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庄稼婴,生于上海,曾在黑龙江插队,自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任教于上海外贸学院。1982年移居美国,获加州大学博士,现为大学教授,迄今在中美高校教学、管理四十五年。
作者:庄稼婴
我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美国人叫玛格丽特(Margaret),我们学校的外教,那时称为外国专家。 1980年,我在上海外贸学院任教。那年夏天,外语系欢腾,秋季,一位美国专家要来我校开办教师进修班了。我赶紧找系主任磨嘴皮,被恩准跟着玛格丽特学习了一年。 那时聘请外教手续繁缛,标准苛刻,我校级级上报审批,玛格丽特通过了层层审查筛选,才被教育部选中,最终分配到外贸学院来教书。 1980年代中期,接到了玛格丽特的来信,先生去世后,她决定离开佛罗里达州,近期搬到了旧金山湾区,邀我去小住。 玛格丽特的新家在南湾,一个清净、美丽、富裕的小镇。停好车,打开车门,玛格丽特正笑着迎面走来,热情地拥抱住我:见到你太高兴了。 这完全不像在上海,我跟她之间相当拘谨,跟她学习了整整一年,却难得与她单独相处,鉴于当时的大环境,我们都克制、小心,保持着若离若即的师生关系。 一个拥抱,就颠覆了以前的交往模式,我俩毫无顾忌,畅谈甚欢。我的好奇也得到了满足。 玛格丽特认为,她能被教育部选中,一是因为对中国友好,二是因为她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 玛格丽特1923年生于北京,父母在美国驻华使馆工作,母亲是会计,父亲原来在海军陆战队服役,退伍后,使馆人手短缺,便留下当了出纳。父母1919年在北京相识相爱结婚,之后有了三个孩子,玛格丽特最小,上有一兄一姐,姐姐也出生在北京。北京1928年改名北平,玛格丽特是“老北京”,在她的叙述中,喜欢用“北京”这个地名。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二十世纪初美国驻华使馆 (网图)
玛格丽特的母亲是职业妇女,为一个参议员工作了十多年之后,经参议员推荐,1919年来美国驻华使馆就职。那年,她已经是三十五六岁的“老姑娘”了,本想这辈子就单下去了,不期在驻华使馆遇到了比她年轻好几岁,英俊能干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一个五口之家建立起来了。 婚后的生活温馨和睦,母亲想到了自己三十多岁的妹妹,妹妹在堪萨斯州的红十字会工作,乳腺癌手术后的残体断绝了婚嫁的可能,母亲决定邀请孤苦伶仃的妹妹来北京一起生活。于是,一个世纪以前,玛格丽特的小姨也漂洋过海,来到了神秘遥远的北京,成了使馆的秘书。 从1919年到1942年,玛格丽特家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虽然她父母二十年代离开了使馆,小姨却一直在使馆工作,直至太平洋战争爆发,才随北京的使馆人员一起撤回美国,同行的还有18岁的玛格丽特。 在舒适的沙发上,我们坐在一起,翻看着照相簿,玛格丽特在上海拍了许多照片,记录了日常的点点滴滴。 闭关锁国三十多年,学校突然来了位美国老师,稀奇,郑重。学校为玛格丽特配备了专用轿车、司机和翻译,专门布置了她的办公室,特意安排了小灶厨师,在锦江饭店长租了套间。轿车是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司机四十来岁,为人处事老成得体,翻译是位年轻的女教师。 翻译非常热心,很快成了玛格丽特的私人助理,陪她进进出出,替她拎包背包,打开水打饭。一般的美国人,独立惯了,或许会不适应车前马后翻译司机的周到服务,但是玛格丽特习惯了被人“伺候”,倍感亲切。 玛格丽特出生后,父母跟当时驻京的外国人一样,为每个孩子请了一个保姆,都是有丰富育儿经验的中年妇女,孩子们称保姆为奶奶。三个保姆之外,还雇了管家、厨子、人力车夫、园丁、洗衣工、打杂工等十几个仆人。玛格丽特的父母不过是普通职员,薪水不高,在当时的北京,却有一大帮人伺候着,活得犹如贵族,无怪一些早年来华的外国人把他们的中国岁月描写得如诗如画了。
