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秋子:山上的每一根草,都是神灵的毛发;每一块石头,都是神灵的骨头|纯粹新书
🌟 文末福利:来自纯粹读书社区群的邀请
时间的颜色
作者:冯秋子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
出版时间:2022-01
白音布朗山
辉腾锡勒的人,抬头就能看见白音布朗山。那座山几百万年前地壳发生裂变,从海底升上来,就矗立在我们旗东南方。
在绵延的阴山山脉,有多少受人注目的山,我不知道。白音布朗山的传说,孩子们听过很多。其中流传最广的故事,说有一年秋天,人们正抢在上冻前收割牧草,突然下起大雨,巨雷在白音布朗山上轰响,刹那间火光迸裂,一个大火球顺着山势滚下来。快滚到山底时,火球散落、扭结,变成一老一小两只金牛,它们金光灿烂地走下山来。有人一见忙双手合十诵经祈祷,另外不少人撒腿就去追赶,喊声四起。母牛怒目圆睁,护着牛犊,想返身回到山里,但已无退路,围堵的人越聚越多。母牛发出一声凄绝的长鸣,带领牛犊毅然跳进不远处的尼日淖尔湖,再没有出现。
梦中的白音布朗山(油画棒) 冯秋子 绘
追赶金牛的人家,此后牛羊零落,光景萧条;而虔诚祈祷的人家,牛羊肥壮,日子一天比一天转好。
不过,这个神奇的传说,随着草地大幅度开垦,和沙尘暴日益侵袭,已经被蚕食一空。
再后来,日子好起来的人家,被划成地主牧主、富农富牧,被农牧民们打倒了。岁月无序,这座神山,差不多被人遗忘了。
夏天,高拔的白音布朗山是浅绿色的。更多的时候,春秋季节,一片土黄。四季风从山这边卷起黄土甩到山那边,声音凄厉。不过,最威严、最壮观的,还数漫长的冬天,神山被厚厚的白雪围裹起来,银光闪耀,远远看去,与天辉映,与地相接。
我们的学校在东边。走在路上,火红的太阳从白音布朗山后面升出半个,霞光把大山映照得虚无缥缈。
看着红扑扑奔突的日头,和晃晃悠悠的神山,我常常觉得,这个日头跟神山,很像自己家墙角高高支起的笼屉,也像那个踩上去就要散架的烧火板凳。每天出门前,我踩着板凳,踮着脚尖,从笼屉里面够出少半块窝头。无限美好的早晨就从这块莜面、白面、玉米面捏成的“三面”窝头开始。跟我同座位的男孩对我说,他们家笼屉里什么也没有。我说我们家笼屉里有一个窝头,不过得和哥哥妹妹分着吃,一人一小块。他说,他妈愁得脸这么长—他耷拉出大舌头,“让我识字,得给我吃东西,推磨的驴还得吃草呢”。是啊,不吃东西哪有力气。我把自己的一小块窝头分了一半给他。他推让:“吃也白吃,吃了也记不住那些字。”我说记不住更得吃。他说:“我长大了还你白音布朗山那么多白面馒头。”那是多少白面馒头啊?天,收回你的话,别让白音布朗山听见,我们哪能有那么多白面馒头。
我把剩下的窝头搓成碎末,一路走,一点点、一点点地享用。
太阳不赖,窝头不赖,山也不赖。
正是六月,山上牧草稀疏。缕缕柔光亲和抚慰,小草儿毛毛糙糙破土而出……这时候,广播喇叭传出器乐合奏《草原晨曲》,曲调扬上去、弯下来,搜肠刮肚,好听得没有办法。这是每天早晨停止早间播报的最后声息,不知道别的孩子是不是跟我一样,心里头也有东西直往外涌。我和几个孩子索性跑下路基,跑向神山,去看看山背后的太阳。等我们跑到山脚下,太阳已经升到天上。
神山近在咫尺,太阳远在天涯,但是刚才那一会儿,它们是紧紧连在一起的。
尼日淖尔湖边的树(油画棒) 冯秋子 绘
正感到失落,听见学校的炮弹钟用力敲响。我只好扭转身往学校跑。我已经迟到过好几回了。我讲不出早晨这段时间,太阳好得呀,不能够到学校里遥望它。那种感觉我说不清楚。可是那位从山西嫁到内蒙古的老师说:“太阳有甚好看哩,你老爱皱眉头,就是看太阳看的。女娃子家家的,成天撒野尥蹄,像个甚!没晒够?没晒够在外头多晒一下。”在教室外面站了一百年那么长时间以后,我喊:“报告—”老师不搭理,继续讲中南海在祖国的心脏北京,红太阳毛主席就住在里头……几个硬壳脑袋飞速贴近玻璃窗,跟我挤眉弄眼,跟我龇耷他们皴裂的臭嘴傻笑。没过一会儿我又喊“报告”,老师还是不理睬,同学们摇头晃脑“嘻嘻嘻”。等到老师心顺了,说:“进来。”第一节课正好结束。我的同桌、没带干粮的家伙只能晚点吃我给他留的一疙瘩窝头了。
几天后,我决定采取一次行动。
我背着书包,像平常那样出门。走在这条大路上,把属于我的和同桌的干粮都掰碎,结结实实装了少半个袄倒岔—袄的补丁上方撕开一条缝形成的口袋,细嚼慢咽吃着,然后趁人不注意,哧溜一下跑向神山。
这座山偶尔有几头无人放养的牛上去吃草。羊倌和羊群从下面绕着走,他们习惯从比邻的山上弯下来,走白音布朗山山脚,这样他们和羊群就相安无事。稍微茂盛的草场,再翻两座山头,走二三十里路,还有一片。我小几岁时,见过羊在白音布朗山上炸群,羊倌手脚并用,不大的肢体在山上划来划去,却无法聚拢疯癫的羊群……羊倌惊慌失措的喊声顺风飘来,旗里的人从家里跑出来向白音布朗山张望。那个羊倌和惊散的羊群像被猴皮筋抻着,四面冲击,但是,无论如何下不去那座山。
这件事老人们说不算“日怪”。他们讲的白音布朗山“日怪”的故事,像小孩子对付不了的噩梦,没有因果,只显现“日怪”的场面,比如,女人上一趟山变成哑巴,男人上一趟山就白了头……令人惶惑。
白音布朗山系列《尼日淖尔》(纸本水墨) 冯秋子 绘
孩子们越惧怕白音布朗山,就越想上去,不出事则已,惹出麻烦—孩子们说“拉下大疙蛋”,大人第一个反应是转过身去仰望白音布朗山,就像白音布朗山尽知一切,孩子不言,家长凝望神山即明,审问不过是教育手段。等孩子把“罪过”交代出来,大人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不安—他们再次转身遥望白音布朗山,口中念念有词:“尊贵的、博识的白音布朗山,请包容我的孩子吧!”他们在心里乞求。“山上的每一根草,都是神灵的毛发;每一块石头,都是神灵的骨头……”他们低声但很是严肃地告诉孩子。
我只想等待明天日出。我看着白音布朗山长大,除了面对它跺过几次脚,发过几次誓,什么也没做过。
但是明天十分漫长。
我在山上慢慢溜达。
