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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原题
我的做工生涯,始于1968年10月。
记得那天晚上,我在里屋做初一数学题,父亲进来,皱起眉头说,“明天,跟我做工去。”自1966年离开学校,我在家已闲逛了很长时间。父亲觉得这样不行,就与厂里几位工友商量,每家出资50元,办个小工场,购置了压底机与原材料,让我们几家的孩子去干活儿。
父亲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认不了几箩筐,但凭着自身的手艺,在温州皮鞋业里有很高的声望,平常不大看得起读书人,看见我捧着本书,看个没完,常对我母亲还有别人说,“我们家,怎么会出个书呆子?做工人的后代,能认几个字、记个账就可以了。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厂里那几个大学毕业生,工资还没我高呢。”在家里,父亲是绝对权威,他的话就是“最高指示”,他让我做工,我只能去做工,没有丝毫改变的余地。
第二天早晨,我跟着父亲出门,向西到八字桥头,沿信河街往南去。虽然我个子高,但身子单薄,常常要小跑,才能跟上父亲的步子。父亲一声不吭地走着。他就是这脾气,不苟言笑。在我们兄妹面前,他轻易不露笑脸。除非哪天心情特别好,又喝足了老酒,才会讲个不无幽默的笑话,引得我们发笑,自己也露出些笑意。每逢此时,我往往笑得很谨慎。我低着头,快步走着,想到了许多事情。
说来奇怪,父亲和母亲文化程度都不高,极少看到他们写字,更不要说读书看报了。而我却酷爱看书,好像与书本有着不解之缘。也许是受小人书和各种小说的影响吧,我知道外面世界很广阔,明白读书很重要。我常常梦想着,有一天能像二表哥那样,到杭州念大学,做一个有学问的人。我上学很努力,成绩一直不错。我知道,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不太讲道理,但心地善良,很爱面子,如果我能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学,别人一说“某人的大儿子是个读书的料”,为他挣了面子,他或许会让我继续上学的。没想到“文革”把我的梦想击碎了。从今天起,我要做工了,看样子这辈子再也不能上学了!
我正东想西想,猛听到父亲喊我,赶紧跑几步过去,跟着拐进七星殿巷,来到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前,两扇红漆大门,青砖高墙,看样子就是七星殿。进去一看,迎面是大殿,四根粗木圆柱擎着斗拱屋顶,过去的神座还在,但那些菩萨罗汉已被扫地出门,荡然无存。大殿被隔成许多个小房间,成了松台皮鞋厂的车间。院子里摆着八九个大水缸,一张张牛皮、猪皮,在缸里泡得胀鼓鼓的,散发出浓烈难闻的皮革气味。我跟着父亲走到大殿的西北角,这里黑洞洞的,用竹篱笆围了个屋,里边亮着电灯,人影在篱笆上来回晃动着,几个人似乎在转动着什么,传来有节奏的撞击声。这不由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们在干什么,难道我也干这个活吗?