玛格丽特家的三位“奶奶”
玛格丽特家住在一个大四合院里,关上门,就是世外桃源。熙攘纷杂、贫穷苦难隔在了高高的大墙之外,院子里,仆人前后忙碌,偶尔外出,坐人力车或轿子。一家人夏天去北戴河避暑,周末去西山打猎,还请了清朝的遗老遗少教孩子棋琴书画。她家在中国生活得乐而忘返。
玛格丽特家的餐厅
1942年,玛格丽特跟小姨被迫离开中国后,北京成了她魂牵梦萦的天堂。她申请来华教书,满心希望能去北京的大学,结果却被派到了上海。 上海,她父亲向往的都市,二十年代,为了上海,铤而走险,引发了一场危机,断送了美满的家庭。玛格丽特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上海的。锦江饭店,上海人看来,摩登豪华,可那不是玛格丽特无法忘怀,富有中国美的四合院。 一早,司机去锦江饭店接她,傍晚,从学校送她回饭店。玛格丽特隔着轿车的玻璃窗,观望人头涌动车尘滚滚的马路。学校里,翻译伴着她,来回于教学楼和办公楼;食堂为她开了小灶,预留了特定的餐桌;师生从她身边走过,对她彬彬有礼,却难得有人止步与她交谈…… 这是一种特殊的孤独,茫茫人海中的孤独。所幸玛格丽特习惯了在中国人海中的“孤岛”生活。童年,她接触的中国人,是家里的仆人和几位家庭教师。这次,她接触的是教师进修班的十名学员和几位领导。 1980年, 学校有78级79级两届在读,为此扩充了师资。教师来自各行各业,科班出身、半路出家、从未涉足过教室的、解放前和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的、老五届、工农兵学员、调干生、自学成才的,五花八门。提高师资素质,迫在眉睫。 第一期教师进修班,十名学生加翻译,一色45岁以下,有六十年代的大学生,调干生和工农兵学员。安排了一名党员教师当班长,班长是老大学生,出身高知家庭,为人处事低调,善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好我好,其乐融融。十名学员,背景不同,但做人讲分寸,从无内斗,一年的学习,风平浪静。 我们的教室朝南,放了三行单人课桌,显得很宽敞。第一天上课,我提早去教室,打算占个第一排的位子。进了教室,发现后面的位子几乎坐满了,我心满意足,坐到了右手第一排。 玛格丽特在翻译的陪同下,走进了教室,五十来岁,身材修长,衣着素雅合身。我们好奇的目光跟随着她,她把两个装满书报的大帆布包放在讲台边,我不由暗喜,这阵势,看来要猛学一阵了。 班长喊口令:“起立”。我们齐声说:“老师早!” 玛格丽特喜形于色:“朋友们早!”大家一愣,不是“同学们早”。一个字的改动,平等、亲切。 玛格丽特简单介绍了自己,随后让我们挨个自我介绍,自我进学堂以来,第一次有老师请学生介绍自己,而不是老师点名,学生报“到”。 自我介绍从坐在左手第一排的翻译开始,我松了口气。后来上课, 左右第一排的常被指名第一个回答问题,这会儿才意识到姜还是老的辣,坐在后面的老姜们有充分的准备时间,斟酌词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动乱已成历史,但是“祸从口出”的恐惧早已渗入了我们的血液,下意识里恪守的,是“少说为妙”的黄金法则。 那天,大家各报姓名、教育背景、教学经历。玛格丽特让我们谈谈兴趣爱好。个人爱好,如此普通的话题,竟令人为难。乱世里,只求太平,鲜有人关注自己喜欢什么了,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结果,千篇一律的,每个人都称自己喜欢看书看电影。玛格丽特追问哪部书和电影打动了我们,不少人含糊其辞,几位老姜托词英语能力有限,说不上来。 小心谨慎,如影相随。上课的时候,没有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而还因不言不语,陷入冷场的尴尬,从玛格丽特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了失望。