石头缝里垫一些干草的地方,是麻雀窝,每个窝里都有白色的鸟蛋。漫山遍野,一转身看见一窝。这是那场持续了三四年的大饥荒过去以后,可怜的小鸟娘娘又生出来的鸟蛋。那几年人们饿得吃完榆树叶子和树皮,就去砍榆树吃。白音布朗神山上的蛋啊鸟啊,被人吃得皮毛不剩,就连大雨冲下来的神山的泥土,人们也会冲上去抢,把肚子塞得圆滚滚的,一个接着一个,扑通扑通倒在地上。
那时候我太小,天天清汤寡水,吃进多少,拉出多少,小肚子扁扁的,肠肚触碰到一起疼得直抽筋。我妈说我:“整天坐在房前的土堆上,呆眉蹙眼地看白云遮住太阳以后投下的黑影在地上慢慢移动,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倒是看见什么了?”那是北方草原特有的景象,大地无声无息、一片静谧。云朵一团叠覆一团和缓地流走,云遮住太阳、雾绕着阳光,云朵巨大的影子罩起山,罩起荒原,罩起孩子们的眼,把酷烈干燥、没边没际的戈壁草原变成有歇缓的地方,有躲避的营地,有幸福栽种的场所,有可以幻想的乐园,有变幻莫测的电影院,有追赶或者逃跑的渴望,有想笑或者想哭的畅快,有撒野撒欢撒娇的欲念,有把袄倒岔里头所有好东西撒到土地缝缝里面当成种子种下的妄想……还有一个白日梦,就是跟随黑影起步,穿过戈壁草原,到荒野的外面看看,瞭望一家伙。这个梦想在无人的旷野升升降降好多回了,已经记不清次数。我看着沉稳的黑影来去、来去,睡着了。
白音布朗山系列 ·《散落的时间》(纸本水墨)冯秋子 绘
我的两个哥哥,从白音布朗山后面的洞里,掏回来一只狼儿子。老大说,过了今天黑夜大狼不来找,就给我煮了吃。天一擦黑,几十只大狼包围了旗所在地、我们家所在的科布尔城,嚎叫声惨烈、凶暴,吓得我和哥哥,还有那些平时像铜头铁臂的战士满世界冲锋打仗的孩子,蒙在被窝里,把一辈子要发的誓言掏空掏净、连根拔起都发出去了。天亮以后,大狼收兵,两个哥哥赶紧把狼儿子送回了狼窝。为这个骚扰了全城人的大动静,我妈上了一趟白音布朗山,晚些时候回到家,眼睛红肿着。看我们几个缩在后炕角落里,悔恨得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往下抓,她说:“子不仁,父母过。我也有错啊。”再没说别的,把这件事画上了句号。狼肉没有吃成,但是我们懂得了,世界上有些东西是饿死也不能动念头的。
后山坡的狼洞,已被大水冲垮,从快到山顶的地方一路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沟渠,把山劈裂两半。不知道狼为什么需要那么深、那么长的洞。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山洞,狼借住在里边。我哥哥说,大狼回窝,是倒着身体,头冲外、屁股冲里那么进洞。我大哥爬进去掏狼儿子时,大狼正好回来,他听见动静时,大狼的屁股挨到他的脚板,已经被他装进口袋的狼儿子跟着有了反应,大狼发觉洞里情况不妙,“嗖”一下飞射出去。藏在洞外一棵杨树后面担任望风任务的二哥,之前没看见大狼回来,猛然看见大狼从洞里跃出,惊得目瞪口呆。
传说中的金牛也来自这个山洞吗?山洞有没有可能隐藏起来一截?我找不到沟渠的源头。它会通向哪里呢?人们说,白音布朗神山里有一条暗河,通到几里以外的尼日淖尔湖……我不敢多作停留,从后山返回前山。从这里能望见我们的旗。
坐在山坡上,远远望着被太阳晒得灰塌塌、多少年没甚起色的旗,有点瞌睡,又担心人们房顶上垛的柴草被太阳烤着,想睡又不敢真睡。我把肚子里攒下的歌放开嗓门唱了一气,太阳已经偏西。
白音布朗山系列 ·《陨落的光》(纸本水墨) 冯秋子 绘
我盼望母鸟早点回家,去搂抱它们生下来的鸟蛋。但是母鸟站在离我不远的石头上,看公鸟给它跳舞。我贴着山地看它们不厌其烦重复斗牛士旋转斗篷那样式的舞蹈,突然,两个家伙腿一蹬,相跟着飞走了。
我看看四周,天高地远,太阳干不呲咧地向西移动。远方的风空洞无力地吹拂,送来北边一座山坡上老羊倌忽有忽无的叫骂声。我感到又饿又渴,就势躺到还算平坦的大石头上打了一个盹,真想放开手脚睡一觉,忽然想到,被喇嘛抱走不行,赶紧坐起来。人们看谁找不到妈妈,就说“你妈让喇嘛抱走了”。我也拿这句喇嘛挟持妇女的话诅咒过惹恼我的小孩。喇嘛到底藏在辉腾格勒草原哪个角落?小孩们都在猜想,很多歌子也在唱那些“喇嘛哥哥”,但是歌子总不把话说完整。后来我见到街上一个人伸出拳头打另一个人,口中念道:“喇嘛回家睡炕头,肚皮朝天瞎思谋。”有些人家至今没有走到另一个塔什么……塔尔寺,没有那些长途跋涉去到塔尔寺地方做喇嘛的亲人的消息。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捡到一块印着一条鱼骨架的青石板。海底升上来,这里变成高原牧场以前,干死的鱼铺满山野。罚我站在教室外面的语文老师,有一次启发我们要热爱自己的家乡,她激动得声音有点颤抖,说:“鱼比人多,哎,这么说吧,鱼比人的祖先猿猴多,鱼比猿猴的祖先……多得多的日子,这里是个甚种悲壮样子啊?”我把鱼石板放到山顶的敖包堆上。敖包只剩下一堆塌下去的石头。几棵青草在石头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臭扒牛从干牛粪片片里蹿出来,爬到鱼石板上使劲嗅,屁股撅着,后腿蹬着,跟推手推车上坡的老汉似的。
白音布朗山系列· 《祈愿》(纸本水墨) 冯秋子 绘
我绕着敖包顺时针转了三圈,最终下山了。我实在心慌心跳,熬不过黑天。
我第一次这么晚回家,炊烟已经熄灭,黑天落色,空蒙蒙地泛着靛蓝。许多土房子里的人正面向白音布朗山做晚祷。我加快了脚步。
每天早晚,很多老人面向白音布朗山的敖包行跪拜礼。有关禁止迷信言论和行动的号令,在我没有出生前已经传达了若干回,然而私下的祈祷并没有停止。老人们执着的、毫无表情的脸似乎在说:有没有吃食,是一回事;有没有心念,是另一回事。我们活着,心里还有动静,心里的动静就是活着的声音。我们想跟人说话,就是这样。有什么错吗?……他们默默祈念上苍,让他安宁吧,有一天灵魂能够升入天堂,祈祷地狱里的鬼安息永驻,不要纠缠他的灵魂,等到来世,一定善待所有生灵,立地成佛。
奇怪,为什么现在不赶紧成佛?
