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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陈好梅:知青们互相偷拆信件是常有的事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陈好梅,1953年生于北京,当过知青、搬运工,198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任北京广播电视大学教师。1990年~2008年在新加坡生活。


原题

知青生活碎忆




作者:陈好梅

大溪镇


这篇是我知青生活散记的最后一篇。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话题,只好叫做《知青生活碎忆》,希望它亦能引起你的“碎忆”。

(一)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在关于粮食那篇文中,我说的都是有关柴米油盐的琐碎,这里说说跟钱有关的事儿吧。虽然川剧《抓壮丁》里有一句著名的台词:“莫谈钱哟,谈钱就不亲热了!”可是别忘了,还有一句流传更广的话呢: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工资的散户知青来说,没有钱更是万万不能的哟!

先说安家费

据大家回忆,我们那儿每个知青的安家费是两百块钱左右,具体是多少呢,却没有人说的准。这些钱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城里的一般人家存上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存下这么多钱,那时好多人的工资也就能够勉强支撑一家人的吃喝用度。

所以第一批知青下去时,各个生产队都抢着要,分不到知青的还不高兴——除了有钱拿以外,农民们以为还会有其它好处,可以因此少交公粮。后来发现这只是个误会,人家也只能自认倒霉。还好他们并未把怨气发在知青头上,只是对知青们经常不出工跑来跑去地“嗨”感到不满罢了。

我刚开始对此还很不理解。按说我们那儿地少人多口粮有限,生产队也不像北方农村一样庞大,每个寨子也就二三十户人家,如果加上几个知青参加分粮食的话,不就明显地是多余的负担吗?再说,虽然常言道“人多好下田,人少好过年”,可是实际上田里也没有那么多活路可做。于是我也有个误会,以为我们少干活儿也不要紧,不去跟农民们抢工分,他们应该高兴才对啊。

后来一个老知青大姐为我解了惑。她说咱们既然来了,就是跟农民抢口粮的,即使不做活路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人家在那儿辛辛苦苦做活路,看到你们在“嗨”,心理上肯定不平衡的嘛!

怎么扯到工分口粮去了?还是回来说安家费。

这笔钱对第一批知青来说很重要,因为要给他们造房子做家具等,我们刚到时住的那四间木屋就是老知青们住过的。我姐她们队上也是四个人住四间木屋,光是请人来“立屋”(搭架子装木板墙)的钱就花了两百四十块。此外还有家具农具锅盆碗灶蓑衣斗笠……哪一样都是要用钱的。

不过到了我们第二批知青,这笔钱就基本上可以省下了——除了添置了几个锅碗瓢盆以外,我们用的一切都是老知青留下来的。而且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春天我从重庆回到生产队时,发现我们原来住的宽敞明亮通透大气的四间木屋已经荡然无存了,那里成了一片庄稼地,而我们居然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被侵权!

我们的新屋在粮仓旁边。粮仓的一溜空屋子是早就立好的,中间的几间都只有木头架子,没有装木板墙,只在一头儿装了一间木板屋盛放些粮食。现在依山就势因陋就简地给我们在另一头装了两间屋,比以前的差远了。

里屋是寝室,放了三张床以后中间只能背对背地放下两张书桌,另外的两张不知去了何处。屋里虽然开了两个窗户,但是一个对着粮仓的架子屋,另一个则被土坡挡住了光线,所以我们的寝室就老是暗暗的。晚上倒是只点一盏煤油灯就行了,很符合“节约闹革命”的原则。

最糟糕的是,对着土坡的窗户外面还放着两个大木桶和一个石磨。大木桶里永远泡着苞谷子,发酵以后散发出又酸又臭的刺鼻味道。等到泡够了日子,它们就被舀出来用石磨推成浆,做成臭烘烘的粉条,也晾晒在我们窗下或者粮仓的木架屋里。有一次苞谷子们发酵过度,使大木桶轰然炸裂,流出来的臭水遍地流淌.......

