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选诗二十四首||在难中
在难中
诗二十四首
▍这是头等大事 菲利普·拉金
这是我所懂得的
头等大事:
时间是一把斧头的回声
在一根木头中。
▍难 过 剑男
天还在下雨
难过的不是积满雨水的路
难过的不是有人的心
也积满了雨水
难过的是人间有这样一颗苦胆
它的胆汁在肆意流淌
难过的是这样宽阔的街道
只走动着稀落的行人
难过的是稀落行人中已有人
迈不开双腿
难过的是迈不开腿的人倒在雨中
死得不明不白，像
一堆垃圾
难过的是医院门外举着的吊瓶
在阴冷寒风中
跟着输液者的身子轻轻晃动
难过的是悬壶济世的人透支身体
他们的哭泣
被悲伤憋回
难过还有人在混淆视听
把罪过
推给可怜的蝙蝠
难过的是蝙蝠从来没来过城市
如今要为它背一口
沉重的黑锅
难过的是赈灾之物
被半途拦截
那打劫的人还振振有词
难过各层级权力都自建有雷池
每座雷池都没有人
敢擅自僭越
难过我们不得不家中自行隔离
难过仍有人找不到
避难的斗室，难过有一天
我们会被世界隔离
那些亡羊的栅栏却迟迟
得不到修复
难过尸位素餐者念着冰冷的
文稿，难过
无人承认这非天灾而是人祸
难过我只能窝居乡下
看这淅沥的雨水
一遍遍洗涮着人间的
耻辱和罪恶
▍今夜写诗是轻浮的…… 朵渔
今夜，大地轻摇，石头
离开了山坡，莽原敞开了伤口……
半个亚洲眩晕，半个亚洲
找不到悲愤的理由
想想，太轻浮了，这一切
在一张西部地图前，上海
是轻浮的，在伟大的废墟旁
论功行赏的将军
是轻浮的，还有哽咽的县长
机械是轻浮的，面对那自坟墓中
伸出的小手，水泥，水泥是轻浮的
赤裸的水泥，掩盖了她美丽的脸
啊，轻浮……请不要在他的头上
动土，不要在她的骨头上钉钉子
不要用他的书包盛碎片！不要
把她美丽的脚踝截下！！
请将他的断臂还给他，将他的父母
还给他，请将她的孩子还给她，还有
她的羞涩……请掏空她耳中的雨水
让她安静地离去……
丢弃的器官是轻浮的，还有那大地上的
苍蝇，墓边的哭泣是轻浮的，包括
因悲伤而激发的善意，想想
当房间变成了安静的墓场，哭声
是多么的轻贱！
电视上的抒情是轻浮的，当一具尸体
一万具尸体，在屏幕前
我的眼泪是轻浮的，你的罪过是轻浮的
主持人是轻浮的，宣传部是轻浮的
将坏事变成好事的官员
是轻浮的！啊，轻浮，轻浮的医院
轻浮的祖母，轻浮的
正在分娩的孕妇，轻浮的
护士小姐手中的花
三十层的高楼，轻浮如薄云
悲伤的好人，轻浮如杜甫
今夜，我必定也是
轻浮的，当我写下
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
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
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
今夜，人类的沉痛里
有轻浮的泪，悲哀中有轻浮的甜
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
轻浮如刽子手，
轻浮如刀笔吏。
▍二月 帕斯捷尔纳克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
成千的白嘴鸦
从树上落向水洼，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
风被呼声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在墓地 弗朗茨·霍基亚克
读着墓碑上
那些已离开这人世的
所有好人的名字，
我怀疑
坏人都埋在哪里，
还是他们永远活在我们中间？
▍帝国的蝙蝠 何三坡
春日将逝，醒来看山的倒影。
大地上的溪水，
向天空奔流。
人民躲在蚁穴里，
学习隐忍术。
一只帝国的蝙蝠，倒挂在风中。
▍祈祷辞 刘年
愿屋檐保佑燕窝
愿青苔保佑石头
愿苍天保佑大地，愿大地保佑根
愿锈保佑铁
愿白纸保佑黑字
愿口罩保佑戴口罩的人，愿真话保佑说真话的人
愿泪水保佑眼睛