父亲走到“门”口,叫了一声“老彭”。从里边出来一个大胖子,约四十多岁,脑袋大,眼睛很小,长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像西方人那样的鹰钩鼻。我一看,原来是彭叔叔。彭叔叔,是温州皮革厂技术员,父亲的好朋友。这几年,他常来家里,陪父亲喝酒,聊天。说起来,在父亲朋友中,他可算是唯一的知识分子了。他在杭州上过橡胶工业学校,毕业后在杭州橡胶厂干了好多年,既有理论知识,又有实践经验。在杭州成了家,娶的是杭州人。后来大概大厂技术人员多,没有用武之地,想着不如回老家,能吃到鲜美的黄鱼、带鱼和“仔鲚”。
1972年我在温州中山公园
“文革”前几年,提倡各行各业为工农兵服务。许多群众反映,工厂生产的皮鞋,太瘦太硬太贵,工农兵没法穿,也穿不起,希望能生产适合工农兵穿的皮鞋,即皮鞋式的球鞋,或者球鞋式的皮鞋。温州皮革厂领导将研制的任务,交给了父亲牵头的一班技术人员。
研制这种皮鞋,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测定工农兵的脚型;二是猪皮鞋面与橡胶鞋底的粘合问题。那段时间,父亲带着一班技术人员,多次到厂矿、农村和海岛,进行实地调查,给工人、农民、渔民测量脚型,绘制了大量脚型图样,以此为基础,开始研制新型皮鞋。
要生产给工农兵穿的皮鞋,就不能采取以往手工缝合技术,那样成本高,鞋价高,工农兵群众买不起,而必须采用类似解放鞋、运动鞋的粘合技术,这样才能大规模生产,降低成本,降低价格。但解放鞋、运动鞋的鞋面均为布料,工艺技术已经很成熟,而将猪皮鞋面与橡胶鞋底粘合问题则是一项新技术。
为解决这技术难题,父亲多次带队去上海、杭州等地参观、学习。在杭州橡胶厂,父亲结识了彭叔叔,得知他是这方面的技术员,且有回家乡工作的想法,就帮助他调到温州皮革厂。父亲与他们一班人一起,经过一段时间的研制,终于获得成功。由于它有别于以往手工缝制的皮鞋,最后需经锅炉蒸汽烘烤,被称作“蒸锅鞋”。从此,蒸锅皮鞋正式投入大批量生产。在我国皮鞋行业生产中,增加了蒸锅皮鞋这项工艺技术。
“蒸锅鞋”一经推出,适应市场的需要,风靡一时。由于款式新颖、质量好、价位低,女鞋定价仅为4.77元,男鞋仅为6.5元,比原先皮鞋便宜将近一半,深受广大群众的青睐。在当时全国鞋业界,引起不小的震动。现如今,绝大多数皮鞋生产,几乎都不采用手工缝合,而是采用蒸锅鞋的胶浆粘合技术。这可能是父亲与彭叔叔当初没有想到的。
在研制过程中,彭叔叔了解到,我父亲手艺高超,在温州皮鞋界有很高的声望,厂里几位领导是我父亲过去的徒弟,经常来我家走动。每次他到我家里,就会带来笑声。别看他手指肥而粗,却能拉一手好二胡,让我这初学者十分佩服。我曾经把他和父亲作过比较,感到两人差别太大了,我喜欢他这样的人,不仅脾气好,待人也特别热心,为办这个工场,他出了不少力,其实他自己的两个孩子都还小。
那天,我走进篱笆围成的“房间”,只见中间立着一台压底机,下边煤炉烧得通红,边上两张长凳上搭上一块门板做桌子,桌上摆着些黑乎乎的橡胶板料,还有一堆已经压好的童鞋鞋底。一个小女孩低着头,拿着一把大剪刀,吃力地剪着胶料。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得出她的身子很弱小。压底机前,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两手都戴着厚手套,把摆好胶料的鞋底铁模具,放进压机的底盘上,可能是模具太烫了,手套直冒烟气,发出一股棉纱烧糊的臭味。压机旁站着一个小男孩,他个子不高,脸很黑。他见模具放进了,就转动着铁轮,下边连着的铁板就压下来。那妇女站起来,两人分别握住轮子,逆时针往后一倒,然后顺时针使劲向前猛地一撞,一转一撞,把铁模紧紧压住。刚才在外边听到声音,就是这样发出的。
看见我们仨进来,他们转过身来,很恭敬地向我父亲问好。看样子,这三个人都认识我父亲,或者,我猜想彭叔叔可能跟他们讲过。父亲点了一下头,没有一点笑意,威严地扫了他们一眼,那表情就像平时在车间里一样。在厂里,父亲是皮鞋车间总检验,他对质量把关非常严格,不管是谁,不管哪道工序,只要验出质量有问题,他都要退回返工,有时甚至狠骂一顿。由于父亲在厂里手艺最精,资格最老,为人正直,铁面无私,同时,又与工友常在一起,抽烟喝酒,大家既怕他,又敬他,连厂领导、车间领导也敬他三分。
彭叔叔向我父亲介绍了那几个人,父亲对我说,“你就在这儿,跟他们干,听彭叔叔的话。”说完在彭叔叔的陪同下离开了。
他们几个忙着干活,顾不上跟我说话。我站在边上看着,一会儿就明白了整个流程。小女孩负责裁剪鞋底胶料,她把铁皮底样,放在胶料板上,用粉笔画线,沿粉笔线剪下,在鞋跟部分加上两层,放在天平称上称重量,多剪少补,称好后排在桌上。那妇女与小男孩负责上机压制鞋底。压制时间是固定的,模具上机后,要看一下边上的马蹄表,说一下几点几分,时间一到立即松机,开模,取底。
我心里想着,既然来了,就要干活,又不知道从哪儿插手。我生性腼腆,平常见生人,说话就爱红脸,刚到这里,都是陌生人,又不知道怎么说好。看了会儿,才怯生生地对他们说,“我来干一会儿好吗?”