原来这是我们生产队刚刚开始的一项副业。这倒是吸引了不少附近的农民拿粮食和钱来换粉条,可是我们就得整天在臭气中生活了!现在想想我们真是够傻够老实的,也够能忍的,居然从来没有想到可以为此据理力争。

外屋是灶屋,倒是很亮堂,但是也比以前小了很多。它是沿着粮仓的架子勉强延伸出来的一间,因此形成了半吊脚楼——下面有一大半是土坡,另一小半的下面则是空的,用几根木头支撑。

这间灶屋居然开了三个门,其中两个分别可以跨出去踏在土坡边缘上的小路上,另一扇则直接连着“诗与远方”。

有人说只记得好事儿是一种好习惯。遵循着这种与生俱来的好习惯,我现在还记得我们吊脚屋外的美景:顺着一条蜿蜒十几里的清澈的小河,你可以一览无余地向西看出去:河两岸是层层叠叠的水田,水田外青山环绕;远方的天空或是碧蓝碧蓝,或是云雾缭绕;夕阳西下时你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晚霞在燃烧,大雨降临前你可以看到波谲云诡的层云在翻滚……想想看,要是现在,买一套这样一无遮挡的观景房,你得花多少银子啊?

我们在这个又暗又臭的“观景房”里住了好几年。直到有一次知青慰问团的人下来检查工作,看到我们离粉坊这么近,不禁大惊大怒,把队上的干部叫来批评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知青呢?”然后那背时的粉坊才被搬到附近的土坡上去了。

怎么又说到房子上去了?不过,房子和钱的关系确实很紧密,二者不正是现代人最看重的东西吗?

再说生活费

我姐记得很清楚,她们头半年吃国家供应的口粮时有每个月七块钱的生活费,在公社干事那儿领,用来买粮食和油。可是这件事在我和同学的记忆中却完全是空白,不管是买粮食还是领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为此我还在微信群里发动朋友们一起回忆,返回来的信息居然也没有一个说得清的,有人说好像折合成粮食食油什么的了。我想也可能每一批知青或每个地方的执行方法都不一样吧。

国家给的生活费只有半年的,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这些没有好运气投生到富裕地界儿的散户知青,就只能靠家里支撑了。为此曾经有一个老知青在知青会上理直气壮地宣称:经济上都不能自立,啷个可能扎根嘛!

确实是这样,我们那时候都要靠家里支持才能过日子。记得很长时间内我们用的卫生纸都是我大姐从湖南寄来的,每年回家探亲返回时还要带上很多日常用品。至于钱呢,一般家境好的每个月寄十块钱,家境不太好的寄五块。我们大队的一个女生,上边还有两个哥哥在当知青,他们每个月只有五块,因为她是幺女儿,所以家里每个月给她十块。

要是家里实在贫寒呢,就有可能很长时间才寄几块钱,那就只能在自己尽量节省的同时靠同学们帮衬了。有一个男生说过,他们是几个人合着用牙膏,二十几天就得用一管,还有一个人老是不交钱。后来他们觉得实在太贵了,发现牙粉便宜得多;还知道有一个女生没有衣服换,总是穿别人的衣服——走到哪个生产队就脱下自己身上穿的,穿上一件别的同学的。结果老乡们都以为她家最有钱,因为她老是换着样穿!

至于那些最最穷困的家庭,子女们则干脆拒绝下乡,哪怕全家都没有正式工作,他们也宁愿在重庆打零工,理由就是当知青养活不了自己。

日子长了,不少人就开始因为经济问题闹纠纷了:谁多花了钱,谁多用了东西,谁多吃了菜,当然还有谁干了多少活儿......一桩桩一件件累积起来,各种不满和不忿也就越来越多,最后唯一的办法就是分家各过各的。也是,在物质生活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不斤斤计较实在太难了。

说到分家,应该也是各有内幕精彩纷呈,可惜我没有探听过细节。只隐约有个印象,觉得当时分家的知青虽然不少,但也都有点儿舆论压力,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太光彩似的。现在想想,其实分家也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可以杜绝吃大锅饭的浪费现象。我们那儿的农民有一句话,叫做“家不分不发”!

