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
原题
作者:冯印谱
奶哥冯礼离开我8个年头了,每每想起,脑海会浮现出诸多往事。我的奶妈跟我家同村,是一个有4000多口人的大村庄。我家住南关巷,奶妈家在西巷,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奶妈家经济条件稍微差点。奶妈生了4个男孩1个女孩,大哥冯礼,二哥冯智,老三和老四分别送人。我是父母亲从育婴堂抱养的,吃的是奶妈生第三个男孩的奶水。冯礼哥生于1950年,大我六七岁,我吃奶期间,他常将我背在身上看护,“你经常不声不响,就把我衣服尿湿了,妈妈看见了,骂我不操心。”我父亲是乡村医生,家中有母亲、姐姐和我,家庭条件较为优越。奶妈家爷爷去世,我父亲赶去吊唁。奶爸皱着眉头说,眼下缺粮少钱,只能将棺材暂厝院中,等条件好些再安葬。我父亲说,人老了,还是入土为安,钱粮我来想办法。爷爷才得以安葬。到了冯礼哥结婚,奶爸筹备婚宴,向我家借了100多斤玉茭。婚礼那天,身材魁梧的冯礼哥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威风帅气。嫂子家在距离我村8里路的薛店村,事先,奶妈说好的安排我参加迎亲队伍打彩旗。临启程,有个亲戚孩子哭闹着要去,奶妈无奈,只好让他顶了我。我心里老大不高兴,小嘴巴撅得能拴一头牛。迎亲队伍归来,冯礼哥悄悄塞给我一个涂有红圆点的煮鸡蛋,是嫂子家送他的喜蛋,我“破涕为笑”。新嫂子叫水玉,身材苗条,脸蛋俊俏,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热闹的村民都夸赞哥哥嫂嫂十分般配。由于家贫,冯礼冯智没念几天书,均辍学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冯智后来参军,复员后结婚,两口子在上百里外的曲沃县水泥厂上班。两兄弟分家,小时做过生意,有点文化的奶爸说:分字下面一把刀,不吉利哪。不过分开后,我们老两口单过,你们各自打闹自己的小日子,也有了奔头。家里的旧债,还得给你们背上。我父亲参与了两个哥哥的分家事宜。果然,分家后第二年,一个秋日的夜晚,冯礼哥扛着一个大口袋来我家,将口袋放在地上,喘着粗气说:“叔,这是我结婚时借的玉茭,您称一称,看够不够分量。”我父亲说,“这娃,有啥称的,你还哄叔哩?你着急个啥,刚刚分了家,这边又不等用。”冯礼哥憨厚地笑笑:“我跟水玉商量,尽快把债务还完,我们就能轻装上阵。暂住在别人家总不是长远事,得给自己搭个窝吧。”哥哥身强力壮,嫂子贤惠善良,两口子扭成一股劲,没几年就盖起了几间新房。我年龄小,家中遇到自留地播种、收割等体力活,父亲就找冯礼冯智帮忙,同时干活的还有我的堂兄冯俊青。奶爸经常对我父亲说,他叔,家里有啥活尽管喊他们干,小伙子有的是力气,你甭客气。“文革”爆发,我父亲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黑五类分子”受到社会的歧视,有的人避而远之唯恐受影响。奶妈家、伯父家,还有村里几家亲戚,从不另眼相待,照样跟我家热情相处,患难见真情,人性的光芒在那个严寒的年代甚为温暖。有一年,我家中没了做饭的煤炭。父亲叫上冯礼哥,一人一辆小平车,上北山乡宁县的毛则渠煤矿买煤。煤矿距离我村100多里路,山道弯弯,一步一险,前后要花费三天时间,村民们提起“北山拉炭”就发憷。我父亲托了个关系,去时搭乘邻村一辆拉煤的胶轮拖拉机,用了两天时间。拉煤到家,父亲和冯礼哥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模样,至今宛在眼前。人民公社生产队工分分值一年不如一年,社员劳动一天仅能挣几分钱。冯礼哥有的是力气,为能赚点钱,他上临近的绛县参加“三线战备工地”建设,奔赴运城盐池铲硝。冬天,地冻天寒,北风呼啸,来自运城地区各县的民工持锹舞镐,踏着泥泞拉小平车运硝,住在潮湿简陋的工棚,吃自家带来的干粮,干得好的话,一冬天能挣几十上百元钱。一次,奶爸突然患病,奶妈急忙捎信让冯礼哥回家准备后事。