得到他们的同意,我站到压底机前,学着他们先前的做法,待模具放进去,就转动铁轮,撞动压紧模具。开始,感到那铁轮挺沉,很费劲,干了一会儿,慢慢就适应了,只要手、腰、腿配合好,两人同时转轮,同时发力,也不是太累。
“后生儿,行,你都干起来了,”彭叔叔回来一看,就说,“刚干活,不要太猛,小心闪了腰。”我答应了一声,他又说,“你们接着干,我走了,下午5点钟,另外一组来接班。”彭叔叔走后,我闷声不语跟着干。当模子进机后,又帮女孩剪料。
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中午了,因为他们带了饭,放在炉上热一下就行,我刚来,什么也没带,只好回家吃,下午再去接着干。待下班回家,我很有些兴奋。母亲却为我叹息。她深知不读书之苦,原希望我好好念书,将来会有出息,这愿望现在落空了,又无力改变。
制作童鞋鞋底的工作,我仅干了半个月,就结束了。因为没有工商执照,工场被勒令停办。一天,父亲对母亲说,工场给我发了工钱,10元钱。经过父亲和彭叔叔的奔走,反修化工厂同意童鞋底工场挂靠他们那儿。正月里,一个风雪的早晨,我跟着彭叔叔,用平板车把橡胶板等材料工具,从七星殿运到九山湖边一座旧工棚里。那台压底机已搬过来。在那里,我重新干起了压鞋底的活儿。
1974年我在杭州六和塔
过了一段时间,童鞋鞋底卖不出去,积压在仓库。父亲觉得,我们这些孩子,光会做鞋底不行,还得学会皮鞋手艺,那才是将来的吃饭本领。他与厂里几位工友商量后,决定改做儿童皮鞋,地点安排在信河街珠冠巷谷宅。谷宅是一座气势轩昂的豪宅,从大门进去,地上铺的全是长条石板,里面有好几进院子,正堂与厢房均很高大。我们干活就在正堂上。
童鞋车间请了两位退休师傅,一个负责上部门做鞋包,另一位负责下部门配鞋底。几位家长也常过来教我们。与我一起做工的,共十几人,有男孩和女孩,年龄在十五、六岁,都是父亲厂里工友的子女。手工制作皮鞋,所需的设施工具比较简单,几张桌子,十几把竹椅,制作皮鞋的工具,多数从家里带来。父亲通过关系,从厂里购来一些猪面皮边角料和猪二层衬里,童鞋车间就开工了。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开始学皮鞋手艺,就发现儿童皮鞋虽小,但整个制作流程,一道工序也不能少。父亲让我学的工序,就是“绱沿条”。我体会到,父亲想法是让我从难处学起,这个手艺掌握了,其他就容易了。
以前,我看着一堆原材料:皮面,衬里,鞋底,针头线脑,在师傅手中,经过十多道工序,变成了一双双可爱的童鞋,很是惊奇。等到自己学做起来,才发现很不容易。开始时,掌握不好,右手拿着弯钻,常扎在左手拇指上,鲜血直冒,钻心地痛。沿条不是绱高了,就是低了;有时麻线绱得不紧,绱好后,用手一按沿条,就露出线脚,不得不拆了重做。正值少年,天性好动,老坐着难受,可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去学。每天完工,还要把桌椅工具等,搬进正堂后面的仓库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我与小伙伴们,逐渐掌握了各自工序的手艺。小小工场,生产出了一双双男女儿童皮鞋。有的卖到外地去,有的摆到了解放北路皮鞋店出售。而我原本纤细的手指,慢慢变粗,指甲由尖长,变成钝方,手心磨出了厚茧。起先几个月没工资,以后每月能赚到十多元。父亲讲,比起他小时候当学徒,好多了。
我对学皮鞋手艺,一直不感兴趣,但别无选择,只能耐心地干着。毕竟年龄不大,少年不知愁滋味,精力过剩,每天下班回家,吃过晚饭,不是到同学家聊天下棋,就是到天雷巷表兄家锻炼身体。
大约1968年底,毛主席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最高指示一下,“上山下乡”运动就轰轰烈烈开始了。原来在“造反”运动中闹得最凶的大、中学生,转眼成了运动对象。开始时,很多学生表现积极,有人甚至写了血书,强烈报名要求“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有人是为了显示自己最听毛主席的话,有人也可能因为在家无事可做,想外出闯荡。