我妈把我哥哥的鞋子套在倒立的斧头上,咚咚地钉补胶皮鞋掌。她说:“趁人还活着,把心愿许给上苍,让上苍看到我们的赤诚,收留我们,帮助我们。”
这是不是一个漫长的旗帜下的旅程?
我妈是不是也在心里做这件事?
大人们都为来日嗝儿屁着凉的事情匆忙打点,他们不想做些别的事情吗?
从白音布朗山下来,我发了好几天高烧。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看见小鸟呼呼落了我一身。恍恍惚惚,听见我妈说,明天就要下雨了……我费了很大力气,脱下毡靴,靴子里尽是死鸟。我抽起风来。
转动着沉重、蠢笨的脑袋,我说了许多胡话。连续高烧不退。我妈跑去请来一位姓连的大夫,他没说两句话,就行动起来,从一点不白的白布卷里捏出一根三棱针别在裤腿上,撸了几下我的胳膊和手,就给我的手指头放血。高烧缓解了,可伤口化脓,我的手指、手背串联起大小几十个燎泡。连大夫再次被请到我家,他告诉我妈是感染了。他拿一根银针刺破燎泡,挤出脓水,用盐水洗涮洗涮,撒一层磺胺粉,包扎了一条纱布。出门后又返回来,说:这娃娃营养不良。
我妈说:“可怜的,你能吃下,整个窝头都给你。”
我好几个月吃不动窝头,也不用去上学。
等身体有了一点力气,我就走出家门去晒太阳。蒙古高原的太阳直通通的,穿透力极强,坐在阳光里没几天,人就变得又红又黑,连一头黑发也晒出了红发梢。我们的土语说:有盐吃,娃娃也成仙(咸)。我学着老年人的样子,晒太阳的时候,嘴里放一块晶盐,头虽然晕晕乎乎,但是心满意足。这是饥饿的人们,为太阳唱的颂歌。
有一天,我感觉好利索了,腿脚又有了力气,赶紧活蹦乱跳了一会儿,感觉自己长高了一大截。不过,真留恋这段晒太阳的时光,从早到晚眯缝起眼睛望着天,心被圣灵震动着,也被恐惧困扰着。
整个夏天,没下一场雨。
进入三伏天,白音布朗山上的草,被太阳晒得早早地枯萎了。广播站传出旗革命委员会的紧急动员令:全旗各族革命人民,紧急行动起来,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在大旱之年,争取大丰收。蓄冬牧草……
白音布朗山系列 · 《冥想》(纸本水墨) 冯秋子 绘
大人们正为蓄冬牧草愁眉不展。仅有的几处农区,小麦、莜麦还没长起来就干死了,农民纷纷用土坯封砌了门窗,倾巢出动讨吃要饭。牧民放着公社见天见少、瘦骨伶仃的羊儿在荒草地里唉声叹气。活出夏天,活不出冬天。夏天越旱,冬天越有可能遭受雪灾。人们在心里跟自己说话。草原上能行走的,牛、马、羊和放牧它们的人,多少年来,哪一年都有可能被饿死冻死,但这一年真的是很难活下去了。人已经把畜群吃的沙蓬、荨麻、甜苣,都吃光了。恐慌随风漫延,干枯的土地裂开一道道缝隙。
全旗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等待上苍的引领。
丰收终于没有夺来。只一个秋冬,全旗因饥寒或其他原因死去了一些人。
白音布朗山上山下,狼藉一片。天一黑,疯狗、野狼大摇大摆穿过旗里的那条大街。下过一场大雪,白骨才被严严实实封住。雪地里,野兽刨的坑、留下的脚印,下了一场又一场大雪,也没能盖住。
第二年一开春,积雪尚未融化,旗里的广大群众都被动员上了白音布朗山,学校的大队人马也参加进来。山顶上飘扬着红旗,高音喇叭一遍遍播送着“开山造田逞英豪……”的诗歌。人们要战天斗地修梯田,从山顶修到山底。我妈挖出了尸骨,别的人也挖出很多,还有其他动物的残骸,和着白雪,又被当作有机肥料埋进梯田。梯田里摊着厚厚一层冻土,那是我们从山底下挖取以后一筐筐抬上来的。用袄袖子擦汗的一个老头说,这回行了,可以长出好麦子。
两个月以后,梯田里长出了麦苗。
白音布朗山披上了绿色的戎装。
广播里讲:“新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可惜梯田里的麦子,渴盼雨水的麦子,八月的大雨一来,全被冲跑了。白音布朗山多处塌方。那天夜里两三点,暴发了几十年不遇的山洪,排浪冲击,响声震天。第二天,人们看见白音布朗山露出了瘦瘦的灰脊梁。大石头滚到旗里,动物尸骨,插在梯田里吓唬鸟兽的烂衣裳,还有浑水,在旗里仅有的那条大街上汪漾。
冯秋子
延伸阅读
额 嬷
额嬷一家搬到这个地方,比我家晚两年。两家合住一套从前的富人盖的石头房子,宽敞的堂地,把两户人家分隔在左右两边,门对着门。母亲和额嬷,总是一前一后,不断怀孕,不断地生。一旦孩子降生,就在两户人家共同进出的大门外靠近新生儿那侧,按照边区居民的遗俗,挂上红布旗子。有红布旗子飘扬,就是新地,人们远远地就停下脚步。
人畜肃静的黄昏,空旷的草原小城穿透了野风,红布旗子在家门口哗啦啦、哗啦啦地飘。
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
作者: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10
