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光中∣古希腊是一个“正常的儿童”吗？

原创 2017-03-31 强光中 文明比较

在海盗式追逐实利的过程中冲破了人类血缘关系的母体结构，组成了以城邦社会为代表的开放兼容的新人类群体组织。在他们的脚下延伸的不再是绵延的土地，而是无垠的海洋。他们崇拜的英雄不是拥有众多土地的地主，而是控制海洋的强者。

城邦代表着古希腊社会组织结构的主要特色，开始偏离血缘关系的母体结构，并经过如基督教文明的传播、文艺复兴运动等多次突变而放大，直到近现代公民社会的建立。

古希腊部分地打破族群血缘组织的外壳，虽然城邦组织内部关系的核心仍然是由血缘关系决定，但摆脱血缘关系的力量已经通过海洋文明产生出来，这是极其重要的一小步，却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一大步。

孕育于地中海的海洋文明并非人类文明的初生之地，更非陆地文明的简单延伸。海洋文明站在陆地上既有文明的肩头，又产生出一种新的文明，这种文明的代表者正是古希腊城邦文明。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得不说，古希腊城邦文明是在地中海特殊地理环境下由大陆文明向海洋文明模式转换中所形成的产物，因而，城邦文明是一种区别于古代世界一切人类既有文明的新生文明的代表者。也就是说，城邦文明是一种典型的非“原创”的次生文明。

陆地上的人们大都聚族而居，过着程式化的生活方式。然而，一旦当他们从陆地来到海上，原先的族群社会就会因为海洋性的生存方式而被迫发生结构性改变；不仅如此，这些长期生活在海岛上的人即使后来又从海上来到陆地建立殖民地，他们也不再和陆地上的人们一样了。

生活在地中海海岛上的人们在社会结构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为什么是古希腊才能发生这种区别于人类其他文明体的惊天之变？

所谓海洋文明，顾名思义，它是一种与陆地文明区别开来的具有海洋属性的人类文明体。海洋文明之所以区别于陆地文明，是因为海洋文明使人类在组成族群的组织结构、区域化社会管理体制以及人文精神的面貌上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古希腊之所以成为海洋文明的起源，正在于它开创了多元化城邦文明的制度性逻辑范式。

古希腊城邦或称为城市国家，它最初由村社联合体发展而来。从迈锡尼文明开始，这些联合体大都筑有城堡。这种希腊式的城邦，也许是由来自希腊内部的难民创造出来的，他们或者征服了旧的居民区，或者在东部爱琴海沿岸的异国他乡中建立新的居民区。通过摹仿，更多的或许是出于安全的需要，这一新创造的形式推广到了整个希腊。城邦通常包括城市和乡村两部分，其中城市一般是易守难攻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城邦本身不是整齐划一的，不是按照某种固化的模式建立的，它本身就体现出城邦文明的多元性。

古希腊之所以成为海洋文明的发源地与代表者，最为根本的原因在于其所在的独特位置，其中最为独特的地方在于，地中海东部地区存在着一个富集的文明带——这里有古巴比伦、古埃及农业文明，此外还受到印欧文明与印度文明的影响。这些文明为古希腊文明的兴起提供了丰富的营养。如果没有这些文明，地中海海岛上的人们就无法与地球上其他岛屿上生活的人区分开来。人们从既有的文明中获取必需的生存资源，实际上，这些资源显然成了地中海海盗或商人劫掠与贸易的对象。不仅如此，古希腊人还可以以自己的方式从容地吸收既有文明的营养，并与这些文明产生互动，进而站在这些文明的肩膀上。放眼古代世界的人类家园，只有地中海东部地区存在着这种能够孕育海洋文明的特殊条件。

