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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家彰诗7首

Arthur Sze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施家彰(Arthur Sze),一九五Ο年出生于纽约,为第二代华裔美国人,毕业于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一九七二年之后,定居于新墨西哥的圣塔菲。出版的诗集包括《杨柳风》(The Willow Wind, 1972)、《两只乌鸦》(Two Ravens, 1976)、《眩惑》(Dazzled, 1982)、《河流,河流》(River River, 1987)、《群岛》(Archipelago, 1995)、《流动的红蛛网:1970-1998 诗作》(The Redshifting Web: Poems 1970-1998, 1998)、《结绳记事》(Quipu, 2005)、《银杏之光》(The Ginkgo Light, 2009)、《罗盘玫瑰》(Compass Rose, 2014)等,以及英译中国诗集《丝龙》(The Silk Dragon, 2001)。编有《中国作家论写作》(Chinese Writers on Writing, 2010)。其作品刊载于全美各大文学杂志和选集,也曾译成中文、意大利文和土耳其文等。
        他现在是美国诗人学会理事,曾担任过布朗大学、巴德学院、那诺巴学院的驻校作家,印地安艺术学院创作系主任,并在全美各地举行诗歌朗读会。获得的奖项包括丽拉.华里丝读者文摘作家奖,亚裔美人文学奖(1999),Balcones诗奖(1999),印地安艺术基金会奖(1999),美国书籍奖(1996),Lannan 诗歌文学奖(1995),Jackson 诗歌奖(2013)等,《罗盘玫瑰》入围 2015 年普立兹诗歌奖,为决审三本诗集之一。近年来他在美国诗坛颇受注目,是亚裔美国诗人中创作成绩极突出者。
        施家彰颇擅于将西方现代主义技巧与中国诗技巧和「深沉意象派」诗歌的原型意象结合在一起。他作品中的意象精准明晰,不时流露出超现实的趣味。《纽约时报》书评称赞他的诗结合不同领域的经验——天文学,植物学,人类学,道家思想……,以细微的观察见证它们之间的关联。
        2002年10月,他与妻子卡萝.莫朵(Carol Moldaw)偕同1992年诺贝尔奖得主圣卢西亚诗人 瓦科特(Derek Walcott) 来台湾访问。他们曾到花莲,陈黎与他们伉俪一起在东华大学念诗,并互赠诗集。2007年11月,施家彰受陈黎之邀再度来台,到花莲参加 第二届太平洋诗歌节,朗读了长诗 〈地光〉 和其他诗作。




这儿


这儿一只蜗牛在潮湿的叶上颤抖着梦见春天。

这儿一朵绿色鸢尾花开在十二月。

这儿黄宝石色的天光。

这儿你不再听细枝断裂而是为鹿鸣留神。

这儿腹语术。

这儿窃盗癖着魔地只偷红图钉。

这儿不在场证明之术。

这儿你走进废弃的农舍听见塔朗泰拉舞曲。

这儿你梦见熊爪而后死去。

这儿一只座头鲸自海洋跃出。

这儿船尾马达故障有人以单桨划抵此岛。

这儿表演者因忘词哭泣。

这儿祈祷术。

这儿弹珠,钮扣,嵌环,骰子,别针,邮票,念珠。

这儿你惊惧。

这儿你想拥有神之眼而变成清澄的琥珀。

这儿你是清澄之松。




牛头点


牛头,蜂腰,鼠尾,

竹节,棱角,折木,

鹤膝,柴担:

这些是初学书法者运笔

无骨时显现的八病。

对可能的差错我无以名之:

削着红萝卜,一个女人

因为肾肿瘤破裂而崩倒;

平衡螺帽的青铜裂片

使飞机的水平尾翼故障,


让它冲进太平洋;

「土狼!」黑暗中男子大叫,

将门砰然关上。我愕然,听见

一刮擦声,知道我定要摸索,

盲撞,误解,失败;然而有时


在最暗的空间有一白点,

牛头点;当我穿行而过,

它如一柱火柴迸发成火,

灼热的蛾四射入空气中,空气

波动,激荡地球的表面。




以客为尊


为了款待你,一名男子献上一条海鲈

以绿丝状的海草系在黑色的漆盘上。


「啊」声遍传整个房间:

你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

你或许将透过望远镜观看深黑

穹苍映照下的清朗满月,

从露湾望向酒海,

但,不,这美丽的命名只是一种遁词。

周日午后空手驱车返家的

猎人心里想些什么?

