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月蚀的七个半夜》散文集出版
《月蚀的七个半夜》
《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九卷本之六:散文集《月蚀的七个半夜》,终于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印出来了,虽则时差不小,但仍值得高兴。这部散文集,收录了我出国后完成的所有“创作性散文”。我所谓“创作性”,即散文的真正文学创作性质,一种非此思想内涵莫属的语言形式,由此区别于泛滥、随便之笔。质言之,中文散文传统,不独与诗歌传统同其久远,更自先秦创生伊始,便是一种承载诸子百家独立精神的个性化文体,它容纳从自传到玄学的一切语言层次,并交由音乐节奏感统而摄之。由是,文字之形可散,而思想之神永聚。这种我谓之的“庄子式散文”,不能对应任何现成西方文体,因此可以说,“散文”,是一个绵延千载的中文独有传统。在下区区野心,是赋予这传统一种当代风貌,以纯正的现代汉语,表述当代人生经验。此处选录的《鬼话》一篇,写于我去国不久,其中语句,声声嘶鸣,人耶鬼耶,如何区分?世间之漂泊,直接过渡进了文字,最终抵达读者的,仍是真切锋利的诗意。是否属实?敬请赏读者评判。谢了。
(杨炼 2020年7月8日,柏林)鬼 话
你想说话,可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你试试“说出”从一楼上二楼的经历?每一步、每个瞬间。脚趾带着你,走完第一节楼梯,十五级台阶,转弯,第二节七级。你说了,可辞是硬的,像梗概。楼梯上那么黑,扶手也朽了。破地毯下面有钉子。还有两个桶,塑料的,在地板中央接漏雨。灯坏了没关系,你能摸,用脚掌摸,可不能说,一说,就是辞。你不能没有辞地说。它们用小锯子把树枝树叶都锯掉,你就成了一块木料,白花花像骨头。每天上楼梯,你都会想,这就是流亡。每个台阶都得摸着走,万一踩空了,整个世界就会翻过来,压在身上。你能把每个台阶写成一整章,两层楼,写成一部人类流亡的伟大史诗。却还不是你。你说不出那个抓不住的感觉,于是谁谈论真实,你就总想笑。
活,仅仅为了活,可活是为什么?这里很美丽的海、云,把你困入一个透明的圆瓶子。水湍急地在你头上、脚下转,摸不着地转,涮洗你的脑子。这样,你学会看天空了,整上午地看,天空的各种图案。老房子够高,高得不做梦。你被溺死在海底。一只沉船,有千疮百孔的骸骨,沉到底就打破轮回了。死后的日子,绝对沉重绝对空虚。该话语被人埋葬了。天空的海面上,云的大脚狠狠踩你、碾你。你想着那天,很高兴,也能这样对辞复仇。
刚开始,你怕遗忘。怕自己忘,也怕自己被别人忘。于是每天早晨,说,写,在桌上举行仪式。你用自己的声音找记忆,填满心里越来越大的虚空。你找,一张脸、许多脸,一句话、许多曾滞留耳边的话。沿着风的脉络走了很久,你突然站住,发现脸没了,早就丢了,小心捧在手里的只是一块木头,连面具都不配。从你们分手那一瞬,记忆就僵硬了,死了。眉目之间突然被钉进一根钉子。你记得的只是那张死脸,同一副表情,永远是它,年轻得可怕。你知道是你自己离开日子走到另一边。记忆把你篡改了。虽然紧闭指缝,脸还是从你必须“记住”的一刹那开始融化,点点滴滴流走。你越努力要记住昨天,就越彻底地失去今天。其实都是死,死于遗忘或死于记忆是一回事。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世界日日从你身边滑过,在众目睽睽下失传。现在你真的怕,怕记忆。被你忘却或记住的人,你也被他们忘了或记着。活、或者死,只是两个名字在流浪,直到有朝一日,你忘了:你还记得你吗?你和影子之间,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却挤满孤零零的鬼魂。