从地理方面的因素看，靠近希腊本土的地中海东部地区岛屿密布，其中最大的岛屿为克里特岛，它的面积虽不够大到成为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陆地，但其拥有的资源又足以形成古希腊文明史上的第一个文明中心。这种岛屿密布的地形能够将周边陆地与岛屿渐近性地连接起来，以至于使它们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对比一下亚平宁半岛就能发现这种地理环境的优越性。亚平宁半岛周边的岛屿很少，尤其在意大利东部沿岸附近的海上几乎没有岛屿。在南部只有一个西西里岛。希腊世界这些面积不够大的岛屿与亚、欧、非大陆上既有的发达文明距离适中，既不太远也不太近——太远了，无法从既有的文明体中获取应有的资源；太近了，就会被陆地文明体完全同化而不具有海洋文明的特性。此外，希腊本土多山分割的地形造成了许多相互孤立的地区，便于形成相对独立的城邦社会。

没有上述这些特殊的条件，海洋文明的孕育就无从谈起。如果没有地中海，没有在其周边地区发达的文明体，如果不是处于十分有利的交通中心，希腊人也许永远只能是处于部落社会的若干“山里人”或是“海上人家”而已。

那么，在陆地文明与海洋文明的互动中如何产生出古希腊城邦文明？城邦文明又是如何推动了海洋文明的进程？

社会组织结构上的非血缘化倾向

人与人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人类一切族群关系的基础。然而，由于陆地和海洋在空间上存在着不同的“意义”联结，原本由陆地上的人口与土地、农业（牧业）、食物（资源）之间建立的“意义”联结在海岛上的狭小空间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不再由最为主要的农（牧）业资源型生产关系所决定。没有土地，就没有农业；没有血缘关系的纽带，人就不能结成各种形式的族群。土地是人赖以生存的根基，也是维持族群存在的母体。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很自然地就会形成人与土地之间的固化关系。由于在地理空间上是相连的，陆地上的人们比海岛上生存的人们更易于维持族群关系的完整性。如果没有发生特殊的事件，大陆上的族群很难分化开来。中国在西周时期将大量土地分封给拥有一定血缘关系的宗族，由此建立了稳定的宗法等级制社会结构，极大地影响到了中国社会的未来走向。与此相反的是，地中海海岛上土地资源十分有限，任何区域性的族群社会都不可能通过武力兼并的方式获取成片土地。虽然希腊也有大量的可耕土地和农业人口，也有农民和地主，但却无法发展出地主阶级所控制的希腊社会。荷马史诗中的亚该亚社会的组织单位是拥有几个市镇的一块小领地，领地上有耕作的农民和地主，此外，还可能有军事首领、采邑主、祭司之类的人员。由于希腊大陆是多山地区，而且大部分是贫瘠的土地，只是在众多肥沃的山谷地带，小小的各自分立的区域社会才会成长起来，它们都以农业为主，通常环绕着一个近海的城市。由于各区域社会彼此间的交通为群山所阻隔，所以，不存在类似于大陆那样集中连片的土地，因而不可能通过土地面积的扩张来发展宗族势力。

古希腊移民频繁，人口流动性极强。当初来到海上的人们当中有不少是“浪迹”而来的人口，《伊利亚特》中多有年轻人杀人后亡命他乡的例子。有的族群因为战败，不得不移民海上。正因为诸如此类的原因，无论人们从哪一块陆地上来到海上，他们所面临的都是如何生存下去的问题。他们是个体的，或是群体的，在资源匮乏的海岛上，不得不像饿狼一样追逐实利，原先陆地上的道德化的生活方式早已被抛弃一旁。海洋文明最初正是由这种追逐实利的利己主义精神构建起来的。也就是说，原先部落式的宗族关系因为海上的特殊生存环境淡化了，其内部的诸如族群组织关系、利益分配关系、族群议事制度等也都相应地发生了改变。海岛上的族群结构演变为由劫掠与贸易关系主导下的城邦组织，海盗式追逐实利的目的感改造了原本陆地上所存在的一切关系。

古希腊虽然有不少人口从事于农业，但由于土地资源有限，任何区域社会的人口一旦增长过快，土地供给的资源入不敷出时，就会有人被迫去从事航海，或远赴他乡，建立跨海殖民地。跨海移民与原先的城邦社会中的族群相比，血缘关系又大大地淡化了。在海洋环境下维持一个具有完整血缘关系的族群社会结构显然是比较困难的事。由于空间狭小，不同族群混居在一起，难以保持血缘关系上的“纯度”，难以形成相对固化的族群社会。

