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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哈代诗12首

托马斯·哈代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照片


火苗一丝一丝地蚕食着照片,

它躺在煤火堆上,在夜晚深处的静默里,

向下伸出的手臂一端,

然后沿着超精细的丝边,

噬咬着优雅的胸脯不设防的隆起。


然后我痛苦地叫了一声,转过眼去;

那场景叫我无法忍受,

这倒让我深深而又伤心地吃了一惊;

但是,强迫自己留意,我又偷偷看了一眼,

直到火苗吞食了她的双乳,嘴巴,发髻。


“感谢上帝,她已被扫地出门!”末了我说,

完事之后,心中一阵轻松,

这让我灵里面受惊,

照片里抽出的过去已荡然无存,

只剩下印它的那张纸片苍白的鬼魂。


她是一个封存在岁月深处的女人,

也许还活着,也许死了;她已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刚刚让我流泪的那个举动

已经过去了,不经意间对生命的往日做了一次大扫除;

但我总觉得,那天晚上我亲手杀了她!……

******

——好吧;她要是活着,什么也不知道,

若是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损伤;

但是——但是啊——如果她真的活着,

是否感到一个痛,一丝隐隐的抽搐?

假如已在天堂,会不会对我凄然一笑,轻轻摇头?




“某先生的二手西服”


它挂在太阳下

在典当行的门前,

一件西服——它曾经风光的日子

已经过去。

常年受训于华尔兹舞者的摇摆下,

那些标记还在:

它见过什么,它能说些什么,

假如它也有知!


袖子上还带着从她的手臂上

擦下的脂粉痕,

当她在音符膨胀之际给自己热身,

使她充满魅惑——

毋宁说,那是他们二人之魅,因为毫无疑问,

无数丽人曾依偎其间,

留下多少韵事的痕迹,当他

带着她们旋转。


那衣缝看上去有点过时,

当你趋近细察,

想必已经有一阵子,它未被

那翩翩舞姿折服过:

无论如何,它的怀中常有

美好的舞伴相随,

以柔软而甜蜜的舌头

附和着穿衣者的紧紧的搂抱。


他如今安在,唉,那一位

身穿这件西服的绅士?

他的女伴都在哪里?无人知晓:

连闲言都已静默。

她们中有的也许弄脏过他的衣袖,

却早已忘记了他,

有的会想起与他狂野风流的一夜

而默然神伤。




情敌


我决定弄清楚那是谁的肖像——

他曾对凝望着它,不住地叹息;

我曾苦苦痛悔我的卑劣,

为之流泪,因为他已不在人世!


我曾翻过他的书桌,趁他不在的时候,

却发现其中有我自己的形象!

那肖像画着我最好的季节,

全然不知道岁月的刻痕。


我对着自己的画像微笑,把它放回,

而他却继续珍藏着它,直到

我愠怒于他爱的不是活着的我。

而是那个昔日的女人。


说到底,这不过是我的嫉妒心,

那个曾经的我已被我亲手毁了容;

你如何能想到,一个女人的心

会运作得如此愚蠢!




牛群


平安夜,十二点。

“它们这会儿全都跪着,”

一个长辈说。我们坐在一群人里,

歇息在火塘的余烬边。


我们看着那些驯服温良的牲口

呆在铺着干草的牛栏里,

我们中似乎无人怀疑

它们真的在跪着。


如此美好的想象,这些年来

却很少有人编造!而我,却觉得,

要是有人在平安夜说,

“过来;你看牛群在跪着,


“就在山谷那边那个单独的农舍里,

我们从小就听说过,”

我会跟着他摸黑走过去,

巴不得真是那样。




他击毙的那人


“假如他和我相遇在

一家古老的客栈,

我们会坐下来,一次次斟满

一对小酒杯!


“但站在步兵队列里,

彼此正面对视,

我和他朝彼此开枪,

将他当场击毙。


“我杀了他因为——”

因为他是我的敌人,

如此而已:他当然是我的敌人:

这非常清楚;尽管


“也许,他觉得他是

临时应征的——像我一样——

没有工作——变卖了行囊——

没有别的理由。


“是的;多么奇怪的战争!

你干掉的那个人

你会在任一个酒吧里款待,

或者接济到最后半个克朗。”




盲鸟


你竟会唱得如此慷慨激昂?