那你还向谁说?说什么?血淋淋的脐带,到现在才断了。糊满泥巴的瓦片,比刀还锋利。现在你终于尝到流亡的滋味了。锯,每天锯。豁牙咬你,才恰好把你咬得残缺不全。毛孔里都长了草,尖尖的须根,在肉里搅,又痒又疼。你想笑,到街上笑,向迎面走来的陌生人笑。吃吃笑着,躲进一个背影里。终于尝到这滋味,被人从土地上赶走,也从时间里赶走的滋味,无牵无挂、自由的滋味!一头牛犊,被从奶桶边赶走,饿得哞哞叫。好自由呵!你只想对自己说,用独白。可牛犊能每天重复一个字,你不能。你得请别人来偷听,或装上别人的耳朵听,那你就骗不了自己了。你的话,一开口就说完了。牛屁股上,已被烫上了烙印。通红的烙铁,贴上皮肤时吱吱响,也很可笑。别人谈这条牛可以剔出几斤肉,你听着,听着等。这才安静一点儿了。静下来,用石膏做一只眼睛,看空白深处是不是一小块黑暗?像黑暗里从来只有一片空白。你的语言就停在那里,牢房的门砰地关上。狱卒的靴跟在墙内蹓跶、而你被关在外边,像水盛在瓶子外。闪光的自由。尝到一条鱼刚刚被钓出水面的滋味。活到了头,却死不了。连狱卒的咆哮也想听,磨刀声也想听。虽然你什么也听不见。就那么一点点距离。你被关在整个昨天的外边,坠入今天,这真空。
三十五岁,太老了。从头再活一回,也太晚了。你只能写,让一个个辞,产卵般黑乎乎地落到纸上,像一头撞上玻璃的苍蝇,你总想知道它们会不会头破血流?仅仅为了天空的诱惑,就如此恶毒地戏弄自己?那你呢?你不是戏弄?空空如也中,你和你的诗,彼此近亲繁殖。不曾怀孕,就生下一群嗜好脏血的丑东西。呵呵地笑之后,哇哇哭。白痴怕什么重复?你被剜掉脑子。你们列队站在墙根下。立正。看齐。你写空白,于是就被写进空白。空洞的辞,用慢动作枪毙你。慢吞吞地死,几乎连死亡都不是。老房子清清楚楚知道,该认输了。墙也突然流出血来。你还没倒下,就已摸到自己身体里那一片废墟。
沉默,唯一剩下来的主题。你应当沉默,好保持鱼类那习惯了浸在盐水里的眼神。这个世界上,谁能无痛地活,谁就是胜利者。你不喜欢麻痹。你选择失败。把沉默里到处埋藏的谎言说出来。对天空说。嘴唇都死了,这些辞响在死后。你很高兴,没有人喜欢听你说出他们的死讯。
你没有家。要什么家?汽车在楼下整天响,像街上的行人擦肩而过。桌上,阳光和一首诗同样擦肩而过。谁看谁都不是真的。你自己都奇怪,为什么把房间布置了又布置?像座灵堂。你要把今天演成一个值得回来的昨天?现在,老东西只是你自己,没有人怀恋。现在,你知道自己已被埋在黄土下,透过黄土看,一切都折射成倒影。回哪儿去?黄土下无所谓异乡,也不是故乡。你就坐在这个从来没有你的地方。你哪儿都不在。这座老房子,听惯了隔壁无缘无故地响。没有人的房间里,脚步咚咚响。谁知道那是在读谁的诗。鬼话连篇。他们说闹鬼呢。你也说,闹鬼了。
友友画的新西兰奥克兰老房子
台湾联经出版公司《鬼话》,1994
杨炼在老房子前面,1989
上海文艺出版社《鬼话·智力的空间》,1998
读杨炼这些作品,必须一句一句读,每一句都是完整的思维;必须一段一段读,每一段都是死里求生之后的刹那宁静。
——台湾:《中国时报》(林燿德)
台湾联合文学丛书《月蚀的七个半夜》,2002
杨炼更独特的是他锤炼死亡的方式。他往往徘徊在奥古斯丁式的冥想和波德莱尔的骇人意象之间,然后随着自己的流浪步调用第二人称经营“情节”,此所以《鬼话》有其叙述的整体性。冥想可以跨越时空。骇人意象则可以耳提面命——为自己,也为世人。
——台湾:《中国时报》(李奭学)
上海文艺出版社《幸福鬼魂手记》,2003
瑞士阿曼出版社《鬼话》德文翻译,1995
(摄影:李亚男)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获得的诸多奖项,其中包括意大利苏尔摩纳奖(2019);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等(2018);英国笔会奖暨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翻译诗集奖(2017);台湾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在内的四项中国诗歌奖(2016);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4),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2012)等等。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14年至今,杨炼受邀成为汕头大学特聘教授暨驻校作家。自2017年起,他担任1988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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