他们的荣誉观和你对残忍的看法

或有相通之处?夕阳西下

倾斜的光影是一把刀

将意志和行动划分成无限薄

又透明的切片。你注视海驴的眼睛,

清澈明亮。鱼鳃微动

几乎隐而不察。海鲈散发

梦的味道,但这绝非梦境。「啊,

如此美味」遍传整个房间,

而海鲈突然抽动。牠

淌血抽动,淌血抽动,当

主人薄切出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生鱼片。




上了黑釉且以白扇贝为边饰的有圆耳的碗


翻过刊载讣闻的版面,

他听到旋紧螺丝的声音,

想起一只麻雀死于温室的地板。

心智可以浸入大桶中

在你薄切茄子,削尖铅笔,

刮胡子的时候。他缓缓醒来,光线

自天窗渗下,照亮

卧房。他想起他的舌尖

自她的乳房游走到她的腋窝

她微微颤动,感到喜悦的痛楚。

一名长者握着一根老鹰的羽毛,

让香柏的烟味飘浮,轻扣一名女子

的肩膀。他要这样的心智:

纯净如有着十瓣小圆耳的碗

上了黑釉且以白扇贝为边饰。

宽尾的蜂鸟在空中回旋——

含羞草叶片上的一滴露珠

蕴藏着白日有棱有角的动力。




大白鲨


数日来他将一溜鲔鱼血丢

进海里,为了引诱大白鲨

上钩,好让我们摸摸牠的鳍。

原始的力量是有视差的:

在博物馆展示会上,一具扥尔铁克族卧像

化身为高雅精致的雕刻品,化身艺术,但

目睹祭司自蓝色受害者的体内

撕扯出依然脉动的心脏,将它置于

扥尔铁克族卧像上跳动,我们直想吐。

我们认为铍回转仪的使用

标识着科技的优势,但今昔

意识型态的驱策使得复仇冷酷无情。

玩花式跳伞、悬岩系垂降、激流独木舟的冲动

是解放的冲动,死亡的冲动。

钻石和石墨或许是碳的

同素异形体,但什么是祭典和欲望的

同素异形体?在黑水中闪耀的月亮,

在四月夜里开花的黄色连翘,

在十月无声掉落的红色枫叶:

季节还不具欲望的人形。




线钻


杏花开出五枚花瓣。

你踩到一根钉子,而就在你退缩不前时,

一名男士关上信箱,一名厨师烧焦

锅内的碎猪肉,一名外科医师缝合

一名女士却忘了取出纱布。

在候诊室里,你凝视图表

感受到神经的压缩

透过手腕传到手。

你盯着十字形木板上

黑色白色的记数器,不知

从何开始。一名园丁在车道上

修剪蔷薇属灌木;修屋顶工人涂抹热焦油;

水管工人因煤气暖炉有瑕疵

而在房间内窒息;一名技工变成

一个无理数,回旋进自己体内。

你心里纳闷:什么样的初步忧愁

正开始形成?守日者将胡乱

抓起的一把种籽和水晶分类。


把孝服钉在板子上观看

两翼上的褐色沿着奶黄色的饰带


向外伸延成一连串蓝色的圆圈。

一名退休的海洋学者想起他的父亲


在日据时代从事双面谍的工作,

但答应赦免他的国民党将军

被暗杀了;他父亲后来以汉奸罪名

被判终身监禁,死于狱中。

饮蛇血吃鹿茸

并不能保证心智会深刻又发光。

你发觉交叉口的四个角落中有三个

可清楚看到银杏,七叶树,簇生

的梨树,不解其意涵为何。

一小滴红色染液掉进清水中的动作

是否就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动作?