于是,这些中学生,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五六岁,打着红旗,穿着绿军装,背着行李,走向从没去过的远方。温州知青,支边多数是去黑龙江兵团。边疆、农村环境条件毕竟艰苦,很多人下了火车,转汽车,再转拖拉机,到了当地,看到眼前荒凉景象,就哭成一片,但已后悔莫及了。
消息传回来,再没人自动报名。于是上边规定,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只能留一个,其他或去边疆,或去农村。若不报名去,公社(即现在的街道)、居委会组织人员,敲锣打鼓,挨家挨户进行动员,甚至打疲劳战,以停止父母的工作相威胁。很多家庭,为了躲避上山下乡,想出各种办法,如是女孩,就采取“拉郎配”,找个男的嫁出去。许多婚姻家庭的悲剧,也由此产生。当时“家庭成分”不好的,即所谓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家庭,在劫难逃,不得不忍痛报名。我的邻居,每家都有孩子上山下乡。
庆幸的是,我不是中学生,没有被列入知青范围。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公社来查知青,查出我和其他几人,不到做工年龄,属于“童工”,因而让工场把我们除名了。
在家待了一段时间,父亲通过老朋友关系,把我安排到东风皮表带厂做工。这个厂属于东风公社的社办企业,原先生产皮质手表带,销路不很好,转而生产儿童皮鞋。因上山下乡,厂里的知青被退离,“绱沿条”等工种缺乏人手。厂里负责技术的冯师傅,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得知我会这手艺,就介绍我过来做工。当父亲让我来东风厂时,我还奇怪,为什么这里允许招“童工”?
东风皮表带厂的地址,在永东路(也叫江西栈)制冰厂北边朝东的宅院里。北厢房和正厅,用作做工的场地,中堂后一间房子,用作仓库。工场里,除了几位30多岁的妇女,都是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我一到东风厂,马上就能上手干活,并与他们打成一片。正值豆蔻年华,无忧无虑,我们经常一边干活,一边唱着童年的歌。可我的运气不佳,没多久,厂子就被温州市“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查封了。这次,父亲也没办法,只能让我在家待着。
正处于成长中的我,精力充沛,没什么可消遣的,在家闲着无聊,感觉前屋邻居阮立源二胡拉得好听,就跟着学拉二胡。我去乐器店,花了一块八,买了一把低档二胡,又去五马街口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二胡演奏法》,按照书中的练习曲,循序渐进,经常练习。开始时,拉的是最简单的《东方红》《北风吹》等曲子,逐步提高后,再学拉一些二胡独奏曲。最喜欢的,有刘天华先生的《良宵》《光明行》,还有《江湖水》《拉骆驼》《赛马》等。后来,买了一支竹笛和一本《笛子吹奏法》,学吹笛子。笛子独奏曲里,我最喜欢的是《我是一个兵》《牧民新歌》等。有时去邻居阮立源家,与他一起合奏二胡;或去同学金孝真家,他小提琴提得好,我就拉二胡或吹笛子给他伴奏。我们经常合奏的,有《看见你们格外亲》《天上布满星》《远飞的大雁》等歌曲。那以后,感觉口琴携带方便,吹起来节奏感强,又学会了吹口琴。
以前,我就会下象棋。那段时间,我没事就去同学林培新家,摆开棋盘,驱车架炮,厮杀一场。我与他属于同一水平,他的邻居镇光,水平高于我俩。开始时,我经常不敌他,很不服气。我从林培新那里,借来《中国象棋谱》,还有王嘉良所著的《顺炮横车对直车》,从开局、中局到残局,经常打棋谱,反复拆解,棋艺慢慢有些提高,就能与之匹敌,互有胜负。在以后很长时间里,我与同学、工友下象棋,很少输棋。