我们的三人之“家”从一开始就立下了严格的记账制度,这保证了我们始终没有产生分家危机。这个帐由我来记,具体到每一分钱的花销(比如买一根灯草),到了月底结算以后统一缴费。这个经验我跟好几个知青说起来,她们都说很难效仿,因为面子上过不去。她们的办法一般是这个人花一次钱,那个人就花另一次钱,然后心里就得记着下回该谁花了,算计着谁花多了谁花少了…….

然后说补助款

1972年,有个叫李庆霖的教师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申诉知青家长的苦恼和知青工作的乱象。这封信效果巨大:李庆霖本人从此开始了他大起大落的政治生涯,全国的知青工作由此受到了很大的重视,而对我们来说,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下来了一笔补助款。

关于这笔钱是如何使用的,大家的回忆也不尽相同。我姐说她们公社是每个知青都有份,当时给了她几十块,她说家里不困难不需要,公社干事说给她的还是最低的呢;而我们公社好像是统一使用的,认为谁有困难才给谁。

之所以有这个印象,是因为我们大队有个“出身不好”的男知青,他就一次性地得到了不少补助——因为他下乡后两三年都没有回过家,给他补助是让他回家的,还记得公社书记说不管什么人都得回去看看娘才是。这么看来我们那儿的公社干部还是挺有人情味的,当然这也跟我们那儿天高皇帝远,人们的“阶级斗争观念”不够强有关。

这个男生的哥哥有精神问题留在重庆,妈妈不知为什么在贵州一个小地方工作,父亲曾是国民党的一个什么官,不知是死了还是被关着(即所谓“杀关管斗”人员,很严重的家庭问题哦)。当时有各种各样的“家庭问题”的人很多,包括我们姐俩。可是这男生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对这事都讳莫如深,他却总是把他家的“历史反革命问题”挂在嘴上,同时随时随地表达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的决心。跟你想的不一样,他这样做并不是“装虫”(假积极),而是觉得藏着掖着也没有用,还不如自己说出来更坦然——不过我那时觉得真的不必这样。

这男生为人很不错,长得也白白净净圆头圆脑满面阳光的,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比我们小两届)。他与我们以混日子为主旨的知青也不一样,什么活路都会做,甚至学会了“喊活路”(就是每天分配全队的人做什么活路),由此还当上了他们生产队的队长。

说到回家,我们那时都是一年回一次,与那些每个月都能回家的在近郊县插队的知青比动静就大得多了:路上的车船费和住宿费饭费加起来最少得十四五块钱,如果再买点儿花生瓜子鸡蛋什么的带回去的话,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且因为路上情况万变,你也不敢带太少的钱,万一天气不好或者路坏了或者车船票没买到,在路上耽搁个七八天也不是不可能的(最快也要四五天)。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不回家过年的知青真是少而又少,连平时寄不出生活费的人家也会想尽办法寄路费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公社干部才会那么同情那个男生吧?

最后说说那些年我参与的金融借贷活动。

一次是向别人借钱。

1972年秋末,我接到了母亲的电报。估计她考虑到请假的问题,所以在电报里清楚地交代:速回渝随母去京探父。

我立即拿着电报向队长请假,那时应该比知青们回家过年的时间提早了一个多月。听说队长在队干部开会时说,去么倒是该去,可是,那还不是“得嗨”了?

现在想来,队长特别不乐意我们“得”到“嗨”的机会。有一次公社搞宣传队,我和另一个女生被某个分管知青的干部批准,去邻近公社的知青那里学跳舞(我们的理由是找不到可以演出的节目,只能去学一两个舞蹈回来教给大家)。队长闻讯很气愤,坚决不许给我记工分,说谁批准的就去找谁要工分好了。后来他还让记工员在我的名下写上两个字:“在嗨”。因为那人不会写嗨字,就写成了“在街(读gai)”,我们看了都乐坏了——坦白说我们那天确实是去“嗨”了一天,同时也不负众望地学会了两个藏族舞蹈。