母亲生产的日子,额嬷早早煮了奶茶递到她手里,两个女人守着一铜壶奶茶,守着骨肉分割前稀稀拉拉的安宁,一碗一碗地喝。母亲生头胎难产,后面几个还算顺利。额嬷呢,每生一个孩子像过一次鬼门关。母亲说,替钦格勒接一回生,她掉一地头发。
钦格勒,是母亲对额嬷的称呼。我父亲叫她梅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我喊她额嬷。
额嬷听我说大城市很多女人生孩子要剖腹、侧切,或者任由自己撕裂,就问我,她们愿意吗?有没有人管这件事?大城市的女人都不确实啦?我说,也不是。她愁苦着脸说,不可以,不好,回来吧,回家……她的汉语操练了几十年,仍然僵硬,她夹杂着蒙古语告诉我,人们都回来生孩子,也可以来她这里,这里地方很多很多,告诉你的朋友们需要她帮忙,可以过来的。额嬷说,她生的孩子个头很大,虽然难生一点,但没有一个孩子损坏她什么。
母亲说,钦格勒生孩子生不够,生不厌烦(她用的词是钦格勒“生不草”),她可有些害怕了。母亲的小臂上至今镶嵌着一块额嬷挣扎中咬伤的疤痕。母亲说,看钦格勒红天黑地流血,很怕她闭上眼睛再不睁开。
额嬷的男人,阿木古隆阿玛在哪儿呢?他离开房子的时候,老婆还像一头母牛在地上拱来拱去,还有奶茶给他煮好端上来,也许是半夜,也许是下一天的哪个时辰,他东摇西摆找到家门,家门口飘起红布旗子,孩子已经出世了。额嬷的火炕上,又多了一个占地儿的人,阿木古隆不看也知道占地儿的是个人物了,他也有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和金黄色的鬈发,跟他的父亲一样。阿木古隆摸到一片空地儿躺下来,他得醒一两天酒。
生吧,哪个女人不生育呢,哪只鸿雁不远飞呢。
孩子的动静,在男人的梦里。
我母亲说,她是害怕,真实的一个人说过去就过去了。
还好,没出什么事,母亲缓了一口气。可是不久,母亲有了,额嬷也有了。
我和巴拉登都出生在一月,那是北方最寒冷的月份。人们数不清入冬以来下了多少回大雪,白毛风刮过来多少沙土雪花,又刮走多少破衣褴袍。冰雪覆盖着,大地惨白。早晨,趴在羊皮门帘上的积雪被抖落下来,一个勤快的人走出户外,去清扫一条通向远处的小路。太阳升高了,雪地晶光闪耀,遮挡在玻璃窗外棉褥子似的窗帘终于被卷成一个卷儿靠在墙角,遥远而清淡的阳光刹那间渗入沉寂的房屋,孩子们立刻看见屋子里尘埃上下左右拥挤着飞扬。夕阳西下,棉窗帘又严严实实封闭了所有的人家,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从早到晚,玻璃窗始终没有解冻,那上面纹刻着悬崖沟壑、椰林草丛,还有刀光剑影、妖魔鬼怪……每一天,每一块玻璃上的内容重新开始,就看风怎么刮。
风犹如刀子,磨砺所有成活在那里的生命。
土地冻裂了,噼噼啪啪地响,等到冰雪消融,土地上出现了无数纵横交错的缝隙。孩子们始终解不开土地的秘密:某一天,原来的裂缝不见了,田地又龟裂出新的深不可测的轨迹。
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上中下)
作者: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11
额嬷的乳房在昏暗的房子里裸露着,像两架皮鼓,跟随她移动,跟随她抖擞。不一会儿,乳浆胀破了奶头,不失闲地流淌,额嬷发出“噢噢”的叫声,她急不可待地拉过巴拉登,拉过我,用她的两只乳房喂饱两个孩子。
额嬷要是出门,比如去野外挖耗子洞里的粮食,我和巴拉登就在自己家炕上的一点范围里爬蹭,很想爬远一点,但是寸步难行,我和巴拉登都被拦腰捆起,拴我们的那根绳子在炕角一根铁棍上绑死了。我和巴拉登就隔着宽阔的堂地大哭大叫,街上干瘦干瘦的野狗听到我们的声息,跑进院子里,隔着玻璃窗,跟我们一齐蹿上跳下,沸沸扬扬。这时,要么是母亲三步并作两步从工作的地方跑回来,要么是额嬷背着小口袋“噢噢”答应着推门走进来,反正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俩能听见我和巴拉登呼叫。母亲急急忙忙说,快吃,她只有半个钟头时间,她的奶胀啊,疼啊……她就知道孩子们饿了。奶水洇湿了她的衣裳,她先过去喂完巴拉登再过来喂我。奶水被我们抽空,她就离开家继续去工作。
太阳昏昏沉沉,还不见照进房子里。我们又饿了。我听到巴拉登跟我一样哭那种瘪着嘴巴发出的颤音。我们的委屈说不出来。
清汤寡水……妈妈。
那是耗干孩子们哭声的年代,也是耗干亿万母亲身心的年代。没有人告诉我们的母亲,少生一个孩子,让世界少一张苍黄的脸,是她们的福。也没有人告诉她们那场自然灾害没有人为因素的话,其实不至于那么严重、那么惨烈。因此她们从不怀疑,无论他人,无论自己,也无论是岁月。
《荷》(钢笔、油画棒)冯秋子 绘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陪伴了执着得空空荡荡的母亲。
额嬷经受得更持久一些,是靠了她的底气吗?
