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孔捷生，1952年生于广州，当过水乡插队知青、海南兵团知青、广州工厂工人。文革后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78年度、1979年度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
原题
水中倒影
——彼岸的祖屋
作者：孔捷生
在曲阜文化馆协助下，我于孔府族谱档案里查到了南海洙泗村。黄卷之中除了南海孔氏的渊源和谱系，还赫然有张洙泗村的平面图……我在洙泗村图表上看到了自己的祖屋，看到了祖父和父亲的名字，然而却没有我这长房孙的名字。这就是历史断裂，我因之颇感怅然。
异域春节无甚年味，倒有香港亲戚越洋来电拜年，并征求同意，要把故乡空置三十多年的祖屋卖断。年逾九旬的父亲早已移民美国，他当然不反对。我这长房嫡孙对那间祖屋记忆疏淡，更无反对理由，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和故土细若游丝的联系，真要彻底割裂了。
洙泗村位于广东南海县，属叠滘南乡，那是我籍贯上的故乡。
那一带的地名多有“氵”偏旁部首，这就是风水。水气浩茫的珠江三角洲，散布着无数这样的村落。洙泗村不大，桥却很多，它被纵横河涌不规则地分割。乡民生息繁衍的主宰首先是水，其次才是土地。洙泗村是孔姓。不过，一姓独大的格局在抗战离乱中已解体。孔氏各房人家死的死、逃的逃，腾出空缺又被别处逃来的客籍人填补。及至1949年后，重组格局已告凝固，孔氏宗祠再无重振声威之望。乡民们盼到了“救星”，非但兴高采烈地拱手让出迁徙自由，连古老宗法社会的小小瘤结——孔氏祠堂亦被锋快的革命手术刀切除，过程干净利索，根本不须施麻药。洙泗村孔氏祠堂
这些家乡故事距我甚远，因为我降生和成长，都在另一个地方和另一个故事里。然而，我与陌生的洙泗村还是有命定联系。半生以来填写过无数次履历表格，在“籍贯”一栏里，它被抽象成汉字而存在，宛如宿命。到了异国，我却又和它倏然分离，此地不怎么需要履历表，实在要填的话，“籍贯”被剔除，代之以“出生地”。从此我和洙泗村相去之远，更甚于实际地理距离，令我无端惆怅。我是见过祖父和祖母的，却已不怎么记得，两位老人在同一年里先后辞世。我想，自己一定是送殡行列的重要成员，牵着父亲衣角，走过一道又一道木桥，一直走到新坟跟前。以后我多次随父亲返乡清明拜祭，在青草丛生的坟前，我都竭力回忆当时细节，奈何了无痕迹。我只从父亲那里得知，故乡向来富庶，只不过，祖父是富庶的洙泗村里最穷的，没有一分地，全部物业只有一间祖屋。祖父是乡里“花王”，没有地，他就种花，在石湾（岭南著名陶都）造的大小陶盆里种，送到佛山卖，以此为生。祖父留给我们的遗产，是十多棵树。洙泗村数得出来的树，都是祖父手栽的。除了三棵蛋花树，全是果树。
若说儿时每次返乡都是扫墓祭祀，未免太过肃穆。其实“祖系”的象征对我来说，既非那座几近湮没的坟头，亦非公社化后成了生产队部的孔氏祠堂。它有生命、有枝叶、有根系的，那正是祖屋门前的两棵龙眼树。龙眼挂果，必逢学校放暑假，我便来了，爬上树干，边摘边吃。望去村中树冠掩映，都是祖父的影子。我至今不知那些树结的什么果，反正那时节我不可能分享它们的甘甜，只能在城里忍受着沉闷的课本灌输。还好，我每年夏天都能吃到“树上熟”的龙眼，剥开壳，晶莹圆润，又大又甜。村头三条河涌交汇处，有一座稍宽的桥，桥头铭勒着“洙泗里”三个大字。桥洞曾回荡着我儿时欢快的尖叫，我就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虽然多年后我为此诧异不已，那河道之狭窄，撑根竹篙便可一跃而过，怎能在此学泳？我那些说不清来龙去脉的族中长辈告知，我本是孔姓中的“祥”字辈。这就是文化断裂，我背弃了宗规，失去了原属自己的辈分，从我父母开始，已皈依了另一个凌驾万物的超级图腾。这个图腾需要匍匐在它脚下之亿万子民作无穷无尽的献祭，而它许诺的回报却在缥缈来世。富庶的家乡眼见一年比一年凋敝。至1966年，革命到了极致，连父亲也不敢在清明节返乡扫墓了。未几，我的学生时代猝然结束，远赴海南岛，在五指山中以肉体苦行和自虐式精神修练去臻达对崇高主义的通悟境界。经历沉重而阴郁的几度寒暑，我和同辈人都绝望地放弃了灵与肉的修练，成了愤世嫉俗的叛逆者。只是我们的灵魂已无归所，一切都成了废墟，唯有我们不再相信的海市蜃楼，依然在地平线之下闪烁着失去魅惑的超验灵光。一切都得自己去找，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七十年代中期，我回了一趟洙泗村，发现连祖父的遗产也无偿奉献给革命了。“学大寨”和“以粮为纲”，在水乡除了拼命扩大耕地面积，别无他途。河涌裁弯取直，鱼塘翻种禾稻；祖父坟头被圈地造田所夺，水田一直拓展到我家祖屋门口。两棵龙眼树中的一棵被刨伤了根，枝叶凋零。