,屋里只有几个忘乎所以的苍蝇和我们俩,她的声音带着回响,显得很有权威性。

 高老师教琴不收钱,学得好的还可以参加少年宫乐队,比如谁,比如谁,比如谁谁谁……,接着就是我。指挥乐队的是一位姓卢的老师,就住排练厅旁边一个类似传达室的小屋里,因为地方窄,所以显得很深,我探头探脑地张望过,黑咕隆咚的,很安静,好像随时会有一节车厢“呜——”从里面开出来。然后我就看见他的老婆,抬手把我撵走了。   

   排练厅其实也不大,很惊奇能塞进那么多人,就像挤公交,明明已经没地方了,扒拉扒拉还能进一个,再进一个。而且在排练厅里,你看到多少人,就有多少件乐器、多少个乐器盒、多少把椅子,谱台的数量稍微少一点,但是到了冬天,除了上面这些东西,你还会看到同样数目的外套、围巾、手套、帽子等等。更可怕的是,每一件乐器都在发出声响,半数的嘴巴在说话,另一半正准备说话,所以,在指挥示意大家保持安静之前,排练厅总是一团糟。

 安静,安静!……嘘——,请大家保持安静,下面开始点名。

 我被挤在墙角,能坐下已经很难了,旁边就是门,逃跑却是不容易的,因为门要向里开。名字一个个地念过去,吹圆号的果然很圆,吹长号的也相当长,当然也有相反的。比如乐队里最大一个胖子其实是吹长笛的,看着她,你就已经听见了气若游丝的悠扬。还有,你很难想象,一个那么文弱的女孩儿竟然站在定音鼓旁边,而一个身材丈二、看上去浑身是劲的家伙,仅仅是打三角铁的。

 点名完毕。今天我们排……

 排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屋子那么小,每一件乐器都极力表现自己,那种你推我搡、互不示弱的声音叠加在一起,产生一种令人昏厥的效果,所以自始至终,我都没听见自己拉的是什么东西。只有一次例外,大家都“收”了,我还一个人在那儿吱扭吱扭吱扭,挺带劲儿地拉最后一个小节。自打那以后,我知道,其实你拉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要跟大家“收”在一起,然后一同嘲笑那些丁零咣当落在后面的倒霉蛋。

 卢老师还是很厉害的,在那种“乱炖”风格的声音里,他能知道贝司晚了几拍、大号看串行了、黑管又在胡吹,或者敲敲指挥台叫停,让某个大提琴手重新调调弦。时常他会讲讲风格之类,但我们始终不能表现得像他以为的那样。比如他让我们快一点、慢一点,或者重一点、轻一点,这个还好理解,但如果他说,要做出“落叶半藏路,清风时满溪”的意境,我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我们演奏出来的,始终都是那种四仰八叉的声音。

 乐队成员大多令我仰视,至少他们的年纪都是令人羡慕的两位数,而且很有一批在专业上很棒。没记错的话,我们首席后来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oboe现在在国交,长笛去了军艺,还有一个人入了小提琴制造这一行。此外,我们的巴松是十分了得的人物,什么都懂,有学者相。果然,几年后他考上了清华,拿了双学位,又拿了博士,现在在大学里教书。虽然他的巴松吹得一般般了,《瑶族舞曲》里唯一轮到他露脸的地方,总被搞得连滚带爬的,不过那时候,我们都佩服他。一次,卢老师考大家:《哀格蒙特序曲》最前面一段,用的是哪种节奏动机。——动机?什么动机?我以为杀人才问动机呢,我可不知道。那些平时只会耍贫嘴、脸皮跟鞋底儿一般厚的家伙们,一个个低着头,决定只看自己的鼻尖。那个巴松第一遍没听清,老师又重复了一次,他随口就说:“哦,萨拉班德。”哇塞,我们都惊了,好像答案一直都在他牙缝里一样,啧啧啧……   