这时,会有一二人主动站出来,三言两语,缓解一下气氛。进修班的学员,不是口语太差,而是“拎得清”。沉默是金啊。 我们的课,听说读写并进,玛格丽特找来了报刊文章、小说、诗歌,如今说的“地道语料”,即美国人写给美国人看的,而不是为学英语的外国学生简写过的。 文章交给了打字员,打到蜡纸上,再油印出来,薄薄的微黄的白报纸,油墨渗到了反面,只容印一面,8开对折,装订成16开的简易课本,不能用钢笔在课本上做笔记,墨水会化开来。早晨,我抱着大课本去教室,带着一丝欣喜和向往。虽然我几年来坚持听美国之音和BBC的广播,也看了不少原版小说和报刊,但那是没有系统的自学,囫囵吞枣,进步不显著。如今,终于能在专家指导下,系统学习了。 到了美国,才知道教师进修班无非是美国学校为外国学生办的英语补习班,即ESL课程(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补习班,跟专业课没半毛钱的关系。可是,在八十年代初,能大量接触地道语料,是非常幸运的,语言一寸寸打开了紧闭的窗户,让我瞥到了窗外的风光。 每天,新闻、时政、评论、故事、广播录音;听录音,读文章,课堂讨论。玛格丽特引导我们注意精确的词语、达意的句子、别致的文章结构、形象的比喻、含蓄的韵味。文字带来了新的信息、新的概念、新的视角,日积月累,潜移默化。我们的回家作业是写作文,不知不觉中,越写越长,越写越自如了。
几个月后,学校举行过一次托福模拟考,我的分数竟然名列前茅。玛格丽特由衷地为我高兴,私下告诉我,如果去美国读研,可以免读英文补习班,直接念硕士了。至今,我感谢玛格丽特的谆谆善诱,诲人不倦。
玛格丽特辅导进修班学员
在加州重逢,我想听听玛格丽特对我们的真实印象。在她的眼里,我们是不是特别无味、特别被动?玛格丽特笑着问我:你认为无味吗?我列举了我们的拘谨、寡言、严肃、死板。 玛格丽特说:你知道鸭子的比喻吗?你看到的是鸭子轻松悠闲地游过池塘,却没有看到水面下,鸭子在拼命地踢动双腿。 玛格丽特说:我永远都忘不了你们写的第一篇作文。那是她刚来不久,为了解我们的写作水平,让我们写一件难忘的事。 我记述的是1968年,暑假的一个下午,游完泳回到家,发现母亲不见了,哥哥告诉我,造反派来过了,把母亲抓去隔离审查了。听了五雷轰顶,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几个月前,造反派也是这样抓走了父亲,一个星期后,传来了他的死讯。我害怕极了,怕母亲也一去不归。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强忍住了,眼泪救不了我,再说,不能让造反派看到我的眼泪。伪装、掩饰成了生存的必须,扭曲了我的心灵。这段往事,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却把它写进了作文,仅仅因为玛格丽特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跟中国无关的人,她不会害我,把内心感觉告诉她是安全的。 玛格丽特依旧记得我的故事,也记得其他人的故事,我们每个人写的都是至暗岁月里的亲身经历。那些作文给她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虽然语言粗糙稚嫩,但她感受到了,我们压抑在内心的强烈愤怒、悲伤、忧郁、恐惧和渴望。 玛格丽特为我们指出了语言错误,请我们把修改好的作文,作为礼物送给她。可是,这件事不知怎么让领导知道了,警告我们,万一作文被国外反华势力利用,后果将非常严重。于是,全班装傻,玛格丽特提醒过我们要交作文,却没有人回应。她是个明白人,不再提起。 然而,回家作业的形式没有变,一如既往地写作文。玛格丽特告诉我,纸上的我们跟课堂上的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听罢不由一震。当我们自以为聪明,蒙蔽自己和他人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了无处不在的虚假、伪装和儒弱。我们心灵深处残留的那一点信任、真实和勇敢,都写给了她,成了她珍贵的记忆。