其实我们队长那时也不过是25岁的年轻人,只是一个生产队的担子和几个满地爬的儿子让他没有了“嗨”的时间和心情。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同情心,他虽然知道我家也是“有问题”的一类,但是当他听说我已经六年没有见到父亲了,还是感到非常震惊,这不合常理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所以后来他不但准了我的假,还答应了我得寸进尺的借钱请求。于是在某个赶场天,我就借到了他刚刚卖掉小猪得到的十几块钱做路费。

另一次是借钱给别人。

那人是个年轻的农民。那时他的头生女儿快两岁了,很漂亮很好玩儿,我平时很喜欢抱她。有一次我抱起她的时候脚下打滑欲跌,赶紧死死抱住不敢撒手。结果我很小心地摔了一跤,自己滚了一身泥土,女娃儿却毫无知觉毫发无损。翻身站起来看到,她的爹娘正在不远处向我们跑来呢,被吓了一跳的同时他们也笑坏了!

这次去北京探监前,他托我给他的女儿买一件灯芯绒外套。他已经打听好了这样的外套需要五块钱,以当时当地的消费水平来看,这价格相当可观。更加麻烦的是他没钱,让我先垫上。

寨子里的伯娘们对此很不满,认为他借钱买一件细伢的衣服太奢侈了;而我虽然怕他还不起,却不知道什么叫拒绝,也不知道怎么去拒绝,反而尽心尽力地完成了此项任务——自己搭上布票买到了一件红底小花点的灯芯绒小外套,好看极了。

接下来的两年里,那个爱女心切的父亲从来没有提过还钱的事儿,我也以为这笔钱肯定打水漂了。没想到在我回城前的几天,他四处找人借了五块钱还给了我。还钱的场面蛮尴尬的,双方都一脸羞惭地喃喃不清着,他是因为欠债太久,我却是因为,一来自己小看了人家,二来是想拒绝却还是不知道怎么拒绝!

以上有关钱的内容拉拉杂杂的,好不容易才理清楚了,却发现想不出合适的小标题来。最后想起了张爱玲短篇小说中的咏叹调,那是一个公车司机百无聊赖时反复吟唱的:“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管它合不合适,拿来做小标题得了!


 (二)赶场——散户知青的嘉年华

我们大溪镇逢五逢十的日子赶场。那一天街上可以用熙熙攘攘来形容,与平时的“冷场天”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队离街上不到两里路,跟那些路远的地方比,赶场是多么方便啊。所以一到赶场天,大家就心里痒痒着想去凑闹热:伯娘大嫂们惦记着去卖点啥子换几个活钱,我们则想要去场上会朋友摆龙门阵。所以即使那天出工做活路,一个个也是心不在焉的。难怪有一次开会时大队干部批评道:“一年365天70几个场,有的人硬是场场赶!没得啥子卖的就拿个小瓢瓢(汤勺)卖炒瓜子,这不是资产阶级尾巴是啥子?”有农民听了抱怨道:卖个瓜子就是资产阶级尾巴?大尾巴多得很,你整些“崽崽(小)问题”有么子搞头?

其实我们谁又不想“场场赶”呢,只是害怕“影响不好”不敢肆无忌惮罢了。再说赶场天的活路一般比较轻松,可以胜任愉快地“混工分”,这也是值得考虑的因素。

当然我们也没少赶场,即使什么都不买,穿上像样点儿的衣服去“操坝子”(秀时髦),或是跟遇到的朋友们“杀”一回馆子,又或者只是单纯地逛一逛“嗨”一阵,都能让我们灰暗的生活充满阳光。

大溪镇不大,从我们的黄家坡下来,顺着公路走上一里多路,就到了前街,其标志就是从较宽的土路走上了窄窄的石板道。街两边有几间黑乎乎的老旧的木板房,两边住人,中间的堂屋空着,放个玻璃柜台,里面稀稀落落地摆着些杂货。如果你在冷场天来到街上,就只能光顾这样的小店了。可是在赶场天,这里就成了牲口市。卖小猪小牛小羊的人都站在木板屋旁边,跟人打招呼讲价钱。

我们对这个地方一般是视而不见一穿而过的,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打算自己养猪养羊。不过前面说到的跟队长借钱一事就发生在这里,所以还保留了一点儿印象。