奶哥连夜步行一百多里回来,还好,奶爸经过治疗转危为安。1978年高考制度恢复,我有幸考取大学,乡亲们纷纷来家祝贺,你捧鸡蛋,他带水果,络绎不绝。冯礼哥细心地登记每一位来宾的名字和礼品。之后,我母亲按照家乡习俗,和奶妈等人支起油锅,炸了好多油饼,冯礼哥依照登记的名单,挨家挨户替我回礼,他为有我这个奶弟感到骄傲。家乡万荣县地处黄土高原,坡大沟深,种庄稼全靠老天,人畜吃水极为困难。当地流传一句话;“宁给来人一个馍,不给来人一口水。”我们丁樊村缺水尤其严重,“杜村冯村出了名,丁樊千尺还挂零。”地下水要挖到300多米以下。村里接连打了两眼深井,期间出了一次事故,造成打井工人一死一伤的悲剧。结果呢,一眼深井打成后不仅离村较远,而且出水量不大;另一眼深井挖了个黑窟窿,没水。冯礼哥全程参加了打井工作,由于表现积极,在打井工地光荣地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冯礼哥(右)代表村委接受村民的锦旗
入党后,冯礼哥先后担任过生产队队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等职务。在大队干部任上,发生了一起惊天大事。我们村主产小麦和棉花,实行联产承包制后,农民们生产的小麦吃不完,播种的棉花能卖现钱,过上了“大锅饭”时想也不敢想的日子。思想解放、头脑灵活的村民并不满足现状,纷纷远征陕西一带承包果园,赚到第一桶金。之后,村民在自家平展展的承包田里,栽植苹果树,三四年光景,全村果树成林,果实累累,种植苹果卖钱,远远高于种粮种棉。再加上地理纬度的关系,白昼温差大,土质好,所产的苹果个儿大、颜色亮、含糖量高、口感好,每年吸引了南方各地众多果商前来采购。上世纪90年代初,一个苹果即将成熟的秋天,有几位南方果商来我们村预订苹果,跟高村乡地税所工作人员发生纠纷,当即遭到扣押。外地果商是村民的“财神爷”,每每光临远接近送,好吃好喝招待,丝毫不敢怠慢。现在果商被扣,冒犯了“财神爷”,人家往后不来村里采购苹果,直接损害村民的利益。另外,连年来,乡地税所征收农林特产税,税务干部跟村民之间积累了一些矛盾。于是,在群情激奋下,数百村民涌到10里远的乡政府地税所,替果商讨取公道,也为自己出气,于是引爆了一场“暴力抗法”事件。事件发生后,村干部打电话要我回村,协助处理此事。我一进村,感觉每条巷道都弥漫着紧张冷森、如临大敌的气氛,大伙纷纷传言,公安部门要进村抓人啦。有的村干部已经意识到闯了大祸,临时成立了一个由老党员、老干部组成的“善后委员会”,应付不测风云。我了解的情况是,事件中,乡地税所办公楼个别门窗玻璃被拥挤坏了,几名税务人员跟村民撕扯“被殴”,住进了县医院。部分村干部和群众仍“余怒未消”,认为自己是在“反对腐败”。万荣县委县政府对此十分棘手,一方是条条管理的征税机关,一方是盛怒未消的群众,一旦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而地税系统已逐级将事件以“丁樊村民暴力抗法”之名汇报到最高层,据说某位领导作了批示,口气十分严厉。我在省报工作多年,对一些政策法规还是了解的,便跟大队临时“善后委员会”分析形势,商量对策。我说,乡税务所扣押果商是一码事,咱们村民冲击政府机关是另一码事,茄子黄瓜不能搅浑,当即提出几点建议:一是由几位老党员、老同志代表村委会尽快上县医院看望“受伤”的税务人员,釜底抽薪;二是由本村在县上的工作人员在县城做些工作;三是由我找运城地区地税局领导疏通疏通。大家意见统一后,立即分头行动,经过一番“活动”,还真收到点效果。我返回报社,又托人找了省地税部门领导,进一步化解此事。毕竟,这一事件性质严重,又有领导批示,很快,万荣县委县政府召开了严肃的公处大会,行政拘留了数名“闹事者”,冯礼哥身在其中。出事那天,他是村干部,跟随村民去了现场,自然难逃法网,他并没有逃避,“好汉做事好汉当”。“闹事者”在县公安局看守所蹲了十几天后开释回村,一些村民还将他们视为“英雄”凯旋。可见,普法教育,在广大的农村任重道远哪!光阴荏苒,奶爸、奶妈相继去世。我的养父养母也相继去世。办理父母后事时,因我在省城工作多年,对乡村的风俗习惯不大熟悉,冯礼冯智两个哥哥义不容辞亲自主持,左邻右舍前来帮忙,丧事办得较为圆满。