   那时候我的年纪小,许多事情只是一种直觉,说不出个道理,但已然觉得这个集体不一般。比如在学校,大家都是各学各的,好像没啥子关系,但是期末大排名了,如果名字出现在第二张纸上,我会觉得丢脸,并且沮丧好几天,不要说那些排在更后面的了。在这种压力之下,友谊变得很微妙,别以为看上去幼稚就一定头脑简单,大人们总是低估了小孩子,其实早就各怀心思了。

 乐队里就不一样啊,我们是来哈哈哈的,如果你的声音漂亮,特别是solo,一屋子的人都把满意写在脸上,而你,也根本不用回避这种目光。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你的心与你的表达之间不需要九曲回肠,这就是坦诚,一种“真”。而且,我们不是一大群鸭子各说各话,指挥也不是个“赶鸭子”的活儿,比如看见谁落后了,就拿小棍戳他一下。恰恰相反,音乐在于一种分寸,什么时候要退让,什么时候要衔接,什么时候又真该你露脸了。在这种气氛下,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重要,同时也知道别人重要,最怕就是有人缺席。所以每次在排练厅见面,彼此看着就已经温暖了,如果可以全勤,指挥还会额外说两句感激的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那时候知道古典音乐的人很少,能说出“莫扎特”已经不一般了。很多人视我为“专家”,因为他们料定,那些须仰视的,很崇高、很吵的东西,我“懂”。我也故作拈花笑,既不否认,也万万不能承认。其实,那会儿的我也就刚刚知道“莫扎特”这仨字,唯一的不同,我还知道他叫“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第一次比较顺流地说出这老长名字时,自己都被感动了。可见,当时的我是多么徒有虚名,而我们演奏出来的,也决不是什么天使之音,常常尽现被妖魔化了的经典。可是,明明有一种力量吸引着我,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劲头儿,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爱——上——了我们演奏出来的随便什么狗屁玩意,我——爱——上——了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音乐就像一大堆飘来飘去的彩色气泡,落在谁的头顶,谁就戴上了圣环。我感到暖融融、美滋滋的;我看到了我的圣洁,以及他们的圣洁;我们都是神仙了。于是我知道,上帝是存在的。

 前后将近二十年,我参加过三个乐队,因为经常混在一起,以为这样的人俯仰皆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慢慢的,开始怀念起来。因为我之所见,都是一群群只会叫嚷“我的我的我的”的鸭子,再也没碰见过那样的集体,那样一群个个顶着彩色气泡走来走去的人。   

5、

 很多东西要靠时间才能体会,如果当时我知道,那段经历于我是要用一生来怀念的,也许会更珍惜。不过那个时候,我总是有点儿心虚,以为整天在一个业余乐团里瞎混,不是回事儿的。大概家里也这样认为,所以四年级的时候,母亲带我去考中央音乐学院的业余附小。

 那天来考试的人很多,一个个被叫进去,然后要等好半天才是下一个。门上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窗,所有的大人都想挤过一只眼睛去看,然后唧唧呱呱抱怨一阵,擦擦汗,过一会儿再挤过去。我们这些小孩是轮不上看的,无聊之外,就只剩下幻想。门开了,一对母子昂着头,水鸟一样走出来,我以为他们吃了糖豆;门又开了,一个妈妈戳着男孩的肩膀,满脸怒气,我猜他们挨了屁板儿。

 终于轮到的时候,我和妈进去,发现屋里很安静。考官只有一个,很年轻,另外还有一个助手,一个谱台,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当然也是轮不到我们坐的,于是我妈坐在了墙角一个带上下铺的光板床上。后来我知道,这位老师姓“彦”,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管他叫“盐老师”,我也只好这么叫。那天拉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好像是维瓦尔第的《a小调协奏曲》,因为在外面等得太久,我都吃三根冰棍了,手上黏黏的,严重影响了发挥。