身穿清代服装,18岁的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初来的时候,为了互相监督,规定跟外教接触,必须有两个中国人在场。渐渐地,领导觉得玛格丽特对中国非常友好,跟领导也相处得十分融洽,这二人在场的规定,不了了之。 玛格丽特的办公室热闹起来,随便哪个老师,都可以找她练口语。练口语,可能是一些人的初衷,也可能不是。 说到这里,必得说说七八十年代的性压抑带给人们的苦恼和焦虑。那时候与桃色绯闻有染的,一概被扣上有“生活问题”的帽子,民间更直接,阿飞、流氓、下流胚。 与绯闻沾边的,男女都有,“油腻大叔”为主。有的给暗恋对象写情书,有的跟异性同进同出,眉来眼去,有的未婚先孕,有的在公共汽车上,把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有的黑灯瞎火,跟异性跳贴面舞,还有的,听上去非常严重,应该归案却逍遥法外。 油腻大叔,实打实的油腻,衣服上油迹斑斑,夹杂着浓油赤酱的气味,这些大叔上得课堂,下得厨房。那个年代,普遍的低工资,中年教师活得辛苦,几乎每辆自行车上都有装菜的筐子和幼儿的童座。家里普遍住房狭小,幸运的小家庭有一间单独的住房,不那么幸运的,只能在屋子中间拉个帘子,搭个阁楼,三四代人挤在一屋。 “婚房”决定了许多上海人的终身大事,只要有地方摆得下一张婚床,赶紧“敲定”,结婚生子。婚后,家里众多人口挤着压着,毫无个人空间,柴米油盐,鸡零狗碎,吵吵闹闹,甚至水火不容。 婚姻的不幸,由此带来的性缺乏,女人可以找闺蜜诉说一下,男人之间不便倾诉,难怪油腻大叔急需女听众了,幸运的觅得了红颜知己、亲密的女学生、谈得来的老同学、放得开的女伴。遗憾的是,不像今天,可以躲到咖啡馆小饭店的温馨角落,那个年代的恋人只能在公园或大街上互吐衷肠。有的在街上被熟人撞见,有的被多管闲事的工人纠察队捉拿,有的是女学生家长或自家老婆吵到学校来了…… 后果相当严重,戴上了“生活问题”的帽子,臭烘烘的。不少人更加神情疲惫,不修边幅了。 与众多不修边幅的大叔不同,有位小叔眉清目朗,衣装整齐,山清水秀,赢得了女学生的仰慕,个别的从仰慕老师的才华发展到单相思。79级有个女生,神经兮兮,天天跑教师办公室,含情脉脉,注视着男老师的一举一动。一时间,男老师跟女花痴的谣言满天飞。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只要女生在场,男老师办公室的门总是开得笔直,他几乎不理那个女生,可是遇到了犯迷糊的缠绕者,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啊。 这一位,还有那些有生活问题嫌疑的,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小心谨慎,一肚子苦水无处释放,日久年深,酿成浓浓的苦酒了。玛格丽特像一缕温暖的阳光,耐心、和气、开放,跟中国毫不搭界,不可能嚼舌头,也不会打小报告,岂不是最为理想的听众? 反正找外教练英文是正大光明的,不知谁先开的头,找玛格丽特练口语的大叔多了起来。越谈越私密,把不能跟中国人谈的性压抑性饥渴夯不郎当(沪语:一股脑儿)甩到她面前。 玛格丽特眼中的上海,封闭、隐晦、神秘。突然间,陌生人找上门来了,慷慨分享内心的苦酒,她的同情心和想象力有了充分发挥的空间。美国的知识女性,多少知晓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满足与生俱来的性欲,是实现自我和超我的前提。这套理论随意套套,诉说者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归根结底,他们的行为符合天性,而且是有理论根据的。 提起这段离奇的上海经历,玛格丽特呵呵笑着,如果办公室里放一张沙发,供那些人躺着,简直跟心理咨询诊所一模一样了。 