冰的溶点就是透明之点,

一如吻,或开始转红的叶子,

或者在积乱云之下消失空中的雨线。


三角大戟,

红狼,

豹猫,

绿花珍珠淡水蚌,

剃刀背臙脂鱼,

铁丝芦苇,

钝鼻豹斑蜥蜴,

丛生水韭,

长刺薄荷,

科恩锦葵,

萧氏凤蝶,

侏儒鲶鱼,

残种延龄草,

褐色浅滩贝,

驼背舵鱼,

大花并头草,

黑边仙人掌,

潮汐虾虎鱼,

细角脊椎花,

步哨紫云英,

土娄投玛蜗牛,

米鼠,

爆裂钟铃花,

猪趾形蚌,

湿地蚤缀,

蛇根草,

灌木梅树,

蓝面飞鱼,

有冠蜜旋木雀,

粗叶黄连花。


在心中,情感溶解成色泽︰

紫色的薄雾升起当十几岁的少年

喝一瓶油漆稀释剂;成血红色

当,碰巧,一张影印纸划过你的

手掌,割开皮肤;黄色,当你听到

他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

掘出一具四千年历史的尸体;

猩红色,当你努力想解读出

一系列雕刻的文字,看起来

似乎指春分正午射到

地面的阳光;呈天蓝色

当犹太教牧师他当针灸医生的儿子

颂扬小扁豆的优点;棕色

当你听到有人在阿尔卑斯山

被冷冻了四千年,身上带着一串

脱水的毛蕈;绿色,当

乌鸦自摇摆的云杉树颠啼叫。


杏树最初发出的叶子,新月,

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抽烟的女人,

脑部计算机断层扫瞄︰这些是线

的开端。黑子与白子的图样

从不重复。每种失落都是独特的︰

躺在人行道上一片金色的银杏叶,

女孩啜泣的房间。有人回去

中国,邀了老朋友共进晚餐,

后来听说他的朋友觉得他错估了

情势他应别人之请却被

羞辱了︰他告诉人家绝不要见

美国来的这个人,「他狡猾,无礼。」

努力想察觉情感的细微变化

无异垂挂枝上的蛹。

溢满百合香味的楼上卧房

变成了一颗有气息的钻石。

蛹能将马里筋毒素灌注进翅膀吗?

在心中,有什么从不重复?或不断重复?


丢掷一圈又一圈的金纸,

在他死前,

在圣马可广场上;

一百八十度大回转,

比中指;

巨大的尘菌

使车子布满

杏仁的味道;

守日者宣读出一日,

「网」;

割腕,

写下「反抗」两字,

用血,在白色的T恤;

一只死去的大黄蜂

在温室;


彗星闪烁的尾巴,

脱水的葡萄园,

海啸;

十次元形式的

围棋;

在计数器上切鲍鱼——

海胆

堆栈在保丽龙盒子里。

密瓜籽

在黑暗中发芽。


一只蜂鸟栖息于紫丁香枝头,

心其平静。一次酷寒也许

冻死百万只大花蝶?我跟随

庭中花开的波浪︰从鸢尾花到

野玫瑰到瞿麦到罂粟到山梗菜

到蜀葵。你也许可以在黑头蜡嘴鸟

从三角叶杨木传来的歌声找到波浪

或者当你倾听蟋蟀在薄暮鸣叫。

我吸着你的发香,看

一只墨鱼在水中放出水墨之云。

你也许可以在成都市场一只

熏过的被摆平了的猪头里找到波浪,

或者在一只蝴蝶的钻石脉动里。

我也许可以找到它当第二十次

从靛蓝染缸抽出纱,看着纱在空气中

颜色变深,又变深。我找到它

当我的手依着你腰的曲线移动,

慢慢慢慢察觉银河的倾斜。




地光


1


「我操!我操!」沿着泥路驱车而下他嘴里反复咒骂,

柽柳的树枝磨刮过小货车的侧边;


是什么东西向黑暗扩张时在心中磨刮?


「肏!」他缩了一下,眼白上翻;


「凡来自黑暗者,我回击以黑暗」;


谁听见昙花在

窗台边绽放白色的花朵?