▍新年的第一首诗 娜夜
它是大道
也是歧途
它不是哥特式教堂轰鸣的钟声
是里面的忏悔
仅仅一个足尖 停顿
或者旋转
不会是整个舞台
它怎么可能是谎言的宫殿而不是
真相的砖瓦
和雪霜
它是饥饿
也是打着饱嗝的 涉及灵魂时
都带着肉体
是我驯养的 缺少野性和蛮力
像我的某种坐姿
装满水的筛子……
▍我祈祷春天 白玛
我祈祷春天解开行人紧锁的眉
即使是奢求，仍祈祷春天消散一切疾苦
我祈祷呼喊必有回应，心底常驻温暖
祈祷转身流下的泪只因为爱
那些失去的、从未获得的，那些支离破碎的
以及，那屈于死神的、不可战胜的
我用一首诗向春天一一诉说
祈祷人间每个黑暗角落有灯，亦有神明
▍阴 影 迪夫
被我们怀抱的
即便名为灯，也是暗黑的
被我们坚信的
哪怕是真谛，也在阴凉处
发烧，咳嗽
放下你的光亮
从我的头顶移去，这貌似持续加温的
火，厚重了我的影子
也许光芒本身就是幻觉
血也不是红的
一团阴影，就是一座小山
一条暗河
一座小小的教堂
被谁追赶缉拿归案的我们小小的肉身
▍黑 雪慈
一种黑潜入另一种黑，宿体
在意象和具象之间
能再纯洁点儿吗？说真话的
或者说假话的!
有时我愿我和我的爱是同性
写下更直接的说明书
但我们只敢在自己心里公布配方
黑倒挂在我们的乳尖上
我愿我纯粹地爱你像纯粹地爱黑
我愿这爱阻止恶念像病毒本身一样蔓延
▍为什么 杨桦
我还在他们中间
为什么？
活着的人，永远不会停止争吵
我在他们中间而我已听不见自己
我还在他们中间
为什么？
死去的人，永远揣着寂静的悲伤
我在他们中间而我已看不见他们
我还在自己中间
为什么？
我在自己的房间，孤零零的与世界溶为一体
风吹过来，我也一动不动
▍今夜，安静一些 曹文生
一张中国地图，就贴在墙上
它是那么的安静。
我听到山崩的声音，从一个节日里杀出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这个春节，写任何文字都是可耻的
包括此刻我的文字。”
我熟悉“龟缩术”，一动不动地趴在大地上
每天看数字从微信里涌出
像流星，像澎湃的海洋
像身体里流出的血
像大地上冒出的野草。
一个人，学会向人类默哀
学会承受祖国的命运
学会理解每一种可能
学会与每一个物种和睦相处
我们在自然的棋盘上
只是一粒尘埃。
我们退到世界的一角
卑微如此，书写着与泪水有关的祖国。
▍哭 古道
你轻哭。从底城浮起
自隐秘花冠中第一个打开悲哀
黑影子飞翔暗夜
当更夫从地下走出，敲打黑色竹片
高喊：黑更黑了！
那落在地上的钟声
你捡起擦试，藏匿怀中一如往日赞美
黄昏时有人在源头轻击河水表面
传递未经证实的波光
你跟着一个声音说：谣言
在围城中倒下又站起，尖叫和哭泣
▍神的见证 潘洗尘
命不在我们自己手上
命运也不在
我们只是来替代某些东西
然后被另一些东西替代
神之所以都在天上
就是为了见证
人的愚蠢
▍雪后寄 符力
大地回暖之时，却迎来疫情爆发的消息
南方小镇、北国都市，骤然
陷于沉寂
雪从树上抖落，末日的声音
如此清晰
谁这时出门，谁就是穿行在枪林弹雨里
我们，原本跟死神走在同一条路上
一旦被放倒，就化作风中的尘埃
化作我们歌唱过的黎明，咒骂过的深渊
而灰鹊仍然喳喳叫喊，漫山遍野的花枝即将
漫山遍野地开放
孤零零的星球还在孤零零地旋转
当我们再次起身，花飞花的
鸟鸣鸟的
多么美好的人间，却不是今生
是来世
▍答一位征集诗歌的朋友 毛子
无法写，找不到
一个合适的词。
因为所有的词，都双肺变白，
插上了呼吸机。所有的词
都找不到床位，自己等死。
所有的词，都奔跑在疑似病例的路上
既不能生，又无法死……
哦，写，还是不写
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当你征集这些词，
成为自己的东西。
那些词就会转过身来
抽你的耳光，
并吐出一声：呸！
▍只剩下 黄靠
肺活量随空气席卷了大气层
这个锅盖一般的圆
落在我们一度认为只是方块的地上
在人的肉眼里
那充其量就是一块棋盘
棋子们东倒西歪了
树是百毒不侵的
还剩下水、鱼、山、岩石、房子和路
农民们最遵守传播信息
他们深信不出门就可以避开空气