有时,我去天雷巷表舅家,与表哥加林、表弟加勋、胜波,在院子里练石锁,举杠铃。他们在家,也没事可干,锻炼身体,只为打发时间。年轻人争强好胜,都想着比别人厉害一些,坚持了一段时间,我们几个人,身体变得很强壮,手臂显得很粗壮,举起拳头,上臂像有小兔子在跑。那时节,真是练什么,都不觉累。肚子老是饿得慌,练完回家,就去厨房找吃的,吃多少,都不觉饱。
1969年4月,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林彪作为“毛主席的接班人”写入了“九大”党章。全国上下欢庆“九大”胜利闭幕,欢庆“全国山河一片红”。
那天晚上,全市举行通宵大游行,到处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大街小巷人潮如涌,到处是参加游行或看游行的人群。在《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歌声中,男女老少齐上阵,大跳“忠字舞”:“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到晚上,街上灯火通明,街口戏台上,还在演出“老两口学毛选”等节目。我与几个同学,没事就上街看热闹。回家后,用二胡或笛子,演奏庆祝“九大”的歌曲,“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九大”后,全国掀起了“三忠于”“四无限”活动的高潮。
经市“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调查,认定东风表皮带厂没有投机倒把行为,于是厂里恢复生产。但不知为何,厂子从永东路原址,搬到了东郊矮凳桥。厂房条件很是简陋,厂房孤零零建在那里,周围是一大片农田,房顶漏风,脚下泥地。在那里,每个人的工种基本没变,我仍然还是“绱沿条”。不过,这里离家较远,每天上下班,都得步行半个多小时。以前在永东路,午饭可到制冰厂吃,在这里,每人只能自带午饭,中午时在煤炉上热一热吃。午休时间,无可消遣,我们几位男孩就锻炼身体。刚去时,墙角地上扔着一副石头杠铃,大约有140多斤,别人试了试,都举不起来。我因为练了一段时间,心中有数,过去一把就举过头顶。他们顿时感到吃惊。在他们印象中,以前我文弱得很,现在竟然有这么大力气,自此不敢小看我。在那里做工,男孩需要轮流值班。每次,我独自值夜,四面寂静,窗外经常传来各种古怪声音,不过,仗着年轻气盛,并不害怕。
1970年,学校“复课闹革命”。我很想上中学,但父亲对我说,“别读了,有什么用,弄不好,让你上山下乡!”父亲还专门让我回四营堂巷小学,开了张证明,以证明我只是小学毕业,没上过中学。看着其他同学,重新走进校门,开始上初中,我很是难过了一阵子。后来证明,父亲的决定是对的。许多同学中学毕业后,有的被动员去浙江兵团,有的去下乡。渐渐地,我再也不想读书的事了。只是偶尔走过中学校门时,我的心中感到一种痛楚。
过了几个月,公社派来名叫金清的女同志,来当厂长。厂子搬回城里,搬到城东上岸街一座旧庙里。旧庙有两扇大门,里面很破旧,但房顶很高,厂里将其隔为两层。上部门做“鞋包”的,基本在二楼,下部门做“配底”的,全部在一楼。全部工具、原材料搬过来,安顿停当,重新开始生产。我照样还干绱沿条的活儿。