额嬷的高颧骨幽黑发亮。她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不停地对我和巴拉登叙说,一串音节在她飞快地转动舌尖时滑出来,又一串音节紧跟着混入,蒙古语言就在我们的心田里开垦耕种了。额嬷急了就骂嘿哈赫森!可你判断不出她是真恼还是正高兴呢。有时候她说:我生气啦。可她的脸上慈祥一片。我和巴拉登就在她宣布“生气”以后快乐得忘乎所以,把炕上能搬动的东西都推到地下,再把自己跌下去,而她看着我们折腾,在那里笑。只有当我们各自坚守一只乳房,在额嬷怀里拥挤,巴拉登表现出不愿意我在他妈妈怀里的意思,伸出脚踢我,我把他的脚推回去这样来往时,额嬷的喊声才准确无误就是“嘿哈赫森”。两个孩子于是认真起来,停战了。
额嬷跟她的两只乳房终于松缓下来,孩子们已经睡意迷蒙。
她仍旧跪在炕毡上,臀部稳稳地偎进后脚弯里,脸上呈现那种恒久不变的微笑。蓝布棉袍罩住了她的身子,她跟菩萨一样坐出一座山,坐出一个宁静。突然,从她胸腔里流出悠远跌荡的声音,那是天然淳厚的蒙古长调。那声音粗犷、没有遮拦,自由自在地走,走过沉睡,走过苏醒,万物萌动、天地啜泣……顽强的颤音被送得很远,你相信它已经接近了人生前无法觐见的天堂。我睡着了,但一直跟着额嬷的声息游走。在她的歌儿消失得渺无踪迹的时候,我挺起身子,看她是不是哭。
二三十年后,我接触了不少音乐,有了一些作曲的朋友,可我始终想不出额嬷的歌儿是谁能写出来的。人们有了章法,就不能尽情地野;有了一些感觉,就把它加工得离开了原味……山,冰雪,寒流,牛羊,蓝天和女人,那些流淌不息的东西,安装进去和生长起来,有着本质的区别。
长大以后我远离家乡,一听见马头琴声,就想哭。
额嬷就在琴声里。
《母亲的花草》(油画棒)冯秋子 绘
额嬷和母亲日见苍老,两个家庭也发生了不少变故。额嬷这边,阿木古隆阿玛患肝癌去世了,额嬷的儿女们远走高飞,小儿子巴耶尔死了。
额嬷独自住在城边上一座开阔的院落。院子篮球场那么大,杂草肆意丛生,有半人高,星星点点,长出白花、黄花、紫花、蓝花,草原上点缀的差不多是这些碎花。杂草丛中,踏出一条小路,环绕院子,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额嬷早晚就在小路上走动。她埋着头,缓慢地走完一圈再缓慢地走,只是身子更加弯曲,更加笨重,宽大的胯骨拖着她朝前的沉重,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左边、右边,这么摇晃,摇晃得很有耐心。
我走进额嬷的大院子,看见额嬷正在小道上走动,我和儿子站到她面前。她叫了一声,双膝跪地去抱巴顿,随后颤悠悠地托起孩子,托至头顶,混沌的目光在太阳底下闪亮,直到气喘吁吁。她把孩子搂进怀里,在他的小脸上亲,巴顿尖厉的哭声随之而起。我知道是额嬷亲得太重,就像当年亲我,把我的脸深深吸进她的嘴里,想把我吃掉那样,亲得我流出眼泪了,也不放下我。但她放了巴顿。
额嬷和我面对面跪坐在后脚弯里,一人端起一碗奶茶,慢慢地喝。奶茶就像醇酒,你可以喝上一整天,从天亮喝到天黑,又从天黑喝到天亮。
额嬷疲惫地微笑着。从前在她棉袍下拱动的羔羊,如今已经三十岁了……她说:“可怜的孩子,你的小英雄坐火车啦……没看清火车长什么样就到家啦?噢,我的孩子。”
额嬷摇头,额嬷笑。
《马甸街边》(油画棒)冯秋子 绘
她比画着说:女人撕破确实不好,回来生。
做梦都想回来生啊,可是回得来吗,额嬷?遍地都是女人,就像遍地长的草。
是啊是啊……她喊黑狗嘿哈赫森。
黑狗就跑出去了。
黑狗在额嬷踩踏出来的小路上追逐什么东西。
母亲说,钦格勒这些年和人们走动得少了,越来越沉默寡言。她在院子里挖了一口水井,用绳子拴着那个她年轻时就使唤的皮斗子打水,皮斗子用一阵就补一块补丁,里里外外补贴满了,人就是不喝外面水站供应的自来水。除了上街买点儿炒米、奶食、牛羊肉,很难见到她。
巴耶尔,是母亲最后一次为额嬷接生生下的捣蛋鬼。
他死了。额嬷弯腰从彩绘的硬木碗里抓一把炒米倒进我碗里,又为我兑满奶茶,然后挺了挺腰身,重新坐稳当。当她抬起头时,眼里有了一层浑浑的泪水。
巴耶尔是个头重脚轻的孩子,你简直想不出他的头有多大,有多结实。头上的毛发是嫩黄颜色,嫩得有些透明、发绿。射弹弓的把戏他从小玩儿,长大以后还是玩儿得不亦乐乎,石头子从你家玻璃窗钻进去打你家的电灯泡,这种被他称作“二踢脚”的快乐游戏射击完毕,他掉头就跑。有时候站在原地不动,看有没有人追出来,没有人追,他一脸沮丧;有人追,他兴奋不已,单等对手追到眼跟前,他像只野羚羊一样嗖地逃遁。有耐心你就追吧,巴耶尔渴望有人跟他玩儿,也好有一点儿热闹。一旦跑不过你,巴耶尔就停下来,任你劈头盖脸打他,他弹来弹去像个拳击沙袋。
你打他,他跟你笑,打巴耶尔让人扫兴。
而巴耶尔打人打得失去了乐趣。
巴耶尔会漫天云雾编造一个故事,把城里七零八落的孩子笼络到自己麾下,如果卡了壳,他就随意揪出一个孩子敲击几下,借机结束他的讲述。
他每天重复自己的游戏。
我知道巴耶尔,尽管他长大的日子我已经离开了家。
他是十八岁闯出人命的。他把皮靴里插的匕首插进伙伴的胸膛,碰到心脏,那孩子当场就死了。这一回巴耶尔终于认真起来,所以他失踪了。
警察搜寻了四十几天。
警察都曾经是阿木古隆阿玛的部下。
有一天,人们看见警察从额嬷的菜窖里抬出巴耶尔,那孩子僵硬、直挺,被搁置在一块木板上,头还是大得不可思议。
警察把套过巴耶尔的皮绳递给额嬷,看着额嬷。
《母亲的花草》(油画棒)冯秋子 绘
她依旧默然无语,直到大院子里的人走尽了,又静静地待了很久,最后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来。
母亲说,本来,钦格勒要受审。
额嬷对所有找她谈话的阿木古隆阿玛生前的同事说,巴耶尔在菜窖里,她不知道。至于巴耶尔每天吃掉两斤多食物,那是法医的说法。额嬷对显而易见的事实,保守得像个秘密:谁提供的食物?