过了牲口市,就来到了一个比较宽的坝子上,这才是赶场的中心地带。不过我们一般不着急把自己投入到乱哄哄的人群中,而是拐到一条小巷里,来到知青们最爱聚集的邮局。

邮局的屋子小得转不开身,只有一道窄窄的木门和一个小小的木格窗,却是我们跟家乡亲人的纽带,每个知青到大溪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那里。如果得到了在路上辗转多日的信件固然高兴异常,如果没有呢,大家站在门口说说废话,传传各色人等家信上的消息,说说自己队上的或是听来的乐子,也都是极好的消遣。

邮局有两个职员,一个是四十来岁的矮个子“白局长”,他守在邮局里分发信件,也管发电报摇电话。有一次我们不知为什么去邮局的阁楼上找他,发现那些老知青的电报业务往来十分繁忙,他们那时正在为回城折腾着,电报内容因此十分奇特。比如一份打给父母的电报是这样的:“XX单位招工 名额有限 迅速疏通”……

我相信那些年应该是白局长职业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知青们爱屋及乌,对他毕恭毕敬,只要他从柜台后面的小屋一出来,立即将他团团围住,前呼后拥地好不威风。要是你能跟他攀上交情就更好了,你的信件就有可能被他收藏起来以免丢失。

另一个职员比较老,姓戴,人很瘦。他每天斜挎着一个书包到各个公社送邮件——一天走沙滩和可大公社,一天走五福和白溪公社,还有一天走更远的老寨公社(县城来的班车捎带着邮包一天一趟送到区上,再由老戴送到各个公社)。

老戴在公路上往来行走的身影是人们熟悉的一道风景,老乡们常常以他为标准来判断时间:“老戴都走过去好久了,该吃晌午了!”“老戴都转来了,为么子还不吃晌午?”

老戴那时已经年届退休,听说他本来想叫儿子接班,那年轻人跟着他走了几天就喊受不了了,表示不愿做这个工作。可是老戴说习惯了就好,他已经这样走了二十多年了,“刚开始还不是累得要死,现在下午三四点钟就转来了,还有力气去学校打会儿篮球呢!”

说到邮局就想起信件丢失的事情,那时知青们互相偷拆信件是常态。这种拆信的本事大家都掌握得很好——把信封的一头儿用小刀划开,读过之后再用饭粒什么的粘上丢回邮局去。当然如果操作失败就不用丢回去了,让它自然消失就是了。

我们那时发现过几次这样的事情。有一段时间我二姐在重庆治病,给我写信时说了好多重庆趣闻,比如说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要去之前,重庆把临街的墙面都粉刷成了白色,看起来仍然是脏乎乎的,侧面更是惨不忍睹,等等等等。最后她写了一句:简明新闻报告完了。

后来我们在好几个知青的谈话中都听到以上内容,甚至“简明新闻报告完了”这句话也被多人传诵,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姐跟区上供销社的丁主任聊天时抱怨此事,丁主任答道:“你们屋里的信当然容易‘失’了,别个嘿好奇的嘛!若是杨渝屋里的信呀,那才没得哪个去偷!”杨渝是一个黑乎乎哈戳戳(傻乎乎)的男知青,老乡们都喜欢逗他,远远地一见他就大声喊:“杨渝!你吃了好多洋芋?”

说来惭愧,我自己也干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其动机也是“嘿好奇”。那是刚下乡的第一年,我们队上几个已经被招工走了的老知青还时不时地给队长写信。有一次同学从区上带回了一封她们的信,我当即不假思索地决定:“拆来看看!”

这本来已经很不对头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不对头了——我们读了那封内容平淡无奇的汇报信,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刚刚把信塞回去封上口,就看见队长走过来了,我又一次不假思索,直接把做过手脚的信交给了他,那封口还没干呢!后来队长回过神来质问我们时,我们就像革命党人一样坚贞不屈死不承认,非说从区上拿回来就这样子!