我把我全部的轻慢,

经上帝的许可,加在你的身上!

在你会飞之前,你就被

炽热的针头刺瞎了双眼,

我站在这里,无法明白

你竟会唱得如此慷慨激昂!


你从不抱怨这份不幸,

忘记你揪心的痛苦,

你的命中永远的黑暗,

让你在一生中永远摸索,

在那烈火的刺伤之后;

囚禁在毫无怜悯的铁丝网中;

你竟从不抱怨这份不幸!


谁有一颗仁爱之心?这只鸟儿。

谁久经伤痛而善良依旧,

纵然盲目,活得像一个墓中人,

却从来不曾被激怒?

谁带着希望,忍耐一切?

谁心无恶念,只有歌唱?

谁堪当圣洁之名?这只鸟儿。




罗马大道


罗马大道绝尘而去,寸草不生,

像头发里苍白的中分线

穿过石南的旷野。沉思的男人

对比了它的今日和昔日,

然后挖掘,测量,比较;


苍茫的空气里,依稀看见

戴着头盔的军团,骄傲地尾随着

雄鹰,当他们再一次踏过

罗马大道。


但再也没有头戴铜盔的高大士兵

为我而出没。我的视线之上

升起的是一个母亲的形象,

引领我婴儿的脚步,当我们

走过那条古老的通衢,

罗马大道。




逝者


你为何一个暗示也不给,在一个

黎明之后倏忽到来的夜晚

平静地,似乎很漠然,

你就结束了这人间的历程,起身离开,

去一个我无法追踪的地方,

哪怕生着燕子的翅膀,

从那以后,再也无法见你一眼!


永远无法说声再见,

或用你的唇给我最温柔的呼唤,

或以许愿代言,而我

看着清晨在墙上坚硬起来,

心静如水,也不知道

你这永远的一别

在那一刻定格,并且改变了一切。


你为何让我离开屋子,

在某个瞬间让我相信我见到了你

在弯腰的枝间小路的尽头,

多少个黄昏你曾在那里漫步;

直到渐黑的湿气里

周遭的景致

令人哈欠的单调让我不适!


你就是那个住在遥远的西方

红色岩脉里的女子,

如仙鹤一般,引项飞越

危耸的比尼山脊,

在我身边驭风而行,并且

不时愉悦我,顾盼我,

那是生命向我们展开它最好的一面。


又为了什么,我们后来却不说话,

我们不曾想过,那些日子早已死去,

你渐渐不再努力追求

让往日重来吗?我们也许说过,

“在这明媚的春光里

我们要一起造访

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也罢,也罢!一切已无法挽回,

无法改变。它必须离去。

我似乎已是一个将死者,虽然死死不松手,

马上也要下沉……哦,你不会知道

如此迅速的逃遁

没有一个灵魂能预见……

即便是我——也会解开我的捆绑!




青草坡


停一会儿:——

就在这里;

穿过这单薄的荆棘篱墙,藉着月光,

我能看见旷野的树木,还有一边的小土坡——

此时已被雪覆盖——那年六月,我们坐在上面,

一片青葱圆润,

她淡淡的言语令我抓狂——

那是她失足的往事,

(我这么看),她所谓的“同志之爱,”

她的心里毫无悔意:

还说她不会一辈子只绑在

一个男人身上,无论年轻,成熟还是老迈,

就离开了我——她眼中的一个天真的傻瓜;

因为,虽然论年龄我大她许多,

她的岁月却更加热情奔放……

我们再也没有在这座青草坡上见过,

像曾经的那样,不时唇压在唇上,

时而打情骂俏,时而悄声叫停:——

是的;就在这里!




得知菲娜去世而怀念她


我从未拥有过她的只言片语,

哪怕是一根发丝,

她起居的屋子也未留下女主人晚年的痕迹,好让我

思度她的音容;

我徒劳地驱使相思之苦

来构想我与她相伴的

失去的奖赏,我知她,当她的梦里还溢满亮光,

她的眼睛满是欢笑。


她最后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光景,

忧伤,闪亮,或是黯然?

她的恩赐与怜悯是否以一道金色的光环

喷薄或拱卫她甜蜜的风姿?