 曲子拉到一半,盐老师叫停了,让如此如此再来一遍,我照做。之后,我听到房顶上弹回来一个拳头大的声音:“耳朵不错,就是毛病太多。”我被砸得眼冒金星,看见撒哈拉的一只鸵鸟,嘟,把脑袋埋到沙子里了。我妈窘得要命,笑得好像在哭。那个助手有点儿不耐烦,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一只胳膊抱着另外一只胳膊。盐老师拉起我的左手看了看,手心两秒,手背两秒,还有三秒用来想事情。那一刻我紧张得要死,以为他会说:“你的小指怎这么短?”或者“你的指甲怎这么长?”是的,我以为会是这样。但是错,那天他想了三秒钟,说:“你真的喜欢小提琴么?”

 撒哈拉的那只鸵鸟,嘟,又把脑袋抬起来了。 

   鲍家街43号,于我总是有点儿神秘,就是后来它盖了新大楼、把自己画得跟变形金刚一样,我也对它心怀无比的崇敬,其中夹杂着年少时的忐忑,那是洗不掉的记忆,日久弥坚。悠长的走廊散发着古老的味道,好像没有个尽头,“真是那样该多好”,每次回课我都这么想。那时候还没有跑步机,不过每次当我拎着琴盒,提心吊胆地走在琴楼吱吱嘎嘎的走廊里时,总幻想着这样一种机器:你一直在走、一直在走,但永远都走不到头。

 盐师是一个很负责的人,虽然总有点儿让人害怕。当然他也会讲笑话了,有时也挺逗的,不过我还是很怕。我的左手尤其胆小,看见他就不大听我使唤了,就像“红眼睛”和“长耳朵”遇到了大灰狼。若干年后,当我也开始教学生,才发现,当年盐师要用多大的耐心,才能熬过那些漫长的四十分钟。但当时的我自顾不暇,只注意了他老长的脸,总以为该下课了,是那个打下课铃的老头儿睡着了。   

   期末考场上,对面一排考官,那阵势有点儿像打靶子。后来大学里军训,我也打过靶,一百米远,四五十人一起放枪,我排正当间儿,鬼知道该往哪个上打,肯定五枪瞄了五张不同的圈圈纸。那次期末考,远远的坐了一排脑袋,的确有点儿像打靶,唯一的不同:这回靶子们要飞过来打我。薄薄一张纸片寄到家,除了名字,其他都是油印的,以一种冷冰冰的口气通知:抱歉,你没有才华,下个学期不用来了。

 严肃音乐之严肃性,于我来说,是充分体会到了。事实证明,它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喜欢它,反正它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一张书签大的纸条就把我给打发了,那个发信的人一定是断子绝孙的——这是我现在对他的评价,当时还不敢用这个词,大哭了一场,以为都是自己的错:我太笨了,只配跟一帮玩儿业余的瞎混。对,就是因为跟他们瞎混!所以也是他们的错,他们把我带坏了,给我留下那么多改不掉的毛病。妈妈的,要是从一开始就跟盐师学就好了,可是我学歪了,打根子里就歪了,再也正不回来了。

 ……

 如果不是盐师给我妈单位打电话,很多事情会不一样。他说我不笨,让我继续学,并且可以到他家里上课。那时候的课费很低,似乎一节课才几块钱,而盐师常常是不收钱的。据后来我妈说,大概是他觉得一直没把我教出来,不肯收钱。那会儿的人,想法跟现在不一样。

 那时候,我爸去搞工厂了,管我妈要钱不再是买各种没用的东西,而是给工人发工资,所以家里经常真没钱。我妈在西单副食站柜台,常常以内部价格买回一些很好吃的点心,叫我上课时给盐师带去。一次,我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两袋子大米,一袋留给自己吃,一袋给盐师扛家了。后来我妈埋怨我爸不会买东西,弄的都是籼米,又干又硬又碎又糙,很难吃,该拿去喂大公鸡。所以,那几次回琴课我总是很恐慌,担心盐师让我把大米扛回去。但似乎,他也自己吃掉了。