当初警察说,知道巴耶尔的消息就来报告。
额嬷答应,好。
警察在等待额嬷吗?
额嬷几十年来从未去过阿木古隆阿玛工作过的地方,人们记不起来额嬷是不是讲到过阿木古隆这个人。二十多年前,阿木古隆被关起来交代历史问题,专案人员上门询问额嬷:“阿木古隆为什么给国民党送信,又给共产党送信?他跟没跟你说过?”额嬷神情专注地听完这个问题,沉思良久,终于恍然大悟,好像突然明白,相守多年的这个男人有许多故事是她以前不知道的,这个阿木古隆。但是令人失望的是,她依然答非所问。她说:“谁的信我都没送过。”显然你花多大力气,也没有办法让她明白其中的大是大非。专案人员失去了耐心,厉声训诫,额嬷站在靠门的地方,低下头虔诚地倾听。工作人员说:“你要和阿木古隆划清界限。”怕她不明白,又说:“不要再瞎爱他啦。”额嬷这回像是真的听懂了,她肃穆良久的脸颊松弛下来,点一点头,说:“好。”
其实她仍然不懂这里面的道理,不懂要她做的是什么。在她看来,干部们或许是说她的男人还要在外面待一段时间。阿木古隆总是有事出去,从这个苏木到那个嘎查,公社啊,大队啊,跑来跑去……即使是准确理解了工作人员的意思,谁又能影响她呢?谁又能改变额嬷身心运转的方向呢?
阿木古隆喝醉酒打她像打一面皮鼓,她爱他什么呢?可是旗里的人从不怀疑,她确实爱他,对这一点,人们没有疑义,跟阿木古隆再有恩怨的人,也指望不上什么。多少年来,她望着阿木古隆的时刻倾心尽力,总像是第一次望见他。那一次,她上了他的马背。那是十几岁?从她家乡的草地上路过一个小伙子,她扔下正放牧的羊群,跟着他走了。一走就走了数不清的白天黑夜,走到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直到她送走阿木古隆,送走小牛犊子巴耶尔,一个人生活在一处静悄悄的院落里。
未曾消失的苇岸——纪念
作者: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9-05
额嬷为阿木古隆生育了五个儿女。
她两年坐一次月子。阿木古隆说,他是干部,不能按人头分走国家那么多供应粮油票、肥皂票、针线票、火柴票,让她停,她就停下,再不生了。
停在巴耶尔这儿。这个孩子。
额嬷心里埋藏了什么,会让它跟着她一起衰老,跟着岁月消逝。
巴耶尔是她杀的。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明明白白选择一种方式,孩子在母亲心里死去,就是这样。
你想知道额嬷如何度过那四十多天?她把皮绳子递下菜窖时对巴耶尔说了什么?你还想知道巴耶尔的最后吗?
我记忆里的额嬷,年轻时候就显得苍老。如今真的进入暮年,动作迟缓了,可还像年轻时候一样有力量。
额嬷每年在蒙古人隆重的小年和大年,买回鲜果、奶食、面食,还有洁白的哈达,煮好牛羊肉,供在炕桌上,然后长时间跪坐桌前默诵真言,祈祷神明。
炕毡上,额嬷经常跪坐的地方磨出一个洞,她在那里放了一块老羊皮,老羊皮又磨掉了毛。
送我们出来,额嬷亲了我,亲了巴顿。
冯秋子,出生于内蒙古。作家,编辑,艺术家。出版《圣山下》《朝向流水》《塞上》《冻土的家园》等数十种散文集,获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提名奖、三毛散文奖等;散文作品获《人民文学》年度奖、老舍散文奖、在场主义新锐散文奖、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先后三次入选全国十佳优秀散文排行榜。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首届优秀编辑奖。多次参加国际艺术节、舞蹈节、戏剧节,与生活舞蹈工作室合作创作演出的《身体报告》,获第25届(2004年)苏黎士ZKB国际戏剧节大奖。多次参加国内美术作品展。
(本文节选自《时间的颜色》,冯秋子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出品,2022年1月)
时间的颜色
作者:冯秋子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出品
出版时间:2022-01
《时间的颜色》为著名散文家冯秋子散文与绘画作品跨界融合之作,系“向度文丛”作品之一,包括《荒原》《老人和琴》《白音布朗山》《冬季来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想画在灵魂里窜动的东西》《一棵树》等27篇散文,及彩墨、水粉、丙烯、速写等作品36幅。内容既有关注蒙古高原历史与现实中人的生存状况,也有经年实践以人的方式舞蹈的深刻体验与揭示,还有描绘心力感知的塞北草原印象。作者如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悉心体验者和深入掘进而又节制克守的记录者,在其文学和绘画作品中,不轻易放弃追究事物的每一种重要根结和细节。她的创作所及,格调凝重,寓义深刻,常引人思索;语言简约、素朴,富有动感和张力。她的彩墨画既抽象又现代,而以丙烯和水粉表现的草原和山水植物又是写实的,以炭笔勾勒的速写简洁、概括。本书图文并茂,绘画与文学作品各为对方拓展出想象空间,也展现了作者丰富、厚实的艺术涵养。
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
作者: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10
苇岸最新、最全、最严谨增订版本,由苇岸生前挚友、著名作家冯秋子受苇岸家人委托,历经数年整理、选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倾力呈献。
《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新增苇岸遗著:散文、随笔20篇、诗歌22首、书信1封、译文2篇,共计45篇(首);此外,延用的苇岸《后记》,附录的《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和《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对于记录苇岸生平和研究苇岸及其创作,提供了更为全面、准确和翔实的史料信息。该增订版是苇岸作品目前为止最完全版本。
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上中下)
作者: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11
苇岸日记《泥土就在我身旁》书名,来自他1988年4月14日的日记:“……我应该能看到生命,每天发生变化,感到泥土就在我身旁。能够战胜死亡的事物,只有泥土。”
苇岸日记从1986年1月1日记至1999年4月6日入院接受治疗止。1年为1辑,三册日记共14辑,总量近80万字,加上附录《苇岸书信选》《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等,全书总量90万字。