或者,生命之光是否在她的岁月里衰微,

连连厄运钳制着

她的白昼之星;不安,悔恨,凶兆,恐惧

是否让她的灵魂不复高贵?


如我一般,但昔日少女的倩影

一直存留在心,

像一座遗址;或已最好的她——在脑海中提纯,

也许会至臻完美,

因我从未拥有过她的只言片语,

哪怕是一根发丝,

她起居的屋子也未留下女主人晚年的痕迹,好让我

思度她的音容。




她的第二任丈夫听了她的故事


“但是亲爱的,我还是不敢相信

就在这里,你一个人

能把他缝起来直到他断气,

而且就在这张床上。我不明白

你是怎么干的,知道会发生什么。”


“嗯,他半夜回家,一身酒气——

我从没见过醉成那样的——

死沉地倒在床上,睡得很香:

然后,被他逼急了,我就想到那样,想要

在他醒来之后再也别碰我。擅长


“针线活的我,就在他打鼾的时候,一分一秒地

缝了一个小时,

等到他后来醒了,也无法从床上挣脱,

床单、被子和针线把他死死地勒在

他躺的地方。到了早上他就死了。


“在来人之前,我拆了针线,

这样他看起来像是

死于中风。”——“你说的好玄!”他说。

“就在这张床上?”——“是的,就发生在这里。”

“是吗,好奇怪啊——你现在这里对我讲这件事。”


“你把他缝紧,是想让他死吗?”

“噢,我倒没那个想法。

我当时想不出别的办法,以防他

一旦醒来,要是想抱我可怎么办。”——

“好吧,这故事真是又爽又怪!”




遗传


我是家族的面貌;

肉身会消失,而我一直健在,

彰显出特征和脉络,

穿越一个又一个年代,

跳过一个又一个地点

超越遗忘。


多少年来传承的特点

能藉着曲线、声音和目光

蔑视人生一辈子

逼仄的极限——那就是我;

人类的永远,

永不听从死亡的召唤。


阿 九 / 译




索德格朗:

北 欧 现 代 派 诗 歌 的 先 驱


  回望20世纪诗歌发展脉络,北欧诗歌是一个耀眼的板块,它为我们带来了诸如拉格克维斯特、哈里·马丁松、贡纳尔·艾凯洛夫、奈莉·萨克斯等耳熟能详的诗人,也可以说他们构成了北欧现代诗的“黄金链条”。但在这链条上,有一个诗人往往被我们所忽略,那就是芬兰瑞典语诗人索德格朗(1892—1923)。

  索德格朗在短短的一生总共出版了4本薄薄的诗集,在她31岁的时候肺结核病夺去了她的生命。之后,她的诗歌重新被整理出版,结集为《不存在的国土》,依然是很薄的一本诗集。就是这样一位多病不多产、不被当时的时代所理解的诗人,死后才慢慢受到重视。在北欧现代诗歌的“黄金链条”上,她几乎是一个源头、一个触发点,因为她的开创和过渡,北欧现代诗歌的历史才能一代接一代地传递下去。


  启动北欧诗风从传统到现代的转换


  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欧洲,是法国、英国、德国等一批经济发达国家文学急剧变革的年代。19世纪中期,肇始于英国的浪漫主义文学已接近尾声。随着1857年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发表,现代派文学诞生了,随后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意象派等现代派文学横扫欧美大陆。

  但是在北欧,文学发展又是另一番面貌。北欧的工业革命起步晚,经济比较落后,北欧文学变革的步伐相应地也大大晚于其他欧洲经济发达国家。在19世纪的北欧,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一直是文学主流。直到19世纪末,北欧文学都没有完成从传统到现代的转换。索德格朗所在的芬兰,因为一直处于瑞典和俄国的统治下,文学更是落后于北欧其他国家,芬兰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学传统。直到伦洛特采编的民族史诗《卡勒瓦拉》出版,芬兰才有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和官方语言。