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焰声;


鬼蝠魟翻腾觅食浮游生物时

浪花拍击岩石的声音;


他目光下移瞥见那些讣闻时的喘息声;


她打开有斑点的宣纸看到一张活版印刷的单页印刷品时的喘息声;


他点燃白色蜂蜡烛时火柴迸出的金黄;


她在他脚趾间拨弄她的头发;

他用他的双掌抚摩她的乳头;


「凡来自光明者,我回击以光明」;


踮起脚尖走向浴室时他的脚踝叽嘎作响;


发觉一只猫正在暗处嚼食一只老鼠。



2


沿着玛诺亚山谷植物园的小径

行进,他以手示意停步,

试图辨识刚刚飞降枝头的

是红耳鹎或者红臀鹎。

我在地上发现一粒夏威夷豆,仰

头,瞧瞧邻近的一棵树,惊见

两颗硕大的波罗蜜垂挂在树干上。

羊齿植物在雾中开展复叶时未曾

点醒我,被树根绊倒,打臂上的蚊子,

我才顿悟。我们继续前行,但又停下,

当蚊蚋成团飞起,我们无意间发现

一串蒲桃在地上腐烂着。

虽然我们接着走到路的尽头,有水

自峭壁奔流而下,但心却停在这里:

这里,毒蝇伞在八月凉爽的大气中

释出一团芽胞;这里,恋人们

在娥眉月上创造地光;这里,

电话响起,我得知有人自杀,

一个针孔长成一次月蚀;这里,

水滴落,当我走下倾斜的黑熔岩洞穴。



3


说牙齿;

说他在睡梦中磨牙;

说每年春天他将剥落的蓝漆自窗台刮除;

说海洋轻轻颤动;

说一条蠕动的粉笔线尖声划过黑板开启了一道黑色的裂缝;

说浮屋上香柏的黄色烟雾自烧木材的火炉中升起;

说燃烧;

说揉绉的白色文件波动进而迸发出黄色的螺旋状火焰;

说并行线在无限延伸处相交;

说剥落;

说剎车灯尖叫转绿笑;

说尖叫,撕裂,砰然关闭,轰隆作响,身体摩擦,血流见骨;

说土狼;

说剥了皮的山猫;

说一只黑蟋蟀在房间一角鸣叫;

说悬吊;

说牛肩垂挂钩上;

说修剪玫瑰时她割伤了左手腕;

说涂粪摆发金箔汨汨流出;

说龟裂;

说在白色餐巾里打破酒杯让一道原光失而复得;

说蛋白眼球喷溅;

说清洗;

说弯身向地,发现一根有黄金花苞的茎干。



4


他在林地以自己的皮带上吊

不再是一根会抽红、剥裂皮肤的鞭子。

「驴撒尿,」他曾经夸夸说笑——但谁

知道电灯会丝丝作响烧出一个洞

不断啃啮,搞得他越是

扭动就越是痉挛成一团黑色的沥青?

金针花正沿着车道盛开;

长梗的飞燕草垂向地面。

烟火爆出白金光芒随即发出

绿色闪光。他在她的颈间

留下齿痕;她发出呻吟声,眼白

翻现。当一辆汽车急驰过潮湿的道路,

他听见一个工人斜拿着筛子筛沙

继而想起二十三年前他也曾

斜拿着筛子筛沙。现在,当他

抚摸她左手腕的肌腱时,她会叹息。

而今他们是无处可去无所不在无与伦比;

他们不是「回顾时」而是满月第一道光。



5


她说他在睡梦中说「月亮」;


透过大肚望远镜张望,

满月的光让他退缩;


他必须穿透黑暗凝视

然后从知海看到澄海;


在这样的距离看到这样的清晰度叫人心痛;


当她听见狗吠声,

她打开手电筒发现屋顶上有只豪猪;


就像你用聚光灯照一头鹿那样;


一条蛇溜进厨房边的红杉木步道底下;


他吻她的双肩,

抚摩她的脚掌;


心将这些裂片排成一线;


说蜻蜓,石英,香蒲,音叉,波浪;

说乳团菌迸裂成高山之气;

说C平方;