听得出来,玛格丽特对弗洛伊德的学说,颇有研究。无意识中的痛苦,一旦诉说出来,进入有意识的状态,治愈心理创伤就迈出了第一步。 夏天的傍晚,夕阳西落,天空明净,小院里微风徐徐,猫乖乖地趴在玛格丽特的腿上。我们聊起了父亲。我最大的遗憾是不了解父亲,在我14岁的时候,他走了。玛格丽特静静地听着,她也不了解父亲,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她才6岁。 小姨告诉她,三四岁的时候,她跟着小姨,坐船回美国。一上船,玛格丽特就哭着闹着,要她的孔奶奶(照顾她的保姆),小姨费尽心思哄她,她却大哭大闹了好几天,搅得小姨精疲力竭。 她依稀记得,回到美国后,她家住在华盛顿,一栋小房子里。周围邻居家儿女成群,孩子们成天聚在街区的一块空地上玩耍。那时候,她常跑到外头去玩,因为家里空间很小。楼下的客厅成了禁区,孩子不能进入,里面摆放了许多中国的古董文物,那是母亲接待客户的地方。母亲转行做古董买卖了,在北京使馆工作的小姨,把古老的物件,一箱箱托运到美国来。 有一天,父亲出现了,带着她和一群邻家孩子一起做游戏。父亲还为三个孩子做三明治,把玛格丽特扛在肩上,去附近的公园。母亲有时会几天不在家,后来得知,母亲带着古董,去各大城市与古董商、店主和其他买家做交易。玛格丽特记忆中的父亲,风趣,帅气,周围的邻家女人爱跟他套近乎,也是她心目中最帅、最爱她、最有魅力的男人。 她六岁的一个上午,全家在火车站旁的餐馆吃早餐,她吃得很香,母亲却毫无胃口。之后父母带着三个孩子上了火车,开车前,父亲下了车,独自立在站台上,微笑着向他们挥手道别,一再安慰着母亲:不用担心,不久我们又会在一起的。这时候,玛格丽特注意到了母亲眼里的泪花。 玛格丽特的新家陈设得非常精致,壁架上的中国摆设古雅高洁,每件摆设看来都有了年头,不是批量生产的赝品。这些,都是她母亲留下来的。 二十年代末,离开华盛顿后,跋涉了一两个月,玛格丽特一家回到了北京。小姨带着管家去车站接他们,几辆人力车把他们拉回了四合院,三个孩子见到了两年不见的“奶奶”。玛格丽特一踏进四合院,竟有回到家的感觉。 回到北京后,去民间收购古董成了母亲的职业。她成了鉴别古董的专家,收购到的有些文物,后来出售给美国一些著名的博物馆,比如她搜集到的完整明清官阶标志被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明代清代的服装也是她的收藏品之一。 母亲和小姨,为三个孩子提供了舒适安稳的生活,她们家在北京一住12年。玛格丽特和兄姊是在北平美国学校受的教育,兄姊高中毕业后,回美国上了大学。玛格丽特念完高中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了。1942年初,她跟着美使馆的工作人员和家属,一起撤离了北京。回美后,玛格丽特念完了硕士,成了老师,嫁给一位大学教授。
玛格丽特母亲收集的清代服装
玛格丽特喜欢回忆上海往事,那是一段特殊有趣的经历,常有人把她看成西方的象征,把不属于她的光环强加到她头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语系的阅览室多了一名男管理员,白白净净的,进出昂着头,目空一切,时而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说英语,脸上便露出一丝不屑。不堪的是,夏天午休,他穿着短裤,不脱鞋子,成大字型仰天睡在阅览室的大桌子上。学校里,温文儒雅的老绅士成群,与他们对比,管理员显得放肆、粗俗,引起众多女教师的反感。 有一天,管理员在走廊里遇到了玛格丽特,高声用英语跟她交谈,让大家见识到了他流利的口语,也勾起了人们的好奇。既然英文不错,学校又缺师资,为什么不安排他去教书呢?领导说,他是从一个外事机构调过来的,不适合涉外。不久,他的轶事传得沸沸扬扬,据说他跟一名外国女郎一夜情,捉奸人员冲进宾馆房间,发现他一丝不挂躲在客房门背后。在封闭的1980年,实属重磅新闻,老婆气得跟他离了婚。 管理员死猪不怕开水烫,之后又跟几个学生卷入了一场性丑闻,亏得他经过了一丝不挂的大场面,虽然被女方招供出来,却死活不认账,形成了双方各持一词的僵局,成功地化险为夷。 