  芬兰文学起步虽晚,但充满了爆发力,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是芬兰文学急剧变化的时期,文坛不仅有现实主义、新浪漫主义,也开始出现了现代主义。1916年,身患结核病的索德格朗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诗集——《诗》,这可以说是北欧的第一本现代主义诗集。此后的1918—1920年间,她又出版了三本诗集:《九月的竖琴》《玫瑰祭坛》和《未来的阴影》。纵观这些诗集,索德格朗在北欧诗歌从传统到现代转换的过渡时期借用了两种资源,一是传统的浪漫主义和民歌资源;二是在北欧之外的国家发展得如火如荼的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等现代派诗歌资源。

  索德格朗对于北欧诗风从传统到现代转换的尝试,首先表现在声音上。芬兰传统的民歌“卡勒瓦拉体”在音节、音步、押韵上有严格的讲究,而且主歌、副歌也有形式上的规定。索德格朗的《诗》虽然灵感源自民间谣曲,但却是自由的,而现代诗的第一个准则也就是形式的自由。这本诗集中的诗如《冷却的白昼》《老房子》《秋天的日子》《岸诗两首》等打破了声音的枷锁,以自由体形式把诗从严格的韵律中解放出来。虽然这些诗读来不如民歌乐感十足,但却获得了意义的丰富与多元。

其次,在意象的选择上,作为转折时期的诗人,索德格朗身上不可避免地打上了过渡的印记。她的诗因为传统与现代的交融,生成了一种奇异的美。一方面,浪漫主义诗歌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歌咏自然,浪漫主义诗歌的意象在索德格朗的诗中比比皆是,比如《梦幻曲》《秋天最后的花朵》《林中湖泊》《秋天的日子》等,在这些诗作里,“星光”、“月亮”、“堤岸”、“岛”、“湖”、“玫瑰”、“花冠”、“雪花”、“森林”等富有大自然色彩的浪漫主义意象是索德格朗常使用的。另一方面,受《恶之花》的影响,在索德格朗诗中反复出现的还有如“深渊”、“死亡的种子”、“死亡之门”、“墓地”、“尸体”、“地狱”等象征主义诗歌的典型意象,这些意象在她的《朝向四面八方的风》《地狱》《疯狂的漩涡》等著名诗中是常见的。意象负载着诗人的情感倾向,如庞德所说,意象是“理智与情感的复合体”。穿透索德格朗的意象,仿佛可以看到一个早早就被判了死刑的诗人不断吟咏着孤独、痛苦、死亡的同时,又诉说着爱情的美好、生命的高贵与希望的坚定。她以极其抒情的方式由死亡的寒冷中升起了“一种希望”,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尽管如此,索德格朗现代感十足的诗在当时依然得不到读者的呼应,深受“卡勒瓦拉体”影响的他们认为,那些看上去不那么积极的意象,以及含混复杂的思想似乎不是一位合格诗人的标准。

  然而,正是因为索德格朗的开创和过渡,之后的一大批作家、诗人都加入了现代派的行列,如埃尔默·迪克拖纽斯、索尔维格·凡·绍尔茨等,形成了芬兰第一代现代主义文学。这股现代主义文学潮流出现的时间早于任何一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并一直持续到了二战后。


  具有开拓性的女权主义思想



  索德格朗诗歌创作的时间几乎与第一波女权运动浪潮同步,如果将其放在女权运动的经纬上,就能看见她诗中女权思想的开拓性。索德格朗曾在圣彼得堡的佩特里舒勒女子学校上学,比起她的父亲,她的母亲更像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因肺病死后,家里的一切收入来源全靠她母亲来应付,她可以说是索德格朗女权思想的启蒙者。后来,索德格朗结识了唯一赏识她诗歌才华的女评论家黑格·奥尔森,索德格朗与她情同姐妹,并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不断地与之通信。索德格朗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她女权思想形成的原因。

  索德格朗在《现代处女》中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冒险的、具有开拓性的概念:“我不是女人,我是中性的。”这个概念比波伏娃的“第二性”更早也更时髦,接着她寻找了一系列的客观对应物来对这个“中性”的“我”作具体解释:“我”是大胆的决定,是渴望与拒绝,是新世界的标记,是勇敢的火,是孩子与童仆的二位一体,是水与火的矛盾组合。总之,这个“中性”女人的形象有无限多种可能性,相反她笔下的男人形象并不显得多么光彩,他们似乎永远都是单一的、负面的,例如《紫色的黄昏》《我们女人》为我们传达的男人形象是“虚假的镜子”、是“孩子们不懂的谎言”,不仅如此,他们还有着“空虚的眼睛”,甚至是糜烂的。在她的诗中,所有的女人都是姐妹,她们美丽自信、相互倾听与坦白,有男人无法匹敌的力量,同时她们对生命有强烈的爱,这种具有开拓性而又精致的女人形象对于现在来说一点都不过时。