为了避开鼻子的邻居
砍掉了门前的八棵绽放的月桂
从海外回来的人又去了海外
只剩下一个母亲带不走
她还有一片方块的地，种满了青菜
▍悲伤从没有来过 李栋
烟雾缭绕。佛颔首
虚空里，一个个锦囊
置于不可知之处
求签的人摇动竹筒，指望
有一片云彩下雨
或者期待倾巢之下，至少
可以有一些卵保存它的脆壳
天在上，人在下，我活着
望天，死了
如一片碎柴填入炉火
青烟
——我爱的人不必出现
爱我的人倒退着离开
呵，这多像是电影里的情节
每念即此
山门外突然就降下白雪
干干净净
像悲伤从没有来过
像我从没有来过
▍如是愿 曹东
选择一个小国
选择一座小山
选择一间小庙
庙里一个人
人身上养一粒虱子
虱子立在头顶
被满世界的月色照得
透亮
▍宽 恕 离开
我宽恕了中华菊头蝠
宽恕了它丑陋的脸。我甚至
宽恕了，要挨千刀万剐的捕食者
我宽恕了肆虐的新型冠状病毒
这个春节异常阴冷，压抑和恐慌
确诊、疑似病例和死亡人数
每天都在增长。我宽恕了
疫情延报者，我宽恕了造谣者
我甚至宽恕了哄抬物价者
和那些黑心无良商家
我宽恕了那些雷人的墙上标语
我宽恕了10万+阅读量
开着打赏功能的微信公号
我宽恕了无限期
禁止中国游客入境的朝鲜
我甚至宽恕了限制口罩
出口，为期一个月的台湾
我是多么无用的人
写这样无用的诗
我宽恕不了我自己
▍那个人 阿剑
要有人记录这一刻仿佛末日，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观察亿万人迁徙、亿万人隔离
道路空旷、田野荒芜、城市安静
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考量两个生物族群在星球上的争斗
作为进化或蜕变的一部分
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统计死亡与存活数据，忽略样本
忽略哭泣、挣扎与弃绝，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评估生物链的脆弱性与寄生者的逆淘汰
盗取上天的火，或者病毒，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写下无力的句子，在人类语言和宇宙嘈杂声谱中淹没
（远处，某块陨石刚毁灭一颗行星）
那个人不是我
▍第八天 卢艳艳
忘了奔跑时
风的呼啸，和按耐不住的心跳
也忘了那只终于破碎的碗
裂缝从何时开始，而我们熟视无睹
假装天一直是亮的，即使抬头时
又一天的太阳正在落山
暮色中，浮起一张张脸孔
可憎的，可敬的，冷漠的，悲伤的……
在灯光虚掩的窗外闪动
消失。此刻只有自己在镜子里
反复记录的同时，也在反复抹去
抹去实时更新，抹去噌噌上涨的数字
抹去落叶和哭泣，只留下它们曾有的坚持
抹去碎片，记住你仍是完整的
在结局来临之前，记住
眼泪不仅仅因为悲伤，沉默不等于绝望
▍我悲哀地望着你 陆岸
1
大寒过后
最冷的风声开始流传
道路的入口已被封住
我们关紧门窗
各自围炉煮火
这个夜晚飞翔的竟是倒悬的蝙蝠
2
春天还远未到来
火却越烧越旺
我们一直噤声
直到天明
而有的人忍不住断了气
但入口早已被封住
3
在这座水落也不会石出的空城
除了不说话，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悲哀地望着你
悲哀地望着一无所有的街道
悲哀地望着街道上这个孤零零的人
——这个白发苍苍的环卫工人
他多了一件醒目的财产
一副口罩
将他的沉默包裹
4
总有人
替大家在街道上走
总有人
替大家像往日一样活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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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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