从邮局出来,知青们就分头去赶场,主要是买日用品和吃的,比如针头线脑鸡蛋水果盐巴火柴等等。

鸡蛋很便宜,刚开始只要四分钱一个,随着知青和分配的到区上工作的“老大学生”(两个医生)的到来就慢慢涨价了,变成六分钱左右一个。记得有一次我姐她们跟一个人砍价,那个人本来要卖六分五一个,她们问六分一个行吗?那个人回答,那还不如五分五呢!她们大喜过望,连忙装了不少。后来才明白那是当地好多农民都不大会算数的缘故。比如说一筐海椒卖两角钱,你要一角钱买半筐,他就不肯了;还有一次买扣子,说七分钱十个,给他四分钱买五个却不行!

母鸡一块钱左右一只。有一次我本来无心买的,只是顺口问了问价钱,结果那个抱着一只歪脖子母鸡的农民大伯就一直追着我,非要廉价塞给我不可:“拿去呀妹!妹,拿去呀!”回到队上,老乡们发现这是一只瘟鸡,就一个劲儿地笑我“苕”,没想到人家瘟了几天之后痊愈了,接下来就一天生一个蛋了!

水果是要看季节的,桃子李子柚子柿子轮番上市,品种并不多。我们那时候不可能那么奢侈地天天吃水果,都是现买几个吃掉过过瘾算数。

有个歪嘴的大嫂,她卖的柿子五分钱一个,又大又甜,还特别脆,像苹果一样。我们每次看到都会跟她买一两个,其结果是后来我再也不吃柿子了——达到她那样的高标准的柿子再也没有遇到过。

有一次顺着酉水河运来了一船湖北的西瓜,当地人大多没有见过,只有知青们纷纷解囊。有个老乡也跟风买了一个,回家后将它连皮吃了,感到大惑不解:这有么子好吃的嘛?

最解馋又最经济的零食是炒瓜子。除了赶场天,平时街上也有一家人常年摆摊卖,两分钱一小酒盅。你可以狠狠地舀上一酒盅倒进衣袋里,也可以用手几个几个地拿着慢慢地往酒盅里堆放,堆到尖尖的再也堆不上去为止(我们经过一番比较后得知,“堆”比“舀”要划算些)。

这种买卖方式也同样适用于其他可以“堆”的东西,比如小河虾啊,李子啊等等。有时我们看中了某种东西,谈好价钱以后就蹲下来耐心地往碗里堆放——下面摆上一块布,把碗放在中间,一点一点地“堆”上去,掉下来了就重新再试,直到所有的东西都颤颤巍巍地稳住了,不再往下掉了,就把碗一歪,倒在那块布上!那些卖主从来没见过这样有耐烦心的顾客,就笑眯眯地在旁边乐见其成地看着。

东西买齐了,如果大家不去“杀馆子”,我等住得近的知青就该打道回府了,住得远的则往往另有活动——他们纷纷在区上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比如在税务所啦粮站啦供销社啦等等地方有自己的熟人,可以去歇歇腿吹吹牛放点儿东西什么的,有时甚至可以借住一晚。我们因为离得近,没有这个需求,也就没有去刻意开拓和发展根据地。结果有一年想要回家时居然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买到班车票,被早就通过熟人买到票的知青嘲笑说:“守在区上还买不到票,好笨啊!”

供销社税务所粮站等等都在后街上,虽然也是短短的一条街,却有些像样点儿的房子。其中供销社是大家常常需要光顾的地方,比如买火柴和煤油之类的。

火柴供应紧张,一旦有货就每个人限购十盒。平时老乡家都会在火塘里保留火种,对火柴的需求没有我们大。煤油也是,我们除了喜欢用大煤油灯使屋里显得亮堂堂的以外,还常常用蘸了煤油的纸团“引火”。老乡们家里都有一种“油木”,将之劈得细细的,一点就着,再把它放在架好的木柴下引火。我们没有这样的东西,就用煤油纸团代替,这也是农民说我们“败家”的事例之一。

供销社的丁主任(就是上面说没人偷杨渝信件的那位)是我姐的熟人。他身兼数职,除了管供销社之外,还在没事的时候负责看管设在供销社旁边的一个小小的新华书店,我姐是那间书店的常客。后来老知青几乎走光了,新知青里不看书的半文盲较多,那书店就更加乏人关注了。