  索德格朗一生相信希望,虽然很早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但她把生命与诗歌的火焰燃烧到了最后。索德格朗很少书写自己的绝望与贫困。作家贡纳尔·提得斯特罗姆说过:“她认为生命是残酷的,生命继续,她就要继续。”( 龙 吟 娇 )






李 广 仓 :
论 雅 各 布 森  “ 诗 歌 语 法 ” 批 评 理 论

日常语言与诗语不同,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为什么不同或怎样不同,要在理论上予以回答并非易事。罗曼·雅各布森,既是一个语言学家,也是一个诗歌批评家,他运用广博的语言学知识,将结构主义语言学与诗歌批评连接起来,从诗歌的语言形式入手,揭示了“诗文本何以为诗”的奥秘,建立起一种语言学诗学批评方法。 

一、“诗歌功能”与“对等原则” 

雅各布森很早就将语言学与诗连接在了一起,他的形式主义诗歌理论极有见地,如“诗歌暴露自己的语言手段”、“诗歌是自在的词”等。但雅各布森在诗歌批评实践上的主要贡献,在于从语言的整体交流功能的对比研究中,分离出一种“诗歌功能”,并对该功能的形成过程给予透彻的语言学解析,从而在理论上解释了诗歌语言何以不同于其他语言。这一解释具有开创意义,揭开了“诗歌语言之所以成为诗歌语言”的内在生成机制。 
在雅各布森之前,已经有人进行语言交流功能方面的探讨;而雅各布森有了新的看法。他认为,指称并不是语言的唯一功能,除了对周围的世界做出陈述外,说话者还“彼此问候”、“发出命令”、使用“双关语”等。可见语言交流是一个多种功能并存的交流图式。在雅各布森之前,语言学界一般认为语言交流包括三种功能:认知(指称)功能、呼吁功能、和情感功能。雅各布森在其论文《语言学与诗学》中拓展了这一模式,新增了3种功能:寒暄(接触)功能、元语言功能、诗歌功能,从而形成一个新的6因素语言图式:说话者(表情功能)、受话者(呼吁功能)、语境(指称功能)、信息(诗歌功能)、接触(寒暄功能)、代码(元语言功能)。 
六个因素分别与语言的一种功能相关,显然,雅各布森列出这一图式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为语言的诗歌功能留下一席之地:如果交往倾向于话语信息(message)本身,诗歌之美学功能将占据主要地位。“纯以话语为目的,为话语本身而集中注意力于话语——这就是语言的诗歌功能。”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诗歌语言的功能与其他的语言交流形式有所不同,因为它是内指性的,它的构成形式不以传达信息为目的(如日常语言),而是着眼于话语自身的构成。就是说,诗之所以为诗,取决于诗歌的构成方式,妙就妙在它自己解释它自己。雅各布森举例说: 
“你为什么总说琼和玛杰里,而不说玛杰里和琼?这对双胞胎姐妹,你是不是更喜欢琼?”“没有的事,只不过这么说更顺耳而已。” 
如果两个专名并列,说话人就会有意无意地先说较短的那个,这并没有先后的等级问题,完全是这句话自身结构(前短后长)决定,因为这样说使话语具有更好的 “形式”。正是这种“形式”因素,使诗歌语言区别于其他语言。在实用语中明明需要这样说的话,到了诗歌语言里却变成了另一种形式。《木兰诗》中木兰为从军做准备,要到“东、西、南、北”四市买马及马具,这种敷陈其事的叙事语言,只能从诗歌文本内部构成形式上去解释。按雅各布森的话说:“诗歌功能就是把对应原则从选择轴心反射到组合轴心。” 这句话是理解雅各布森诗歌理论的关键。它包含三个重要概念:对等原则、选择轴、组合轴。目前学术界对这句话的理解还不够透彻,许多人的解释模糊不清,这句话既包含着结构主义语言学知识,也有诗歌自身的话语特性。 
这里的“选择”和“组合”概念,指语言行为所采取的两个基本操作方法,选择可理解为“遣词”,组合可理解为“造句”,它源于索绪尔关于语言活动中存在着 “句段关系”(横组合)和“联想关系”(纵聚合)两层次观点。雅各布森对索绪尔的理论作了进一步发挥,他发现,在给儿童做心理测试时,对于hut(小屋)一词,要儿童说出词语在他们头脑里最初的反映,一个儿童的回答可能是 a poor little house(一个简陋的小屋),而另一个儿童则可能是burnt out(烧尽)。这两种反映,前者是对刺激物(小屋)的替代,后者是对它的补足。“替代”体现了语言的选择能力(纵聚合),而“补足”则体现了语言的组合能力(横组合)。选择具有共时性向度,组合具有历时性向度。正如索绪尔所说的那样,信息是由水平运动和垂直运动结合而成,水平运动把词语结合在一块,垂直运动则从语言库存中选择具体的词,形成替代(聚合)关系。 
在聚合轴上,许多意义相同、相反、相似的词垂直聚合在一起,构成“对等关系”,在语言表达时供人们选择。例如,如果“谈话主题”是“孩子”,那么同义词有 “儿童”、“小家伙”、“小鬼”、“小东西”(反义词如汉子、老头等)等,所有这些词在聚合意义上是对等关联的,他们漂浮在聚合轴上。为了陈述该“谈话主题”,人们就会从语义相近的聚合动词中选择一个,例如睡觉、瞌睡、打盹等,将选择出来的两个词组合为一个语链,一个语言行为形成。 
在具体诗歌文本中,“对等原则”的组合更为复杂,它不是日常语言的简单对等选择,而是在上下句、上下节之间,进行组合与选择的“对等”转换,在组合轴上两个看似不等的词,由于有聚合轴上的等值参照,表现在诗中就是相等的了,从而实现了把选择关系置入组合关系的转换,这就是“诗歌功能是把对应原则从选择轴反射到组合轴”的涵义。如诗句: 
“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海子《历史》) 
在日常语言看来,这两句话简直是胡说八道,但由于“花朵”和“嘴唇”在两轴的转换过程中等值,诗意也就产生了。 