苇岸自觉摒弃日常生活中纯粹个人性事物,把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与社会实践结合起来,把人文精神与文学承载的可能,以及书写者气质、方式影响下的思想格局的探索融为一体,把认识世界、助力文明生态作为自己的责任,那些掘进的、尝试辨识前路的孜孜努力,在日记中留下了深刻印记。他的日记多有对于大地道德信念、切身体验的自然与人文进程的叙述,及与作者交往的不同年代作家,他们的阅历、观念、创作状况和个人意趣,所处时代影响下的文艺现象,亲历半个中国的旅行见闻,阅读过的诸多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类著作。此外还有苇岸非常节制,但仍自然流露的对于出生地和对于亲情的准确、生动描述,对于内心紧敛但是诚实的欢喜或沉重的表述。日记内容丰富,语言质朴,有理性、有真性情,伸展出来日常中的人不平凡的日子,打开了一个真实的人的世界,从中可以感受苇岸心智和精神的成长历程,他在普遍意义上的行迹和不同于他人的特立独行之处。
未曾消失的苇岸——纪念
作者: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9-05
《未曾消失的苇岸——纪念》是纪念散文家苇岸的文集。
苇岸是一个有独特价值、思想深邃、影响广泛的散文作家,一生关注大地上的事情和“大地道德”,将自然万物融入创作,其风格严谨、克制、谦卑而充满赤子深情,影响了活跃在当今文坛的很多作家、诗人,并且随着时间的推进,其影响愈来愈深远而广泛,被文学界和思想界誉为“中国的梭罗”。
美国散文家约翰·巴勒斯说,有的人把自己像种子似的播撒在土地上。苇岸便是这么一个人,一粒种子。他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和“大地上的圣徒”。
因为早逝,他留下的作品并不多,但其人格力量和文字魅力,至今仍广受好评与追念。该文集中,苇岸的家人、好友以及文学界、思想界同仁,从不同侧面回忆和描述了苇岸的一生与创作,尤其是苇岸的性格特征与艺术追求,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作为散文家的苇岸,在这个集子里得到了鲜活而丰富的展现。
# 火焰上的辩词
吉狄马加 著
本书是中国杰出诗人吉狄马加的主要诗歌作品合集,也收录了作者在全球文化领域发表的致敬感言和文化宣言。作为作者的代表性文本,本书为其国际译介外推范本。全书分为两部分。第一辑是诗歌,精选了作者近200首各个时期的优秀诗歌作品,充分展现了其诗歌创作的全貌,诗人多以故乡彝族的人、物、风俗等为主题,意蕴深刻,奔放自由,独具表现力和感染力。第二辑是诗人在国际诗歌活动中的文学演讲与随笔精华,展现了中国当代具有强烈辨识度的诗人——吉狄马加所具有的诗歌高度、国际视野、精神意识和文化底蕴。
# 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二编
扬之水 著
“定名与相知”,是作者在名物研究中不断重复的词,“定名”针对“物”而言;“相知”,则须出入于“物”与“诗”之间,以此打通二者之联系。与上一编相同,二编里的十篇文章亦为各地博物馆观展所得,或家居用器,或文房用具,或金银首饰……七十余家博物馆,四百余幅器物照片,从定名到相知,一步步引领读者走进各馆文物的“繁华”世界,让物的美、时间的印迹、历史的片段、生活的诗意,翩然交织于纸上。
# 文脉传承:第二届中华艺术大家讲习班文献集
中央文史研究馆 编著
本书以中央文史研究馆第二届中华艺术大家讲习班项目为依托,汇集王蒙、刘梦溪、仲呈祥、郑欣淼、吴江、陈来、尼玛泽仁、龙瑞等中华文化艺术名家讲课及与学员互动实录。从诗词修习到书画研习再到戏曲品鉴,中央文史研究馆的中华艺术大家讲习班文献集,主题鲜明,内容生动,不仅为传承中华文脉,推动传统艺术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更使广大读者对中华传统艺术精髓要义与美学精神有一个整体感受和体会,可以培养读者的兴趣与爱好,提升读者的审美修养与艺术品鉴能力。
# 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苇岸最新、最全、最严谨增订版本,由苇岸生前挚友、著名作家冯秋子受苇岸家人委托,历经数年整理、选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倾力呈献。新增苇岸遗著:散文、随笔20篇、诗歌22首、书信1封、译文2篇,共计45篇(首);此外,延用的苇岸《后记》,附录的《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和《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对于记录苇岸生平和研究苇岸及其创作,提供了更为全面、准确和翔实的史料信息。
# 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上中下)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苇岸日记从1986年1月1日记至1999年4月6日入院接受治疗止。1年为1辑,三册日记共14辑,总量近80万字,加上附录《苇岸书信选》《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等,全书总量90万字。他的日记多有对于大地道德信念、切身体验的自然与人文进程的叙述,及与作者交往的不同年代作家,他们的阅历、观念、创作状况和个人意趣,所处时代影响下的文艺现象,亲历半个中国的旅行见闻,阅读过的诸多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类著作。
# 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
骆一禾著;陈东东 编
骆一禾,一位被低估的诗人、编辑和批评家。《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是由骆一禾的代表诗作、诗歌评论、书信等汇编集成。精选收录骆一禾代表性短诗59首、中型诗14首、“祭祀”系列诗9首、长诗《世界的血》,诗论及创作论6篇,诗歌评论5篇,书信7篇。从诗歌到文论,从评论到书信,全面立体呈现诗人的精神世界及其所处时代的文艺风潮。
# 星核的儿子——骆一禾纪念诗文集
陈东东 编著
骆一禾是中国当代杰出诗人,著有短诗《修远》《为美而想》、长诗《世界的血》《大海》等。他不仅对中国诗歌的前景和诗人的任务提出了“修远”的命题,显示了诗人宏阔的历史视野与深邃而沉潜的人格品质,而且其诗作具有沉静的生命体验与谦和的人性抒写之美。《星核的儿子——骆一禾纪念诗文集》是由7篇诗歌、37篇文章、1篇录音整理稿组成的一部纪念骆一禾诗文集。其中既有对骆一禾生平的追忆,又有对其诗歌创作的探究,此外,行文之间还回顾、反思和总结了当代诗歌艺术的创作和发展。