乡下的姑姑告诉我，这树是“一公一母”的，一棵半死了，另一棵也就永不结果。至尊价值只有索取，而从不予百姓恩泽，乡亲们的景况实在不堪话起。那次返乡仅系惊鸿一瞥，我走过所有的桥，从村头踯躅到村尾，然后离去，并未留下来品尝和考察姑姑一家晚餐的物质构成和营养指数。此后多年，我都不曾涉足洙泗村。而这期间已世情翻覆。用一位作家的话来说，是“巨人时代”收锣；“凡人时代”揭幕了。凡夫俗子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思想。其实寄身某个思想架构里存活，才是至为可怕的事情。后文革新政归纳成一句话，就是“你们现在可以做什么了”，而不是“你们必须做什么”。这样的新政，新得有限，但这个原生命力极强的民族，只要有一点伸展空间，便重见枝叶蓊郁。我恰是这一历史进程的目击者。1982年，我一气完成了两部中篇小说《南方的岸》、《普通女工》，有“虚脱感”，便由北京南返，到洙泗村住下“体验生活”。时值初夏，我还赶上末班车——参加过一次生产队社员大会，体验过几次水田耕作，未几人民公社就解体了。我想，当初祖父一定是拥护公社化的，因为他最穷，身无长物，但他未能活到亲身领受人民公社的好处。如今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必辗转反侧了，因为无人能见到公社化的好处。大家欢天喜地散了伙，一心奔小康去了。就在1982年乡居生活期间，我写下了小说《绝响》，后来拍成同名电影的。也在这期间，姑姑一家迁往佛山市，古旧祖屋只剩我这嫡孙留守。屋前半死的那棵龙眼树，终于死了。剩下那棵也开过花，却无果实，孑然守望饱历风霜的老宅，无言凭吊逝去的迷狂年代。姑姑迁走后，天井各款花卉次第枯焦。我委实没本事伺弄它们。祖父的“花王”技艺，连父亲也仅识皮毛，到我这辈已告失传。我唯一能做与祖系有关的事，就是依照姑姑临走时的嘱咐，给祖父祖母遗像上香。我每日如仪，总觉得有点滑稽。在朋友圈中，我大致算得上离经叛道的“反传统主义者”，于是每插上一炷香，都感觉到自己在修复和重描宗法文化的某种符号。曾以为雷霆万钧的革命已把这无情碾碎了。殊想不到，它之生命核有如一枚古莲胚胎，哪怕成了化石，也能坚忍地从劫灰复活。我这人除了读书写字，别的都漫不经心。连那最初级的宗法仪式也很倦怠，有时三五日都忘了上香祭祖。但只要蓦然念及，还是会焚香如仪。皆因这段日子独居祖屋，有了一大发现——祖父母的碳笔画遗像就算出自墟镇九流画匠之手，毕竟也输进去一些神秘密码。我儿时所疏忽的，如今已不能视而不见，那就是祖父的面容神态很大一部分已移植到我身上，比之父亲，我更象祖父。当我敷衍了事地上香之余，偶尔和祖父的平面形象对视，顿觉肃然，不禁敛容正颜，真切感知到“崇祖文化”之威严。
后来我到山东开笔会，从泰山下来，执意要到曲阜一行。在曲阜文化馆协助下，我于孔府族谱档案里查到了南海洙泗村，黄卷之中除了南海孔氏的渊源和谱系，还赫然有张平面图，洙泗村的流水、木桥、宗祠和孔姓人家的住宅分布，甚至还有村头村尾祖父所栽的树木。曲阜孔府的人告诉我，各地孔氏宗祠历来都有义务修纂和绘画这样的族谱和图表，再送至孔府存档。他不无骄傲地说，孔氏宗族谱系之准确详尽，举世无匹，连英国皇家族谱的御用修纂部门也曾来考察和取经。我在洙泗村图表上看到了自己的祖屋，看到了祖父和父亲的名字，然而却没有我这长房孙的名字。这就是历史断裂，我因之颇感怅然。只不过，曲阜之行链接上了一个断裂的环结。在我的故乡已无人知道“洙泗里”村名的来历。我曾问过父亲，他不知；我也曾问过村中孔姓长辈，他们也不晓得。殊想不到，就在孔府档案发现，原来洙泗就是流经曲阜附近的两条河流洙水和泗水。这又猛省得宋词里“洙泗”的意象——“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张孝祥《六州歌头》）故乡曾出过文化名人，明朝张居正的一条鞭税法，是浙江巡按庞尚鹏首创的，他是叠滘人，考取进士功名，后成为明朝中叶改革家；传奇人物粤剧编剧家南海十三郎也是叠滘江头村人。改朝换代易筋洗髓之后，乡人何以退化到连洙泗村来历都不晓得？“洙泗”是儒家文明的一个象征符号。然而以南人对水的概念，我并没有看到曲阜有什么值得书写的河流，临去时又忘了问当地人，洙水和泗水是否已干涸断流乃至不复存在？不过，洙泗村仍在，故乡流水负载着古老传说淌动不息……这都离我很遥远了，或许唯是遥远才记得真切。去国三十余年，曾以为故乡意象已沉到海平线下，连那棵婆娑龙眼树也化为梦中剪影。孰料得知荒废祖屋将卖断拆掉，竟勾起如此浓的乡愁，这就是挥之不断的文化血脉。（木刻作品由原中央美术学院教师、现旅美的版画家史济鸿提供；其他照片由洙泗村乡亲拍摄，特此鸣谢）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原载财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