二、“对等原则”与隐喻/转喻的两极 

若将“对等原则”进一步延伸,则和“隐喻/转喻”发生联系,从而构成诗歌的“语法”(形式)。由于确立了语言交流6功能中“诗歌功能”的地位,就可以在语言学的视域上研究诗歌构成的“纯形式”法则,这一法则就是“对等原则”与隐喻和转喻关系在诗歌中的运转。在普通语言交流中,“联想聚合关系”与“句段组合关系”交叉结合,在差异与选择中共同完成意义的传达。而在诗歌的表达中,“垂直联想关系”非常突出重要,雅各布森称之为“选择轴”,诗人在词语选择时,总是将相近、相似的词语并列,如:“托马斯是个光棍汉,杰瑞米是个未婚人。”“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等。它们无论在整体意义、还是在词的组合与韵脚对比上,都遵从“对等”表达,它是诗歌为突出自己的形式必须遵从的原则。雅各布森从语言学出发,认为“等值原则”是诗歌的“语言”(纯形式构成),而非“言语”(话语意义),不但词语的选择遵从它,在诗歌的音响、格律、韵律、语音构成、句子与句子、大组合段与大组合段之间,也不例外。对应成为诗句顺序关系的规定因素,在诗歌中,一个音节与同一顺序关系上的每一个音节对应,词重音与词重音对应,无重音与无重音对应;在韵律上,长音与长音对比,短音与短音对比;句法停顿语句法停顿对应,不停顿与不停顿对应。对等原则深入到诗歌表达的深层结构之中,特别是在抒情诗中,更是如此。 
为了更进一步解释“对等”问题,雅各布森用一句“很绕”话来说明:“诗歌语言与元语言截然相反,元语言是利用顺序构成的等式,诗歌是利用等式构成顺序。” 其意是说元语言是一种解释性语言,它也可以将同义词组成对应句,如“母马就是雌马”、“晨星就是昏星”。在这里,元语言的解释功能创造了这一等式;而诗歌利用的是语音的平行、意义的对立、选择的相似、组合的近临构成“等式”,这个等式是“先在”的诗歌语法,不能从逻辑推出。等式两端并不一定能以元语言的方式相互解释,是垂直联想功能将它们置于相等的地位。离开诗歌的对等语法结构,它们之间构不成等式。试看以下几句诗: 
“是他,用指头去穿透/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那是一枚定婚戒指/姑娘黄金般缄默的嘴唇”(北岛《黄昏:丁家滩》) 
经过一系列的转换,将“烟圈”、“月亮”、“戒指”、“嘴唇”对等,读者并不觉得奇怪。这是为什么?要回答这一问题,就牵涉到雅各布森诗学的另一对术语:隐喻与转喻。隐喻和转喻是两种古老的修辞手法,广义上二者都有以此物喻彼物的意思。在雅各布森的诗学批评中,通过其结构主义语言学的阐释,隐喻与转喻成为既对立又相互连接的两极,是诗歌话语特有的表意功能得以实现的载体,从而在结构语言学的背景上揭开了诗歌功能实现的秘密。他认为,在文学创作中,语言的 “组合”与“选择”,与两种基本修辞手法——隐喻与转喻有密切关系。隐喻在实际运用中往往取意象间的相似、类比或曰谜比关系,例如,但丁在《神曲》中将因禁食而消瘦的灵魂称为“宝石脱落的戒指”,即是一种隐喻用法;转喻则是相临事物的替代或相继,相临性是其重要特点。如苏轼《宿海会寺》中有“木鱼呼粥亮且清,不闻人声闻履声”句,“履声”是“人声”的转喻替代。语言学的“组合”过程表现为把一个词置于另一个词旁边的临近性关系,它的方式类似于转喻;语言学的“选择”(或联想的)过程表现在相似性方面,它的方式类似于隐喻。是相似把隐喻的词语同它所替代的词语联系起来。这样,隐喻与转喻就与索绪尔语言学选择与组合两轴发生了关联。在日常话语中本无关联的戒指、花朵、嘴唇、月亮,甚至石头与狗,在垂直联想中都能产生等值,构成隐喻关系。如北岛的诗歌《无题》: 