在我们这样的社办企业,除厂长与两位老师傅外,工人端的是“纸饭碗”,拿的是计件工资。受原材料或销售的影响,生产不正常,活儿干得少,工资就拿得少。同样,同一工种里,谁活儿干得快、干得多,到月底,拿到的工资就高。所以,我一开始干活,很快就明白,干手工活,在保证质量前提下,必须提高干活的频率,每个动作,都必须利索。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停顿,这样每钻一下,每绱一针,一只鞋,一双鞋累积起来,就会抢出一点时间来。但不能光顾快,质量不过关,老师傅让拿回返工,那就得不偿失了。每天一上班,为了能多干点活儿,轻易不起身,甚至不上厕所。辛辛苦苦干一个月,也赚不到30元。一旦停工待料,工资就少了,或者产品卖不出去,还领不到工资。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重复着一样的活儿,平淡乏味。因为都是十七、十八岁的男女青年,厂里气氛比较活跃。手工艺工人的特点,一边手里干活,一边嘴里可不停说话。说着说着,就互相开玩笑,说谁喜欢谁,甚至乱点鸳鸯谱,给每个人都配上对象。年轻人,天天在一起,时间久了,相互难免有了想法。有的真正开始追求,有的真正谈起恋爱来,有的弄假成真,有的关系却变得很难堪。
在这种气氛中,我对异性有了些朦胧的感觉。在厂里几个女孩中,我比较喜欢小S。她容貌俊丽,身材苗条,脾气性格都好,在厂里干的是缝纫工,就是用缝纫机缝制鞋包,属于上部门做鞋包最后一道工序,但也在一楼。我干活的位置,离她不远,一抬头,就能看到她的身影。
记得她第一次来工场,我一见她,就感觉脸熟,仔细一想,似乎见过。后来才知道,她家住捲索巷粮站后边,离我家不远。我们上下班,走的是一条路。一次上班时,遇到她在前边走,我快步上前,与她一边并肩走着,一边聊着厂里的事,心中特别愉快。之后,我经常有意在路上等候她,与她一起上班。
有一天,小S没来上班,与她要好的女伴说她病了。那天厂里正好发工资,我自告奋勇,代领了她的工资,送她家里去。很不巧,那晚她家那片停电。见我去,看得出来,她很高兴,请我到她与她妹妹住的小屋里。在微黄的烛光下,我与她聊得很融洽。
一次,厂里组织看电影,是重拍的《奇袭》。恰巧,我与她的座位挨在一起。那年月,男女青年一起看电影,是谈恋爱的重要形式。坐在她的身旁,我似乎受到某种暗示,心情有些激动,自始至终,不停地看她,至于银幕上放映什么,一点也没记住。这种心情,是第一次感受到,而且持续好长时间,脑子里,一次次回放我们坐在一起看电影的情景。可一想,这只是单位组织的,算不了什么。犹豫了很长时间,下了好几次决心,在过年前,我买了电影票去请她,却被她婉言谢绝了。
这之后,我见到小S,表情就会很不自然,说话也有些异常。周围的工友,从我的言行中,似乎看出了某种迹象,经常拿我与她打趣。只要我与她一说话,就有人起哄,弄得我们很尴尬,都不敢单独在一起。
自那以后,她对我态度明显冷淡了,似乎有意疏远我。这使我第一次感受到莫名的失落。虽然喜欢她,感觉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想到自己工作条件、家庭环境现状,特别是得知她父亲是某厂厂长,看见她家盖起了两间新楼房,我就彻底泄气了,彻底没了勇气。
有时,我不由地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与冬妮亚,作为林务官的女儿,她与保尔不是一路人,两人终究没能走到一块去。
1971年5月,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女孩里最俊俏的小Q,被空军选中,应征入伍了!那天下午,她来到厂里,告诉大家,第二天就要离开温州了。听到这消息,我与工友们一样,无不感到惊讶。谁都没想到,这位在上部门“划面料”,与我们在朝夕相处了几年的女孩,突然之间改变了命运,她将穿上军装,奔赴解放军这座革命大熔炉,锻炼成长,再也不用在这个小厂里,消磨青春年华了!这太令我们这些同龄人羡慕而嫉妒了。