在跟玛格丽特打过招呼后,管理员开始频频去找她。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人们经过,见到他亢奋地侃侃而谈。我问玛格丽特,他也需要心理治疗吗?他哪需要治疗,就是要为自己找个听众,让人听一下他的故事。我说:噢,就是找个神父去忏悔吗?她哈哈大笑:我又多了一个职业,成“神父”了。 玛格丽特说,初到上海,她非常吃惊,那个三四十年代繁华、摩登、富有诱惑和邪恶的大都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朴素、破旧、过时的上海。在封闭的三十年中,上海不只是停滞不前,而是败落了。国门打开后,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落后,蠢蠢欲动,拼命想补回失去的时光。她非常幸运,目睹了朴素的上海走过简短的梦醒时分。 令她特别欣慰的是,人们接受了她,用各种形式,毫无保留地与她对话,让她看到了人们心灵深处的纠结和希望,从而更了解了中国。 80岁左右,玛格丽特改姓了,不随夫姓,不随父姓,而随母姓。她的理由是:我应该随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的姓。 2003年,收到了她寄来的自传《北京尘埃》,副标题是:一个美国家庭1919-1942年在中国的故事。首页上写着,这本书是献给小姨和母亲的。 自传让我看到了她家“壁橱里的骷髅”(西谚:深藏的秘密)。原来,她父亲在做出纳员的时候,突发奇想,卷走了三万多美元,只身逃到上海,他的计划是就此脱离使馆,在冒险家的乐园闯荡江湖。三万多美元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是一笔巨款,足以判罪入狱。亏得她母亲及时发现,带着使馆的财务主管及时赶往上海,把那笔款子如数还给了使馆。 据自传说,父亲本来要去坐牢的,因患了肺结核,在美国的疗养院外保就医了两年,就刑满释放了。由于父亲,母亲不便在使馆继续工作下去,这才辞职回了美国。小姨暂时收留了三个孩子,直到母亲在美国重新打开生路,才把孩子送回到母亲身边。 玛格丽特家在华盛顿的日子是拮据的。母亲四处奔波,靠贩卖古董养活一家人。而父亲则高不成低不就,没有固定的职业,偶尔写几篇豆腐干小文章寄给报社,小文稿酬微薄,对一家人的生计,无济于事。 如此这般过了两年,母亲痛下决心,跟父亲分手,希望如此一举,能逼迫他从头开始,重新站起来。小姨体惜母亲谋生的辛苦,让她带着孩子去北京跟自己一起生活。 火车站一别之后,父母没有复合,玛格丽特再也没见过父亲。三十年代末,在美国上大学的兄姊,趁着暑假,去访问过住在爱达荷州的父亲。他不富有,但是终于独立地站起来了。 母亲和小姨嘴里的父亲,永远是那个富有魅力、聪明能干、帅气潇洒的男人。父亲“高大”的形象伴随了玛格丽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跟父亲重逢。直到18岁那年,小姨才把真相告诉了她。父亲的形象倒塌了,从此成了她一生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 由于父亲,她跟着两个女人在北京长大。对此,玛格丽特毫无怨言,甚至感激父亲。在北京长大是一种特权,她的童年充满了欢乐。欢乐补偿了父亲的缺失,她甚至认为,父亲在她的生活中是可有可无的。直到垂暮之年,回首来路,她才深切体会到,没有了父亲,内心是残缺的。 近一个世纪过去了。玛格丽特今年98岁了。她从80岁开始,一直在写作,出版了三本小说,每一本都基于她早年北京的生活。转眼,我认识她40多年了,也积累了不少的记忆。岁月悠悠,往事如烟,但是在微小到肉眼看不到的每粒烟尘中,往往寄托着一个人最淳朴最丰富最饱满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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