“永远如此/火,是冬天的中心/当树林燃烧/只有那些不肯围拢的石头/狂吠不已”。 
在诗中,“火”与“冬天”之间并不存在形状、概念上的关系,但诗人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是取二者“临近性”或“相继”关系,如烟/火,雷/雨等,是一种转喻用法,是组合关系;“树林燃烧”一句,完全是陈述句段组合;接下来“石头”与“狗”的链接,则是一种隐喻,在诗歌文本中,两者存在形状上的相似替代,石头与狗“等值”,故诗人在垂直选择轴上将二者连接在一起;最后一句又是转喻组合,既然石头可以等值于狗,那么它就会“狂吠”,石头与狂吠之间构成合乎情理的水平“组合”。 
把一首诗拆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种手法的交替使用,显然不符合创作实际。因为隐喻与转喻既是对立的,在实际文本中又是串联、交织在一起的、从而实现诗歌的复合意指功能。没有“狗”和“石头”之间的隐喻架构(替换型反应),“石头”与“狂吠”之间的转喻链接(谓语型反应)就不能实现。有了“烟圈般的月亮”的隐喻,用“手指去穿透”的转喻链接才是“可能的”;上句“订婚戒指”与下句“姑娘的嘴唇”之间,两个定语“定婚(的)”与“姑娘的”之间是转喻关系;两个中心词“戒指”和“嘴唇”之间是隐喻关系。因此,雅各布森强调说,诗歌的功能,就是要把“对应原则”从选择轴反射到组合轴上。这样才能构成诗歌文本连续不断的意义流动,可见“隐喻与转喻的两极”是连续交叉的。一般来说,隐喻在抒情诗中常见,转喻在叙事诗中常用;隐喻与浪漫想象相关,转喻和现实主义写作相联。 
雅各布森运用上述理论,从语言形式分析入手,揭示诗歌文本的构成秘密。在《评夏尔·波德莱尔的<猫>》(与列维—斯特劳斯合写)一文中,雅各布森运用结构主义诗学法则,对波德莱尔的14行诗《猫》进行语言学解读,从各个语法范畴的对比关系中研究诗的内部构成形式。比如,所有构成韵脚的名词都是阴性,所有阴韵都是复数,所有阳韵都用单数;14行诗有三个大句,即首四行为一大句,接下来的四行为二大句,后两段三行诗为三大句。在三大句段中,主句动词的运用次数呈算术级数分布,个数分别为1、2、3个,构成独特的结构关系;诗中词语构成数对二项对立:情人/学者、倔强/温柔、科学/欢乐;家猫/荒野狮;“热恋的情人和倔强的学者”与“倔强与温柔的猫”之间的隐喻关系,“猫”、“拉灵车的马”、“狮身人面兽”三者之间的转喻替代。通过细分诗中各种关系的对比转换,凸显“猫”和“女人”之间构成的总体隐喻关系,曲折表达出作者对女人的“想象”态度。 
尽管雅各布森的诗歌批评将重心放在形式方面,较少讨论诗歌的“意义”,但他的理论仍然给我们很大的启示:通过对等原则、隐喻与转喻的诗歌“语法”分析,仿佛一幅具有鲜明印记的“联络图”隐藏在诗歌文本的韵律、字句、段落之间,它们以“突出”的形式将读者的注意力引领到“信息”(话语)本身,突出语言的“诗歌功能”。 