在民族大迁徙中，跨海迁徙的苦难还产生了另一个积极成果，它不是文学的，而是政治的。这种新的政治不再以血缘为基础，而以契约为基础。最其名的例子或许是跨海的希腊人在安纳托利亚沿海建立的城邦，这些地方日后被称为埃奥利斯、爱奥尼亚和多利斯。根据古希腊政制史的断简残篇来看，以法律和地域组织原则取代习惯和血缘组织原则的变化最早出现于这些希腊海外殖民地，后来才被欧洲的希腊人效法。在如此建立起的海外城邦中，新的政治组织“细胞”是船队，不是血族。由于在海上建立了“同舟共济”的合作关系，当他们在怀有敌意的大陆上努力维持来之不易的一块沿海领土时，他们会继续保持原来的思维和行动方式。在岸边和海上，伙伴关系要胜过亲戚关系，一个被推举并深孚众望的领袖的命令也会压倒习惯的召唤。事实上，组织一支船队去征服海外殖民地的做法很自然会建立一个城邦，它由地域性的“部落”组成，由选举的行政机构统治。（《历史研究》[英]阿诺德·汤因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109页）

由于社会组织结构上的非血缘化倾向，外来的族群可以源源不断地加入到城邦之中，从而形成更加庞大的城邦社会，这样就可以在不打破族群组织结构的情况下，形成开放兼容的文明社会，从后来的西方文明有机体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古希腊多元城邦文明的影子。

到公元前6世纪末，以雅典为代表的工商业在城邦社会开始发挥重大作用，希腊族群组织所拥有的权势逐渐让位于城邦，其他社会等级起来向族群贵族阶层发起挑战。公元前508年，克里斯提尼将阿提卡地区划分为十个区域，将它们的居民划分为十个新的部落。每一个部落都进一步划分为十个区，公民权就取决于某个人是否为其中一个区中的一员。与此同时，很多人都获得了公民权，而旧的部落只限于其宗教功能。这场改革最后的结果就是政治体制成功地实现了民主化，打破了旧的族群结构的权力格局。族群结构虽然依旧存在，但城邦社会出现了区别于族群组织的新的群体化组织结构，这无疑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伟大创新。

马克思在谈到古希腊艺术和史诗时曾说，“有粗野的儿童，有早熟的儿童。古代民族中有许多是属于这一类的。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上册，1972年版，人民出版社，114页）古希腊为何是一个正常的儿童？古希腊人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根本点在哪儿？

古希腊文明没有过早地形成固化的千年不变的逻辑范式。从一长时段的历史来看，古希腊文明发展到整个西方文明是一个不断进步的历史过程，是一个在不同历史时期表现出差异性的文明体，而不是像其他文明体那样，在本质上可以保持不变。

古希腊文明没有如古巴比伦、古埃及等几大文明体那样在其文明的逻辑范式中有着诸多违反人类本性的不合理性，因而不会招致灭亡的命运。

然而，如果没有近现代科技的兴起与传播，人类各族群也许还会相安无碍地生活在相隔遥远而又各自独立的地理区域，浑然无知。古希腊作为人类的儿童之一，究竟什么才是其“正常”的含义？

在海盗式追逐实利的过程中冲破了人类血缘关系的母体结构，组成了以城邦社会为代表的开放兼容的新人类群体组织。在他们的脚下延伸的不再是绵延的土地，而是无垠的海洋。他们崇拜的英雄不 41 36725 41 15289 0 0 3935 0 0:00:09 0:00:03 0:00:06 3935拥有众多土地的地主，而是控制海洋的强者。

参考书目

《城邦的世界》[美]埃里克·沃格林，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

《历史研究》[英]阿诺德·汤因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强光中， 1989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哲学系，安徽省哲学学会会员。30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人类文明比较研究工作，2011年出版《全球史观下的孔子学说》一部，已被台湾“中央研究院”、上海社科院、中国科大等数百家图书馆收藏。80余万字新作《全球史观下的人类文明》即将出版发行。“强光中的哲学博客”（http://qianggz.blog.ifeng.com）是凤凰文史名博。欢迎添加强光中微信号：qianggz1.公众号：文明比较（qiangguangzh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