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须散场,猥琐趁少年(I)
青春须散场,猥琐趁少年
——有关穆齐尔的《学生托乐思的迷惘》(I)
《学生托乐思的迷惘》电影剧照
“谁此时没有屋舍,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人尽知,莱纳·玛丽亚·里尔克是诗人,也写过诗化的小说《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记事》,却很少知道他还写有一些很短的故事,其中有一篇,说的是一所名叫圣塞弗林的军事学校,奥匈帝国的男孩子们在这里接受兵营式的管理,每天在健身馆做严格的身体训练。某一日,一个名叫卡尔·格吕贝的学生,矫健,沉默,而且桀骜不驯,蔑视督察的军官,他在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后得到了喝彩,然后突然顺竿滑了下来。其他人都散开了,唯有一个学生走近了格吕贝,悄声地问他:“你是不是伤了自己?”
他察看了格吕贝的手,就要他跟他到宿舍去,用自己的橡皮膏给他治伤——那手上被磨掉了一层皮,说明格吕贝方才莫名地使出了狠劲。可是,格吕贝却跟没有听到似的。里尔克写道:“他直勾勾凝视着健身馆,仿佛他在看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也许,是某种并不在健身馆里的东西,也许在窗外,即便这个深秋的下午已近黄昏。”
里尔克
格吕贝在看什么?什么东西无以名状?里尔克没说,而故事继续发展,在军官面对倔强学生立威的咆哮声中,格吕贝突然失去知觉倒地……
里尔克是在1902年,27岁的时候写了这篇不足一万字的故事,而就在同一年,奥匈帝国的另一位青年才俊,罗伯特·穆齐尔,开始撰写同样以军事学校为背景的小说《学生托乐思的迷惘》。从12岁到17岁,穆齐尔连续待了两个军事学校,这里培养的男孩,后来便成了屡战屡败的奥匈军队里高贵的成员。
不过,穆齐尔可不是单单为了这一点讽刺而写作的。在小说较早的部分,托乐思,与他的同学白内贝,在回学校的路上进了一家甜食店,两人把酒对酌,托乐思心不在焉地听白内贝大谈印度,视线射向窗外,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白内贝,感到了他的淫荡,“淫荡的成分存在于他的身体所造成的那种肢体扭摆的印象中”。而白内贝问他:你为什么不停地往窗外看?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托乐思回答:“我还一直在想着可能是什么。”
窗,在里尔克和穆齐尔的笔下,具有相似的象征意义;这很神奇:里尔克这篇名叫《健身馆时期》的小小说,完全就是穆齐尔《学生托乐思的迷惘》的简短前奏,或曰“1.0版”。里尔克的窗,或可简要地理解为反映了格吕贝对军校桎梏的反感,但看过穆齐尔的窗,就会觉得格吕贝往外看的动作,也含有逃脱一个充满纯男肉体主义的世界的意愿。
也许,这是最值得“军校小说”表现的主题,但穆齐尔比里尔克更进一步地点破了它:托乐思对白内贝的肉体有着迷恋,同时又为此惊惧不安。于是,窗既指向了逃脱,也指向了暴露:在渴望从别人的黑暗力量那里逃脱的同时,人也暴露在了自己内心的黑暗面前。
无可名状,难以启齿,窗内窗外的东西概莫如是,“我还一直在想着可能是什么”——托乐思无法言说它,15岁的他,尚不具备言说和把握它的能力,却已有了“此为禁忌”的强悍意识。色欲这个东西,一向是从消极的角度来体会的。甜食店之后,两个少年前去会一个妓女,面对肉体和自己的色欲,托乐思一再地抗拒,一再地想到自己身为枢密顾问夫人的母亲,他不能阻止自己不去把这两个毫无共同之处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眼前这个女人是一团纠结了所有性的贪婪的乱麻,而我的母亲却是一个迄今为止一直处在那万里无云的远方的、明净的、并非深不可测的造物,犹如一个超然于所有欲望之外的天体漫步过我的生活……”
by埃贡·希勒
然后是白内贝,已经有堂堂的男爵头衔,却真真是一副猥琐的模样,就如同一个在严肃的祷告之间插播黄段子的教士,一个坦率吐露勾搭女人的心经的商界大佬。再后来,他又得知同班的另一个同学,娘娘腔的巴喜尼也到这里来过。穆齐尔写道,托乐思的目光“惊恐地从一处逃向另一处”,只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安宁——那就是窗子,确切地说,是“小小的窗帘的上方”漏出的一点点窗缝,“那里有天上的云彩看进来,有纹丝不动的月亮看进来。”
这是1902年,里尔克27岁,穆齐尔更小,才22岁,就已动笔写《学生托乐思的迷惘》这样的杰作。(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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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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