   如果不是出国进修,大概彦老师会一直把我教下去,至少不会拒绝吧。我想,他不是那样的人。之后,我又跟三位老师学过,第一位的眼力很糟糕,袜子、手套要贴到脸上才能分清楚。据说他是盛中国的同班同学,其实业务很差,我胡拉一气,他也听不出来。一次有家长来打听,大概是想让小孩跟他学,他故意中间停一下,扭头对我喊:“刚才那个‘升fa’不准啊。”所以我特看不上他,有时从课费里抽出一张钱,买烤鹌鹑吃掉了。

 第二位姓隆,是音乐学院很有名的教授,一次收五十块钱,如果我病了没来、或者他有事不能上课,钱也要照交的。一年以后,他拒绝了我,认为我学不出来。这话倒也对,那么多有才华的人在门口排队,何况还有留学生是拿着美金呢,实在没必要跟个学业余的瞎耽误功夫。上大学时,我听说他死了。第三位是海政的首席,还不错了,为考大学加分,帮我通过了“十级”考试。因为是拔高上去的,中间跳了好几级,证书里夹着一张纸条:“勉强通过。”让我爸给撕掉了。   

6、

 小提琴于我,一直有种很纠结的情绪在里面,不完全是美好,有时候是委屈、孤独,甚或是——嗯,让我想想是不是可以说出来,是的:屈辱。不过还好,我一直没有放弃,今天可以拉一些很难的作品,也挺花哨的,但始终都在“求不得”中痛苦。有时我会强迫一些人坐下来听,一曲下来,他们往往顾左右而言他。如果他懂,听上两三个音就不耐烦了,能坚持到最后的都是“忍者”;或者他不懂,实在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经常是面带困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难为自己,并难为着他。

 为“求不得”而求,也是许多真正的音乐人之痛苦,因为标准在提高,让你不是差一点,就是差两点,要么差更多,总之永远够不着。不过,我很喜欢音乐中的那种细腻,很微妙的一点点不同,感受完全不一样,而那种很细微的不同只能靠你的悟性。在这个过程中,语言是有限的,逻辑是有限的,理性也无可奈何,但是别忘了啊,你还有直觉。今天,人们在一条名叫“现代化”的道路上走太远,忘记了作为一个自然人的许多本能。阿弥陀佛,多亏还有直觉。直觉告诉我们:人之有限,所以上帝存在;祂指引我们走另一条路,一条回家的路。   

   两年前,我路过音乐学院,听说彦老师天天都在学校吃午饭。因为正在寒假,食堂里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远远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于是满心欢喜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后来他拿着托盘出来,一步步地近了,更近了。那一刻我盼着他能一下子认出我,或者目光停留一下,以为这个人很面熟,然后停下脚、想一想,或者,或者……哎?他已经走过去了。

 我赶紧追上去,先自报家门,可惜他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终于,“哦,是你呀!”太好了,真让人欢喜。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因为非常珍惜了,回去我赶紧写下来,这里只抄录几段:     

 很多人,包括我们专业的学生在内,在演奏上都有一个误区。我相信,其实他们对音乐还是有感觉的,而且很努力、很着意地想表达自己。可是他们不理解:内心的情感和你真正表现出来的音乐之间只有一条非常、非常细微的通道,一不小心就被你自己冲垮了。情绪饱满不是错,情绪当然要饱满,但并不等于情绪失控。可是很多人就是不理解,说:“老师,您怎么老是让我‘控制’呢?您看那些大师,他们在舞台上多……”那是在你可以驾驭的前提下,怎样表现都不为过。何况,至少你现在还不是大师,其实他们才是真正懂得控制自己的高手。

 ……

 在我的学生中,凡是功课好的,我都动员他们上普通中学。而且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当个业余爱好是最好的,一旦成为职业,成了谋生的手段,添加了“不得不”的成分,味道就不一样了,那点儿“有意思”也变得“没意思”了。