粮站是一个几进深的院子,估计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宅院。有的知青会在回家前去粮站用粮食换粮票,前提是你得有多余的粮食。这个地方我只去过一两次,是去交公粮的。

每次交公粮,队里的强劳力都是用担子挑,伯娘大嫂细伢和知青则用背篼背。我背不了多少,却总是落在后面。有一次我到的时候,队长他们已经出来了,很丧气地说我们那次交的公粮被评为第二等,还很生气地骂了几句。

过了粮站以后,后街就结束了,你面对的是一坡梯坎,下去后就是酉水河和小溪河的汇合处,风景绝佳。


(三)与卫生站相关的故事

大溪镇还有个卫生站,跟区委会在一个建筑里,就在邮局小巷子的巷口,回想起来与它相关的记忆还是不少的。

赤脚医生和二嫂

印象最深的,是伴随着“批林批孔”一起而来的大张旗鼓的计划生育运动。那时全区全公社各个大队都行动起来,一会儿开会宣传一会儿办学习班动员,忙得不亦乐乎。

这运动本来跟我们知青无甚关系,但因为有个别女知青早些时候有幸成为了“赤脚医生”,所以从她们口中还是听到了一些乐子。

记得有个女生,本来其做派和打扮都土土的,但自从被她们大队选拔为赤脚医生以后,因为常常参加些培训,便眼见得一天天谈吐不凡起来,气质做派也逐渐向文化人靠拢,很是令人刮目相看(可见在我们这些半文盲中还是有可造之才的)。那时她常常要来区上,不知为何就成了我们的常客。

那时计划生育的风声很紧,超生的“姑孃家”怀孕了要引产,后生家要结扎(可是过了些年,风声过去以后,家家都生了三个以上的孩子)。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就让她们这些赤脚医生上岗帮忙了。听她说,她们被告知在手术室里戴好口罩帽子并不得出声,不让那些后生家知道有女人在场。有一次一个女生不小心咳嗽了一声,结果“患者”当场就骂了起来!

那段日子里,在田间地头,老乡们一个个脑洞大开妙语如珠,专门拿这些事情寻开心。当然这只是后生家和伯娘大嫂们的专利,我们这些未婚的“妹仔”不但不能插嘴,根本就得木着一张脸,装作没听到或听不懂的样子,连跟着笑一笑都不行。可惜因为时间久远,我已经记不起来那些幽默睿智的民间段子了,更可惜的是,在相对闭塞的生活环境下,我们那儿的语言中还保存了许多古语,现在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那时卫生站每天都要把一盆盆术后的脏东西倒在河边的坑里。听说有一次引产下来的婴儿还活着,手抓着盆边倒不出去。这虽然只是未经证实的传闻,也够吓人的了,可是我们居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

后来卫生站搬到了紧邻镇上的大溪二队旁边,二队的老乡近水楼台,有了些机会为医生们提供各种服务,比如有的十几岁的女娃儿帮忙给女医生带孩子。还记得她们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头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背着孩子走来走去的样子——跟那些衣着灰暗破旧蓬头垢面的同龄女娃儿相比,实在太打眼了。

住在卫生站旁边的二嫂也因此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她结婚多年没有生育,这下就把一个引产下来还活着的娃儿抱回家养。大家都劝二嫂说这小娃一定养不活的,可她执意不信。最后结果如何就不知道了,反正那时候的二嫂可高兴呢,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

女医生和女知青

那时有个新来的女医生,姓陈,是分到山沟里来的老大学生,跟知青们关系不错。有一次一个女知青黑灯瞎火地进屋,不小心踩翻了一条板凳,把处女膜打破后血流不止。隔壁的伯娘连忙用灶灰帮她止血,结果却被感染了,得了急性盆腔炎。

后来她是被她们公社的几个男生送到区上来的,他们为此奔忙了一阵,逢人便说病情,且十分娴熟地使用着那些妇科的医学名词。对此我们女生都觉得别扭极了。

听说这女生出院时,陈医生把自己的姓名地址包括重庆父母家的地址都给了她,并反复叮嘱说,你一定要收好,以后你结婚的时候找我,我给你做证明!免得你男朋友不相信你!后来一个有点儿脑子的女生就此发表意见说,那样的男朋友根本就是狗屁不如!若是老子遇到那种人,先一巴掌铲起过去!