说若不搅动即便是祭神用的薏米水也不会融合,

看,受到搅动,人如何而可以找到宁静。



6


在酷热渐褪的白日啜饮薄荷茶,

我回想起我们意外发现浣熊的情景,

牠被夹压于靠放在篱笆上的木板之间,

蝌蚪在池塘边缘蠕动。

客厅桌上,三十六朵牡丹

枯干地在瓶子里,摸起来轻如

皱纹纸。昨天你沿着乡间道路

替蓝色的小下田菊浇水,而我在柳树下

替荒漠冰草浇水。我想起曾打开一个褐色的

湿盒子,大吃一惊,拔起一把

小磨菇,吸入大地黑色的芳香。

我们互相给了对方什么——黄金,鲍翅——

除了重新体会到的神妙之感?

七男注视雷达屏幕上的影像;后来,

看到闪光时,他以为富士山

已在一阵火光中爆发了。啜饮着薄荷茶,

在夏至的白日,我察觉生命的天平

是如何晃动,一片花瓣都可能让它倾斜。



7


上弦月高挂的安定夜晚;

月面明暗边界上无数陨坑锐利如剃刀;


我观测地光鬼魅般的浅蓝光芒,

感知何以月亮没有永远的黑暗面。


一匹马在铁丝网墙边嘶鸣;

我们步入潮湿的田野,提着,自正门的下方,


一个装在篮子里的蜂窝,将它放在雪白杨的

隐蔽处。有任何蜜蜂会在春天孵化吗?


我注意到沙枣树光秃的枝干上长了刺;

你发现土狼在V字型门前乱叫。


我们走到帕瓦奇河和南卑河交会的地方——

我惊讶我们如何在彼此体内绽放。


我听见285号公路上偶而传来的嗡嗡车声,

听见生活如何熄火化成烟雾


而死者如何引燃生者的心智。

当我对着一扇冷窗吐气,我看到


月面明暗边界上那条不断变动的线条;

而且,当狄奥菲卢斯圆坑边缘投射出的阴影


滑过陨坑的底层,我感觉到光

波涛般涌进金色蜂巢——在一瞬间去来。


陈 黎、张 芬 龄 / 译



  20世纪下半叶的批评界尤其英美教学界提供了另一种模式。我认为这种模式有两种倾向,这两种倾向尽管来源不同,但在某一点上很相似,而且两者在我看来都值得质疑。首先是被称作“新批评”的倾向,“新批评”试图令诗歌摆脱文学史和传记倾向,坚称只应与“纸上的文字”打交道,并成功确立了一种名为“意图谬见”的原则:求助于作者、其生活、其思想并不能帮助解决与诗歌意义相关的难题。这在我看来十分合理。问题在于,“新批评”由此出发确立了以下文学教学的原则:我们不能将诗歌中的“我”视为作者,而且根据一种精神洁癖,我们必须采取在虚构文本分析中发展出来的策略,不谈作者,只谈叙述者(narrateur)或说话人(locuteur),仿佛一切诗歌都是由某个说话人说出的。套用某本广泛使用近二十五年的教材中的话,应该假设一首诗的说话者是诗人以外的他人,但无论如何有个说话人。这是诗歌教学的黄金法则。但我对此并不认同。 

  由于“新批评”的分析比那些将诗歌中的“我”当作生活中的作者的分析要复杂精细得多,而且通常更具说服力,因此支撑此类分析的原则被广泛接受,尤其在文学教学领域。而抒情诗的模式吊诡地成为“戏剧性独白”,取代了作为诗人情感强烈表达的内心模式。“新批评”理论家兰色姆(John Crowe Ransom)的文集《世界的身体》(The World’s Body)收录了一篇相当奇怪的文章。这篇文章对“新批评”流派来说很重要。“诗人并不以自己的名义说话[……]”——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判断——“而是以某个假想的角色的名义说话,面对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情境,而是一个假想的情境,而身为诗歌读者的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确定假想的角色和情境”(254)。这对“批判地理解[……]幻觉和快乐”(254)来说必不可少。往下的话语更惊人,“诗歌可以说是一种戏剧性独白[……]布朗宁只不过令某种东西定格,并令它更适于登上舞台或演奏大厅,但它其实一直都是诗歌的法定形式”(254-55)。使用“法定形式”(lawful form)这种说法令人震惊,因为我们不会用它来谈论一首诗。“法定形式”并不只是合法形式,而是强加一种法律形式。布朗宁写过一些可以在公众面前朗诵的诗,但即使那些不是为公开场合朗诵而写的诗,那些有点私密的诗也必须“依法”采取这种形式。法律规定它的形式必须是“戏剧性独白”。我们需要十分信任这种模式,才能宣布诗歌历来如此,而这种模式实际上直到19世纪末才被发现。 

