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之地2019作品回顾||方从飞十首
本期约稿：卢艳艳
方从飞
2019十首诗
风，呜呜了一整天
起风了，必须先扶住菊花
天地才不会乱晃
两棵盆景树，在风中
匆忙了结初吻
落叶只落在反方向
有些事，已无法完成
将被子收起，没晒干的往事
也收起。门关得再紧
风也会将时间吹走
在家的人，不可能守住
每一道缝隙
风在窗外
呜呜了一整天
在我们这一带，秋天是这样
女人有时也是这样
像二婶被叔叔揍了
瘫坐墙角的眼神，有了悲凉
葬 礼
只有过于巨大的面子
才能完成农村式的葬礼
七八十道祭品
像一生没有享用的孝敬
在同一天赶来。压得八仙桌
抬不起头
可我仍清楚记得
三个媳妇在公公临终的床前
大声讨论并决定
过了正月初八就拔掉氧气管——
一个认为再拖下去没意义
一个还惦念着几亩田地
另一个，急着要赶到城里照看外甥女
鞭炮、鼓乐、颂经、应景式哭泣
悠长的唢呐嘎然而止
像拔掉氧气管的瞬间，老人
完成充满理解的叹息
认命的过程
给她大学四年
命运，先礼后兵
给她一份临时工
打工的机器约五公斤
给她一间出租房
让她贴墙纸，量了又量
爱情的幻想十六平方
含卫生间，两次恋爱
一次失败的婚姻
再给她一个三进宫的弟弟
让她用痛苦治疗痛苦
第一疗程结束。需要及时给她
另一个小心眼的男人
盯她、防她，督促她洗衣做饭
倘若她感到憋屈、失望
还要给她酒精。让她醉，让她哭，说
“老公，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名词”
最后，给她一个孩子
忙碌、认命
母亲捎来的鸡蛋
必须花上个把月
攒够一百五十个鸡蛋
必须凑巧有老乡回家
大清早从三圩盐场出发
半小时至陈家港
四十分钟至响水县城
再花一小时至盐城市
然后坐十一小时大巴至三门县
必须在晚上八点三十分前
风雨无阻守着岭枫公路
来回打上四五个电话
才能把蛋接回家
我必须要面对另一个更大的麻烦——
如果妹妹接到鸡蛋
她留三分之二，给我三分之一
如果是我老婆也会这么做
她们相互指责对方小气自私
我像左右各拿着一个鸡蛋
不能让她们碰碎，以保持表面的和气
我甚至感谢政府的独生子女政策
爱要均分，谈何容易
今 生
我不知道一条狗
能活上几年
唯一确信的，是实诚
周六，我从沿江中学返家
它前肢趴地，如迎接
刚从南书房回来的小太子
在家的一两天，它安静地蹲在桌前
看我写作业，像穷孩子充满羡慕
一个冬日，我还没迈进门槛
它在田野里看见，奋不顾身游过河
使劲地抖着水，想靠近又怕我踢它
一条狗打小就得离开母亲
学习如何讨主人欢心。也想待它好一些
可等我再回来，它已被父亲的朋友杀吃了
只留半爿狗腿
躺在一块礁石上
海水喧哗
试图阻止鲁莽行为
但我不在意，被打湿双脚
眼睑，一片火红
阳光的嘉许妙不可言
风将耳朵吹成海螺
隐约有教堂的祈祷声
我很快睡去
舒坦，无杂念
没有一张床能如此平静
它的伤痕，深若戒律
每一道，都需数千年才能修成
我一次次朝圣
也无非想获得
这张铅华刷尽的脸孔
白 鹭
白鹭是什么
像扔出的问号，滩涂上伫立良久
也可能正在商量
把江心的春节租走，出三门湾
去泉州、广州
白鹭是什么
整个冬天光靠一身雪不够暖和
还要加瘦细长的腿，支撑生活——
只在求偶季节，叫声表妹
白鹭该是什么
水带不走的一切，都叫做“剩下的”
海岛剩下的村庄，城市剩下的农民
长夜的风，“姆啊”、“姆啊”
但，白鹭到底是什么
漂木上保持平衡，荒凉边缘执着飞翔
优雅的卑微，一振翅
便超越我
煮 贝
缢蛏、蛤蜊最先松口
小白虾、虾蛄上窜下跳
但很快变得通红，尾巴伸直了
青蟹、梭子蟹，腿一根根断
惊恐地竖起针状的眼球
香螺、海蛳一直隐忍，像咬紧牙关的人
在各类海鲜烹饪中
沸水煮贝是简易、香味渐浓的过程
只需将死亡烧至沸腾
加姜去腥，加点盐保持泪的咸味
这些有坚强外壳的贝类，肉质可口
都没有骨头，不像炖鱼、爆炒望潮
需痛下杀手
夜读家谱
翻动书页，能听见祖先的哆嗦
像破败的帆，一起风就心惊
安居的日子如灶台上的瓷碗
黄巢从唐朝一枪刺来，“泉州”应声而碎
先祖把鱼鳞当创口贴
一迁莆田，再迁霞浦、乐清
四百年颠沛，都是波浪一声叹息的事
也曾舟山泊舟
宁海求宁，象山不像久留之地
所幸里川、赤山收留了祖上的乡音
窗外风雨更盛，谱里恶浪充盈
翻一页，倭寇之乱。再翻
明清海禁。残页、缺页仍在逃亡中
直到翻出没有身份证的方孝儒
我才哂然一笑——
刚栽活一株姓氏，爷爷
我爷爷的爷爷，便开始喝酒、吹牛
结 巢
落花先走，还是
溪水先流，谁计较
我赠予你的村庄，好日子
可以一再辜负
我们现在就去，梯田
已垒起秋风之美
阳光揉碎的谷粒，金灿灿
多像佛祖手中的解药
安顿下来，你腌花菜，做挂面
我向锄头再借些力
提前种下好天气，供你石上小坐
锅里乌饭，有柔软的清香
这村庄，诸事皆宜，黑夜像黑夜
狗叫像狗叫。生下的孩子
比抱怨多。我们用旧的岁月，背靠背
像群山忍住的一声咳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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