 而且我有个一贯的观点,最好是不设立(音乐学院)附小、附中,用不着那么小就把自己的路限定死,非吃这碗饭不可。比如过去那些学唱戏的,很多人是因为走投无路,学了这一行才能继续活下去。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未来的路很宽,人生可以有多种选择,并不需要你小小年纪就孤注一掷。更何况,真正的天才也不是教出来的。天天关在屋子里练琴,别的一概不闻不问,就真的能出成绩?我看未必。

   因为彦老师知道我做过一本《上学记》,就推荐说,音乐圈里有一位老先生,修养很好,故事非常多,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应该赶紧给他做口述,他叫黄飞立。幸好我也知道这位老先生,幸好我也很听师父的话,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在这两年的过程中,我拜访了很多位音乐家,成了向泽沛老师的弟子,并且有幸和马思琚、金毓镇两位先生玩起了钢琴三重奏。那时,我还带着小时候的那种敬畏,把搞专业的看成高山,把自己当作蚂蚁,马先生却说:“呵呵,音乐,不就是玩儿么……”英语的play,其实就是“玩儿”的意思。马老先生是钢琴、大提琴双料出身,放在五十年前、五十年后都是绝少的奇才,可是在她眼里,反而不把“专业”看得那么严重。包括黄先生也一样,本来我是带着参北斗的心情去拜望他的,他却说:“搞音乐,其实业余是最好的。小时候我参加乐队、参加合唱团,那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后来真成了专业,耳朵里听的都是缺点,这里音不准了,那里又不对了,也就没意思了。”

 哦,原来是这样。

 本来我想借此机会用尺子量一量,看看他们到底有多高。但他们告诉我:都是平常人,没什么,没什么。本来我以为自己最大的问题是技术障碍,但是两年后才发现,自己一直得的是心病。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得”与“不得”都无所谓,但只要去“求”了,我的老天爷,那才是最可珍贵的。

 ——谨此,与那些继续在业余时间跟自己较劲的兄弟们分享。

 2010-3-1初稿

   2010-5-30定稿

   摘自:298-319页。



欢迎关注古典音乐视频公众号

每晚古典音乐会

古典音乐群开放加入,请联系微信179747611邀请

点击阅读原文可进入公众号推荐阅读书目

往期节目请点击以下链接:


   钢琴家系列:傅聪丨焦元溥对话傅聪丨1955年肖邦比赛傅聪视频傅聪还能更拼吗?《皇帝》开启傅聪成名之旅丨《命运》敲响傅聪归国大门“虎爸”傅雷如何与傅聪一起成长丨“我是你的舵工,责任最大”丨很难找到这样的父亲了丨“爸爸打得我真痛,但播的种子在我心中扎得真深”傅聪家史珍贵视频丨肖邦的苦是对生命永恒发出悲鸣和感概丨真正伟大作品比伟大演奏家更伟大梅纽因百年诞辰丨傅聪岳父的中国情缘丨傅雷的信丨弟子胡坤丨吕思清丨音乐有生命,要用心演奏,不只用手【钢琴家】 布赫宾德(Rudolf Buchbinder)虾米乐友朴云的拉赫玛尼诺夫自选集钢琴家李赫特自述丨不可错过的珍贵纪录片《迷》丨涅高兹教我“静默以及如何弹静默的艺术”丨“我在黑暗里演奏,是为了更好地集中精力。”涅高兹谈李赫特丨我无意借夸耀学生来抬高自己丨他为何演奏时关灯丨他为何不提倡背谱演奏丨演奏者应以最纯净、最直接的音乐打动听众【钢琴家】让-艾弗兰·巴维(Jean-Efflam Bavouzet)的拉威尔钢琴全集【谱子】格里格《钢琴抒情小品选》钢琴家瓦洛多斯丨他是“霍洛维茨二代”丨他在诠释什么是最温柔的钢琴呢喃……演绎巴赫的费恩伯格丨刘诗昆恩师丨戈登魏泽弟子丨贝尔曼同窗丨斯克里亚宾传人【荐书】林育:《怎样弹好拉赫玛尼诺夫24首前奏曲》【周末古典时间】舒曼最著名的钢琴曲《C大调幻想曲》(Fantasie C-Dur, op. 17)林达:肖邦练习曲到底有多难?古尔德丨【大钢琴家】谁是格伦·古尔德?【古尔德专题】关于古尔德你要知道的几件事儿……【译文】格伦·古尔德自述【对谈】漫谈古尔德的钢琴演奏艺术“做的与别人一样毫无意义”,古尔德“从别的钢琴家止步的地方开始”丨“要么与众不同,用自己的方式去做,要么就干脆不要做。”【古怪之一】格伦•古尔德,你为什么要哼哼?【古怪之二】格伦•古尔德的小椅子古尔德喜爱的作曲家丨他最好的一张照片丨解答为何不弹肖邦丨他从不认为自己只能弹巴赫丨弹奏巴赫时的速度和力量也绝非是为了听众的猎奇【古尔德专题】格伦·古尔德:“过多的启示反而使巴赫丧失魔力”【人物性格】丹尼斯•达顿:格伦•古尔德的狂喜1959年重磅访谈丨古尔德的荒岛音乐居然是它丨解释隐退原因丨谈录音丨谈婚姻丨谈钢琴家丨谈自己的最大成就【传记电影】《古尔德的32个短片》【问答】为何古尔德偏爱录音而非演出?【演绎视频】1955和1981年的《哥德堡变奏》【高光时刻】格伦•古尔德与伯恩斯坦的“速度之争”阿格里奇丨阿格里奇75岁生日快乐丨“天才只是永不泯灭的童心”丨阿姐的“童年情景”丨我们不是天才,但应努力理解她的“童心”丨阿姐演绎舒曼钢协钢琴家科尔托丨傅聪眼里的大诗人丨他指间的错误正如上帝的错误莱谢蒂茨基的学生施纳贝尔丨"一股激流释放了我内心深处的所有潜力;那是针对演奏家所必须具有的想象力、鉴赏力和艺术责任的教学方式。"施纳贝尔论钢琴家天职丨他如何为自己的错音辩护丨他如何确立20世纪演奏理念丨他如何赋予音乐生命,并唤醒沉睡学生心中的潜在素质施纳贝尔论钢琴家天职丨他如何为自己的错音辩护丨他如何确立20世纪演奏理念丨他如何赋予音乐生命,并唤醒沉睡学生心中的潜在素质【对谈】杜巴尔与布伦德尔谈贝多芬奏鸣曲【连载】阿尔佛雷德.爱因斯坦论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讲学音乐会】钢琴家休伊特讲解如何演奏巴赫(附文字稿)齐默尔曼说:“再叫我大师,我就报警”丨齐默尔曼谈艺录丨我不是演奏钢琴,而是在演奏音乐丨音乐不是声音,音乐是我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尊严】齐默尔曼:一个钢琴家的抗议【个性】听齐默尔曼弹琴要上缴手机【对话】从每场音乐会中积累:对话齐默尔曼【钢琴家专辑】传播的艺术: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访谈【音乐会】齐默尔曼:肖邦/舒伯特钢琴作品【看图】齐默尔曼唱片封面钢琴天才李帕蒂(Lipatti)演奏布索尼改编巴赫、李斯特、巴托克的协奏曲布索尼(1866-1924)是谁?布索尼和他的C大调钢琴协奏曲【短评】李帕蒂:一个天才手中的舒曼和莫扎特李帕蒂(1917-1950)是谁李帕蒂在瑞士电台的三次采访【乐评】李帕蒂的天鹅绝响【回忆】伟大钢琴家李帕蒂的生平往事【说明】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李帕蒂【追忆】哈斯姬尔:我和李帕蒂不得不说的故事(上)【追忆】哈斯姬尔:李帕蒂尘世生活的最后时光(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