  不过,法国诗歌没有受到此类强制规定约束。法国所谓的“戏剧性独白”不是对某种声音的摹仿。一般来说没人会把瓦莱里(Paul Valéry)的“灵蛇诗草”(Ebauche d’un serpent)、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的“牧神午后”(Après-midi d’un faune)这样的诗当作抒情诗的典范,这样做会显得很奇怪。这一模式之所以会在英美文学界成为主流,首先因为现代派诗人渴望创造一种无人称的客观诗,与浪漫主义者的主观诗或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形成对比。与此同时,叙述性虚构模式已成为学校文学教学的基础。学生已经习惯追问,谁是虚构文本的叙述者。文学分析因此成为确定和描述文本叙述者和聚焦类型的代名词,无论这个文本是虚构的还是抒情的。同样的方法轻而易举地被应用于诗歌分析中。 

  这一模式因另一类分析而得到强化。后者依据的是语言学、符号学与言语行为理论,并认为文学是对某个真实言语行为的虚拟摹仿。奥斯汀的著作已涉及这些问题,在他的著作中,文学作为言语行为的不严肃使用被排除在视野外。最好地表达这一观点的是史密斯(Barbara Herrnstein Smith)。在史密斯看来,小说是对传记——必要情况下是对自传的虚构性摹仿,而抒情诗是对她所谓“个人话语”(8)的摹仿,但这种摹仿将情感的大量寻常语境和结果搁置一旁,以便能用一种纯粹的、清醒的、强烈的声音说话。这种模式下,读者的任务就是面对真实话语的虚构摹仿,重构一切存在于真实语境但被虚构摹仿排除的元素。她指出,这就好像所有诗歌都始于一种隐含的定位,“比如说,我(或者某人)可能说”(142)“我若千岁也没有这么多回忆”(波德莱尔,《恶之花》 271)。因此,阐释一首诗,就是重构虚拟的陈述情境,尝试确定促使一个人如此讲话或感觉的因素。 

  诗歌由此被等同于一个说话和思考的主体。这与前一种倾向殊途同归。诗歌分析要像对待小说人物一样对待这个主体,重构其个性,尤其是重构这一小小舞台上明显或隐含的剧情或行动。很显然,对某些诗歌来说,这种方法很有效,尤其因为英语文学传统中的很多诗歌确实是“戏剧性独白”,比如《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等。不过,即使在这些诗歌中,也有很多元素在抵抗着这种分析,这些元素在我看来是最具抒情性的元素,包括音韵、格律、重复、文学联想、夸张当然还有呼语,它们标志着抒情性话语不同于普通言语行为,它们属于诗人而不属于某个虚构的说话者,后者并不知道自己存在于一首诗中。这是显而易见的。例如布朗宁的“戏剧性独白”中有很多说话的人,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说出的是诗句。 

  布朗宁一首著名的“戏剧性独白”是《我已故的公爵夫人》(“My Last Duchess” )。这首诗中有一个说话的公爵,看来他似乎谋杀了自己的上任妻子,同时为了另娶与人讨价还价。他说,“纵使您有说话的技巧,而我没有”,我们不会说他运用了反讽手法(他其实非常有才华,使用了非常精妙的五步抑扬格),我们甚至不会注意到他押了韵,因为诗歌是那么流利。我们会说,是的,是的,公爵是个粗俗的人,重要的只是他自己的快乐和自尊,他确实一点都没有“说话技巧”,诸如此类。无论如何,存在数量广泛的诗歌,它们并不复制日常话语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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