# 戏出年画(上下)
王树村 著
本书为美术史论家、民间美术收藏家王树村所著,收录了江苏、安徽、福建、四川、山西、河南、陕西、天津、河北等十省市最为精美的戏出年画,全面展现了各地的绘画风格、曲目及表演特色。在体例上,本书以“说戏”“说图”“细部欣赏”三种文字层次,深入戏出年画的精髓,表现出中国民间文化博大的内涵。
# 曹雪芹的遗产:
作为方法与镜像的世界
计文君 著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更是一份珍贵的曹雪芹的遗产。
著名实力派女作家、文艺学博士、红学专家计文君,10年潜心研究之作。被著名作家李敬泽称为“小说家里最懂《红楼梦》的”,被著名作家李洱誉为“红学”研究最高成就。
# 曹雪芹的疆域:
《红楼梦》阅读接受史
计文君 著
《曹雪芹的疆域:<红楼梦>阅读接受史》作者计文君以《红楼梦》为研究主体,从文化物种获取生存度的角度,勾勒了《红楼梦》从诞生到今天的传奇“经历”。本书为《红楼梦》研究普及读物,既有学术研究著作的逻辑性阐述,亦有生动有趣的表达,对中学生接受《红楼梦》原典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 仁慈江湖
樊国宾 著
《南方周末》专栏作家樊国宾用汪洋恣肆的文字、博大广袤的渊博学识、精深通达的哲学思想,给我们带来了一场精神与灵魂的对话。
李敬泽、张宗子、朱又可、多马等联袂推荐。
# 夜晚灼烫:凝定的时间肖像
黑陶 著
作家张炜、散文家冯秋子联袂推荐,“新散文”代表作家、“诗人散文家”黑陶以独特而富有诗意的写作和具有高度辨识度的语言风格,拓展散文写作疆域,表达来自时光深处的记忆和“父性”江南的面孔。
# 彭程作品系列
彭程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彭程作品系列”共包含三部,分别为《大地的泉眼》《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是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新散文代表作家彭程最新自选集。彭程的文字从容、宁静而诚挚,散文书写中的一股清流,写作风格凸显质朴的美学和深刻的内涵。
# 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
黄梵 著
作家、诗人黄梵潜心力作,揭秘创意写作,教你如何轻松学会写诗。王鼎钧、欧阳江河、灰娃联袂推荐!作家、诗人黄梵以文理兼顾的思维、四堂课的形式,总结其授课和创作经验,探究出适合汉语语境、自成体系的诗歌创意写作理论。
# 张爱玲传(修订版)
张均 著
张爱玲,一个人的传奇人生折射出一个复杂的社会变迁。文学评论家於可训、文史学者陈子善、《百家讲坛》主讲人彭玉平诚意推荐!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张均在大量张爱玲文本资料的基础上,以时间为轴,将张爱玲的个人生活与文学生涯对称而陈,全景式探究其冷观人世喧闹、深谙生命哀伤、谨遵内心真实的完美主义追求。
# 独坐羊狮慕
安然 著
《独坐羊狮慕》是一部自然文学书稿。“羊狮慕大峡谷”位于江西省吉安市武功山境内,以拥有独特美丽的自然生态,素有“植物王国”和“天然动物园”美誉。作者自2014年底至2020年春,用长达6年的时间,远离尘世喧嚣,独处羊狮慕腹地,观察记录大峡谷四季风光变化,以独家第一手资料,描述一个人和一个大峡谷的故事,书写瞬息万变的山间风景和内心变化,呈现了一个写意与工笔的自然王国和精神王国。
# 肖沃奇怪故事集
利奥波德·肖沃 著
《肖沃奇怪故事集》是爸爸肖沃讲给儿子鲁诺的故事。肖沃讲述的故事构筑了一个怪物、奇异生物与动物的国度,既表达了亲情、爱情、道德以及各种关系的建造,又在表达荒诞的同时表现了人类灵魂的瘀伤。他的作品寓言一样简短,诗意而平静,不露声色的批判,这是肖沃的典型风格。这些看似荒怪的故事,往往能比现实世界更能直达真实,引人深思。
#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
保罗·策兰 著;王家新 译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由著名诗人、翻译家王家新教授精心编选和翻译,由约360首诗和部分策兰的获奖致辞、散文和重要书信集结而成。本书既充分展现了策兰一生创作的精华,又是王家新多年来翻译和研究策兰的心血结晶,对于策兰译介和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和翻译都具有重要意义。本书所附录的策兰获奖致辞、散文和书信,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痛苦而又卓异的诗歌心灵。
# 在乌苏里的莽林中(上、下)
[苏联]弗·克·阿尔谢尼耶夫 著
西蒙 译
影响著名作家张炜数十年创作、感人至深的自然主义“隐秘经典”,俄罗斯著名旅行家、地理学家阿尔谢尼耶夫通过实地考察,精心呈现100多年前乌苏里地区的特有风貌,处处可见作者对大自然的敬畏、热爱,人类如何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
# 问题之书(上下)
[法]埃德蒙·雅贝斯 著
刘楠祺 译;叶安宁 校译
法国诗人、作家埃德蒙·雅贝斯《问题之书》首次中译本,一部“不属于任何类型,但却包罗万象”的跨文本作品。透过声光闪烁、意象与联想交织的诗化外壳,雅贝斯注入的是“寻根”式的思考和将自己献祭于被遮蔽的“无限”场域里进行“精神”再创造的“书写”求索的内核。纯粹译丛“埃蒙德·雅贝斯作品系列”代表作。
# 相似之书
[法]埃德蒙·雅贝斯 著
刘楠祺 译;叶安宁 校译
作品被列入西方正典,法国著名思想家埃德蒙·雅贝斯著作“埃德蒙·雅贝斯文集”之一《相似之书》中文版首次面世。共分为三卷,分别是“相似之书”“暗示·荒漠”和“不可磨灭·不能察觉”。书中充满了雅贝斯式的哲学思索,从语言到文学,从宗教到传统,焦虑与困扰在作者灵魂的拷问中不断明晰、坚定。纯粹译丛之“埃蒙德·雅贝斯作品系列”重要作品之一。
# 界限之书
埃德蒙·雅贝斯 著
刘楠祺 译
《界限之书》为埃德蒙·雅贝斯代表作之一,共分为四卷,分别为“未被怀疑之颠覆的小书”“对话之书”“旅程”“分享之书”。作为一部介于诗歌、散文、格言警句与哲学随笔之间的跨文体实验作品,本书是雅贝斯的沉思之作,也可看作他的自言自语。在形式上,文本属于断简残编型,思维跳脱、风格特异;在内容上,着眼于对人的存在本质的思索和探询,具有思想深度和哲学洞见。
纯粹读书社群
扫码加入纯粹读书社群
每日与您分享好书
● END ●
纯粹好书
点“在看”给我一朵小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