回省城时,我将空荡荡的院子大门钥匙交给冯礼哥,请他替我照看家,他欣然接受,看管得挺操心。冯礼哥生有两女一男,我尽力帮助他们安排工作。男孩冯长胜在运城结婚生子,冯礼哥嫂住在运城看护孙子。他们闲不住,找了一所大学照管学生宿舍楼。正当两口子乐呵呵工作时,可怕的病魔悄然向他袭来。忽一日,侄儿电话告我,他领父亲来省城治病,病况不大好。我一听如五雷轰顶。一大早提前给哥哥办好住院手续,焦急地等到天黑,哥哥嫂子侄儿侄女来了,哥哥壮硕的身体明显消瘦了。匆匆赶路,哥哥还没忘记给我带来一箱家乡的红薯,他说:“外地的红薯,没有咱家的好吃。”我抱着沉甸甸的纸箱,竭力压抑住眼中的泪水。经过检查诊断,冯礼哥身患癌症,立即做了手术。我陪在哥哥病床边,安慰他。他似乎猜到了自己的病情,说:“弟弟,哥这回恐怕是要走路了……”“走路”是家乡土话,就是活不久的意思。他拿出我家的一串钥匙,递给我:“哥不能帮你看家了,你另寻个人吧……”我握住哥哥的手,掩过脸,泪水婆娑。嫂子在旁边强装笑脸,劝道:“他爸,你瞎说啥哩,谁不得个病?得了病就要走路呀?咱动了手术,回家就好啦……”哥哥出院后回家,不久又来省城医院复诊过一次。我时刻牵挂他的病情。终于有一天,冯智哥打来电话,悲伤地说了几个字:“咱哥走了!”嫂子电话嘱托我:“唉!你哥苦了一辈子,你是文化人,给你哥写上几行字吧!”祭冯礼文
昊昊上苍,天妒英才!
冥冥大地,夺命何速!
呜呼!你走了,走得如此突兀,闻之惊愕!
呜呼!你走了,走得如此年轻,视之痛惜!
冯礼,男,生于1950年,卒于2015年。幼时家寒,被迫辍学。躬耕于陇亩,活跃在乡间。上养父母,下育弟妹,善待亲朋,和睦邻里。及长,身材魁梧,吃苦耐劳;相貌俊朗,古道热肠。忆当年,风华正茂,“三线”备战,奋勇争先,为国效命;盐池铲硝,踏雪卧冰,夜以继日;更为村民挖深井,苦累叠加,风险不惧,唯以报答生之育之桑梓情也。诚以一己之力,遍尝人间之苦矣!
礼素以性情直爽,狷介正派,侠肝义胆,乐于助人,称誉乡里。又追求进步,心忧天下,秉持优良品德,荣膺中共党员。曾担任生产队长之职,率领社员战天斗地,费心劳神,谋求四季温饱。曾加入大队干部之列,谋划集体事业,建言献策,调解民事,走街串巷,护村安民。以勇于奉献、尽职尽责之精神,服务村民为荣耀,不图名,不求利,在忙忙碌碌中分享其中的甘美与幸福。
礼育有两女一男,教子有方,各成家立业,孙辈满堂。本应安度晚年,尽享天伦之乐。孰料遽然染疾,一病不起。贤妻水玉焦心劳瘁,往返于医院家中,奉药侍汤;子女奔波于北京、太原、运城等地,求医问诊。孝心可鉴,回春乏术,终撇妻弃子,驾鹤西去。
呜呼!肝肠寸断的妻子,再也看不见恩爱的丈夫;哭天抢地的子女,再也看不见父亲慈爱的面庞;熙熙攘攘的巷道,再也看不见熟悉的身影;淳朴善良的村民,再也听不见爽朗的笑语。从此阴阳两隔,岂不痛哉!
痛哉!草木含悲!
惜哉!山河垂泪!
呜呼哀哉!尚飨!
2015年1月27日
祭文写得好赖不说,我是蘸着眼泪一字一字草就的。写毕仍感言犹未尽,又草拟一副挽联表达哀思:痛悼冯礼吾兄:
非一母同胞哥爱弟情深依依
是一母哺育弟想哥泪雨纷纷
弟冯印谱敬挽
出殡当天,乌云低垂,大雪飘飞,气温骤冷,道路泥泞。前来帮忙的村民成群结伙,办丧事遇到不好的天气,村民越发踊跃,这是老家淳朴的民风,也足见冯礼哥的为人处事。在灵柩抬出家门的瞬间,我嫂子披头散发,跳脚拼力嘶喊:“冯礼!冯礼!你这没良心的,撇下我和孩子就不管啦……”今天,我再次走在送葬行列,送别的竟然是年仅65岁的冯礼哥,岂不痛哉?哥哥安葬在村西他和嫂子辛勤栽种的果园里,棺木徐徐落葬,坟冢渐渐隆起,雪雨濛濛,纸灰飞扬,唢呐呜咽,我泪眼朦胧……2021年11月7日
草于小店新居
2022年1月28日
春节前修改
冯印谱:母亲的半句遗言
我跟"反革命"父亲"划清政治界限"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界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届3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