金厂长建议,为了欢送小Q光荣入伍,大家一起去中山公园合影留念。冒着毛毛细雨,全厂40多人,包括厂里管理人员和男女工友,一起步行到中山公园。当时,雨下得很大,没法拍照,大家虽然焦急,也只好进中山纪念堂躲雨。时间一点点过去,工友们一个个上去,与小Q话别。她甜美的脸上,既有兴奋的笑容,又有离别的难过。我想,此刻,她的心情,一定复杂而矛盾:就要离开朝夕相处的工友,离开父母家庭,离开家乡了,独自奔赴异乡军营,前方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呢?可烦人的雨儿还在下,小Q有些着急,为了与大家合影,她还是耐心等待着。毕竟今天不拍合影,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还好,雨终于停了。“人民照相馆”的师傅,赶紧指挥大家排成四排,小Q手捧着毛主席身穿军装的像框,坐在第一排中间,以中苏友谊馆为背景,拍下了值得纪念的合影。合影后,她的好朋友,与其一起“划面料”的小Y,还有其他女工友,陪着她去“人民照相馆”拍照。
那些天里,我常常想起小Q参军的事,突然意识到:原来,参军入伍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心里不禁萌发了一个梦想,我也要争取参军,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为能了解部队的生活,了解外面的世界,我通过小Y,要到了小Q的通讯地址,并且给她写信。她不仅回了信,还寄给我一张穿军装的照片。穿军装的她,显得比以前更加俊俏可爱。从来信中,我得知,经过一段时间新兵训练和学习,她被分配到杭州空军疗养院工作。
小Q参军后,她的表哥张健进了厂子,厂领导让他跟我学“绱沿条”。张健比我年龄稍小,身材瘦长,性格开朗,待人热情,喜欢开些玩笑。因为有小Q这层关系,我俩很快成了好朋友,上班在一起,下班也经常在一起。他家就住在城西街教堂附近,离我家不远,星期天或晚上,我经常找他玩,彼此无话不说。
没过几个月,发生了“九·一三”事件。当时,报纸与广播并没有报道,但我和周围的人都感觉出了大事:厂里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不搞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不唱了。大约10月下旬,公社开大会,传达中央文件,我们才知道,林彪与他儿子林立果搞“571”工程,阴谋杀害毛主席,政变失败后出逃,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
自那以后,社会政治形势有些变化。但普通百姓还在过普通的日子。对我个人来说,那是一段漫长而无聊的生活。没有理想,没有目标。进入青春期,向往与异性的交往,心里堵着许多话语,却无处发泄,无处倾诉,异常苦闷。
参军入伍,那段时间,我整天想的就是这事。父亲和母亲也很支持我这想法。他们很清楚,参军意味着前途光明。因为我姑妈两个儿子,即我的两个表哥,就是最好的例证。大表哥1963年参军,在部队当驾驶员,复员后分配到国营新华印刷厂工作;二表哥1969年参军,两年后复员分配到国营港务局。两人不仅工作稳定,单位还给他们分了住房,顺利地结婚生子。父亲与母亲意识到,我们四个孩子,渐渐长大了,家里就那么大的地方,目前住得就紧紧巴巴,今后怎么办?如果我能够当兵,就能解决很大问题。为此,父亲开始为我想办法。
这之前,为了解决职工子女就业问题,皮革厂新办了个家属工场,挂靠在朝阳公社,派父亲去负责管理。父亲答应去,提出条件,就是要让我妹妹进工场。那年妹妹也就十五岁,进工场后学会缝鞋包。不久,军分区后勤部蓝处长,通过亲戚介绍,想送其女儿进这工场。
我父亲帮助他女儿进了工场,也请他帮助解决我参军问题。他答应帮忙,还带我去见了军分区负责征兵的干部。开始时,我还对他抱有信心,但直至这一年征兵时间过去,他那边也没来消息。我知道,这忙他帮不上,我还得继续以往的生活,为此感到十分失望。从开始做工算起,几年时间过去了,十几岁的年龄,本是上学的时光,而我却消耗在烦人的做工生涯上。这种生活何时才能结束?
1974年我在苏州虎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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