三、“诗歌语法”批评实践 

诗何以为诗?此表达为何好于彼表达?在传统诗学中,“诗味”之不可言说,只能以“体悟”、“妙悟”予以笼统解释之难题,在雅各布森诗学中得到某种程度的解答,我们试以中国诗歌为例说明之。谢榛《四溟诗话·卷一》有如下讨论: 
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 
谢榛认为三者同一机杼,颇有见地。在中国传统诗学理论中,三句诗具有相似的修辞方式,属于比喻中的“谜比”。司空句所以为优,在于状物写景手段高超,情感表达更充分。至于情感因何“见乎言表”,谢榛没有更多解释。按中国诗歌批评传统,此种解释已经很“充分”。雅各布森的理论则可以补充解释: 
首先,三诗句中的“树老”、“人衰”,在语言的选择轴上是一种联想式“等值”关系,从而构成一种“等式”,三者“同一机杼”之说即源于此。 
其次,三诗句中的“树”和“人”之间都是隐喻表达,末尾押韵皆为平仄声长短对立;从字面上说,除第2句没有说出场所,第1、3句分别有“窗里”、“门前”,“雨中”、“灯下”外,诗之“意思”并没有变化;这样看,三者似乎没有多大差别,其实不然;那么,说第3句为最优的根据到底在哪里?谢榛似乎无法说清楚。 
再次,原来,三者在句段组合上有很大不同,虽然都使用“对等”语法,都是隐喻关系,但在语义投射(从选择轴到组合轴)过程中,在交流功能上发生了程度不同的语义变化:1、2句诗在外表上看都按照诗之语法进行了对等表达,突出了“诗歌功能”,但在组合过程中,由于“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中有“将”、 “已”二字;“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中有“初”、“欲”二字,诗句的时间延展性、逻辑推理成分明显增强,按雅各布森的语言交流图式的说法,具有“说明、解释作用”的“元语言”功能有所抬头,这必然会削弱其“诗歌功能”,因为只有纯以话语自身为表达目的,才是诗之语言功能。就是说,1、2句犯了诗语之忌。 
而“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中的“雨中”、“灯下”,不存在为寻找水平聚合之逻辑关系,或为突出时间向度,向“元语言功能”求助(其实,对等原则构成的隐喻关系不需要寻找逻辑链接)的迹象。该句虽然也存在时空性,但与前两句不同的是,这里的时空是无须推敲就能感觉的共时存在,不是被叙事者强拉在一起,而是与中心词“黄叶树”、“白头人”自然粘合,形成干净利落、对仗工整、冲击力强、无须逻辑思考,凭直觉即可把握其审美内蕴的独特效果。就是说,该诗句的 “突出表达”让读者感觉到了“较纯诗语”与“不纯诗语”之间的细微差异。当然,这里是孤立地讨论三个诗句的内部构成,并不否定诗歌文本中“元语言”存在的合理性及其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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