开药

据大家回忆,我们下乡的第一年每个月都可以报点儿医疗费。可是那时大家都跟毛爷爷说的那样“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个个身体棒棒的,很少头疼脑热,再加上也都从家里带了一些日常用药,就很少光顾那个地方。

但是聪明人总会找到空子钻的,听说有的老知青就从中发现了可乘之机。

那主要是一些男生,他们下乡之初懒得也不会打理生活,有米的时候就天天“哈(傻)吃哈胀”,没有米的时候就顿顿红苕洋芋;有油的时候恨不得用白花花的猪油拌饭,没有油了就清汤寡水的煮青菜南瓜,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同时他们也不愿意烧火做饭。日子久了,便无师自通地发明了一种拖延战术,用四川话来说就是“腾”(读ten,第四声)。方法如下:睡醒以后躺在床上不起来,能“腾”多久就多久,直到哪个人终于饿得“腾不起”了,才只好认栽爬起来做饭。那时候其他人心中就会暗喜,又“腾”赢了一盘!

为此有的人居然跑到卫生站去开那种小瓶的葡萄糖,饿极了就喝上一瓶,因此得以“腾”得更加长久。忘了告诉你,我们那时候都是睡在蚊帐里的,这给每个人提供了相对隐秘的空间,也是实现拖延战术的必要的前提条件。

说到开药,有一个悲惨的故事。

那还是在我们下乡前,某公社发生了一起知青因病死亡事件。这让当地管知青的干部和知青们都紧张了起来,很多人纷纷去开药,卫生站的医生也因此忙了一阵。

那个死去的知青并没有得什么大病,他只是跟所有的知青一样,因为水土不服长了一身脓疮罢了——我们所有的人刚下去时都无一幸免地中招,只要皮肤上有一点点划痕或者破皮,就会发展成脓疮。而划痕破皮又是不可避免的——你被蚊子跳蚤什么的咬了也好(我们那儿老鼠跳蚤极多,为此我们都在铺床的稻草里拌上樟脑粉,然后就在呛鼻的味道里睡觉),下田时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也罢,哪怕是薅草时被苞谷叶子轻轻碰了一下,都会出现划痕,接下来就一定会长出令人痒得钻心的红疙瘩,你也一定会忍不住抓挠,结果就会把皮肤挠破,由此发展成令你又痛又痒的脓疮。

那种痛倒是很容易解决,你只要忍痛走动一下就行了。因为它不是每时每刻的,只是在你从不动转为动的时候发生,比如你坐了一阵子站起来,或者站了一阵子走起来的时候。有人解释说那是因为里面的脓液都习惯了静止的状态,你一动就打破了均衡,它就得流动一下,所以你才会感到“扯起扯起”的痛。

可是痒就不好解决了,那种钻心的感觉是时时刻刻的。所以,只要你看到一个四肢布满五颜六色的疮疤(有黄有红,如果抹了紫药水还有紫),并且东抓西挠的人走过来,你就立刻可以确定他的知青身份了。听说那个死去的男生就是因为痒得难受,竟然用小刀来刮,结果才感染以致不治的。

现在想想很后怕,因为当初的我们根本就不把此事当回事。我还到处传播经验说,对付脓疮的最佳办法是下田泡在泥水里——因为有的人用紫药水对付它发现无效,有的人包上纱布结果是更加溃烂,我却发现敞着它,让它经风雨见世面要好得快些。更奇怪的是,虽然有如此可怕的前车之鉴,我们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卫生站开药,可能大家都认为这是下乡后不可避免的一课吧。

这种水土不服的症状到了下乡的第二年就会逐渐消失,但我们身上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疤痕却要在多年以后才慢慢淡出。

唯有记忆永存。
 
这里就是当年的知青屋所在地,前面的那个老乡是当年管知青的队干部。那天下过雨路滑,我们又像当年那样需要贫下中农的帮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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