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谢侯之,原名谢渊泓。陕北老知青,柏林工大工学博士,信息专家。
延河几不见河水。很宽的河床,一块块积水,一河滩乱石。积水反射着夕阳,放了金光。我们插队在沟里,离这河遥远。去坐这延河畔,拢共也就几回。不知为何,却都是跟这王二。这次坐,是王二要走了,他明天要离开陕北。我从山里出来送他。弄到1972年,大学还是要办的。就之后首次,开招大学。不乡试殿试什么试,直接送。工农兵,大学只招这三种人。插队算农,就王二王新华同学,光荣选送,光荣接通知,光荣大学工农兵学员。王二是被送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现如今,坐在这里,看着半个世纪前那个人,瘦瘦的一根儿。前探了颈子,寻路找路的式子,想到这是一只小王八。爬不快,四处匆匆张望,心里藏一点儿愿望。哎,这个人哟,前面路还很长唉。年轻,便有痴心,容易妄想。妄想都非分,不自量。但是,哦呀,那个刺激了心跳的1972年。那些画面,生动记得。是大家要走,去上大学。我垂涎了,远处站着。立一旁,羡慕看着,还兜里捏一把英语单词的纸条。看要去上大学的人,看王二,看小年,看张赛娜,看……他们都是我同学,一道沟里一起插队的知青朋友。噢耶,那时的我,多想去读大学哟——不是为这上大学能离开农村离开大山。大山说实话,人实际淡然,不与它有计较。实在是为上大学那个读书。唉,这个1972年!人心被剧烈刺动。那一年的上大学,硬硬地横着杠杠,凭家庭出身,政审严格把关。王二家“红五类”。我家“黑五类”。王二有权利,不会有我权利。但他不知该说什么,“唉,不是他们不相信你,”他开始说了,竟结巴起来。他没再继续说“他们”是谁。只是笨拙了解释:“他们是不相信另外的人,不相信那些老辈的人。”王二抱歉看看我,好像他的错。王二那时,其实不知道,我家“那些老辈的人”竟做了些什么。我其实一样,搞不懂我家“那些老辈的人”究竟都做了什么。但有一点王二知道,我家“老辈的人”,被“万恶阶级敌人”了,这点应该不错。“地富反”?关管押?资本剥削?反动国民党?海外美狗港澳台?“万恶阶级敌人”的种类很多,或者,是其他什么更糟的。反正,不管什么,是因了我家“老辈的人”,才让这个后代狗崽子没权利,不可以上大学。看着西天上,正在辉煌壮丽。那轮夕阳,忽然就炙烈起来,竟有些烤人。大概,它快要坠下去了罢。我们就都不再说话。积水上的反光愈强。如果你对它望,会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在叫你知道,它不准你对它直视。那天坐在河畔,得了延河的印象,河水的反光,好像比其他河的刺眼。平日里延河水,不滚滚。它没水量,滚滚不起来。除了大发洪水,生了暴怒,它才水势浩荡声势浩荡气势浩荡。那是在疯狂肆虐,带着摧毁与睥睨一切的力量。但我们总是在深的山里,不去靠近这条延河。延河就总离我们很远。噢耶,那天。是送的个王二,去上的个大学。上的是北京大学,叫个数学力学系。完事后,剩的一个。就有些灰头土脸,或者,不朝气蓬勃。一个人,沟里回走。夜空里空空荡荡,幽幽挂了一个月亮。那条山路,便照得很白。人在白地,拖着的,有一条单薄的人影。人影印得十分清楚。月亮一动不动,看着这条影子。这个月亮。它已经前知了亿万年。应该是预知后事,应该是一切必知。但它沉默不语,不任何暗示。由了我一个,在那路上走。1971年9月延安。前排左起许小年、王克明、王新华。后排左起苏亦瑄、顾卫华、谢侯之是那首《歌唱动荡的青春》,那些天,心里唱的歌。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唱这首歌。只知道那些天,心里在唱。这歌四段,词竟全给记下了。那词那曲,其实带的小资,激情里有煽动,就浪漫。该是苏联歌,但不是内战里流行老歌。它不在《名歌200首》里面,可能是什么电影或话剧插曲歌。比如记得,我们少年儿童时候,给领着,去看苏联话剧,《以革命的名义》还什么之类,都有苏联歌,都挺好听,就都记着。但是现在这个动荡青春,哪儿来的,怎么传进西沟里的,怎么叫我学会了在脑子里,都已经无考。是啊,那夜,走西沟回万庄。那天沟里小路,好长好长,比平常时节,得要多走些个钟点。心里响着的,是这首歌。甚至兜里,还揣些英文单词纸条条儿。幽幽的月光,幽幽的山路。走着,去摸字条儿。月光下,把一面儿看了,想一想,看另一面儿。记得那晚,摸一张纸条,一面儿英文“ridiculous”,另一面儿写“荒谬的”。唉,看见的那个人,瘦瘦一根。魔怔似的,嘴里念叨“ridiculous,荒谬的”,直念了一路,固执要记住那个“荒谬的”。山路上没人,独自一个在走,并不十分匆忙。哼唱着那首歌,并不十分忧伤:我喜欢第三段,就反复哼唱:
这词,这曲,连同兜里那英文单词的字条儿,俱给的些温暖和希望,有了抚摸。哦,那晚,那夜路。听到心在唱,并不出声,这大概叫作“心声”。感到周边什么,隐隐在与心声共鸣。四下看看,四野幽暗,都跟了心声,静静在听。但这段词不知为何,非要出现个姑娘。歌词在唱“总会”。“总会遇到个姑娘”。我知道,我实际没什么姑娘。我是为最后两句“我的心向我呼唤,去那动荡的远方”。但我唱着那个“总会”。悟到我或会“总会”,不见得非得是个姑娘。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我决意要走。无论如何离开。不是离开这山庄这山沟,是随便去到哪里。幻想了远古洪荒,槎浮泛海荒诞不经,俱是要出走海角天涯。因为那激情,因为心向我呼唤,要去那动荡的远方。河庄坪乡西沟知青。左起史砚华、王克明、王新华、谢侯之好多好多年后。有次在美因茨,是到了德国。有个晴朗的周末,阳光于是姣好。那里,美茵河正在注入莱茵河。我坐到了河岸上,看河床深广,河水雄厚,藏了力量。这时想起《名歌200首》的歌,激情着走向了激流的河畔:忽然记忆打开来了。听到了遥远的那首歌。很白的小路,幽幽的月亮。我心中唱出声来:这样在很远、很远,不动荡的远方。坐在美茵河畔。已经了许多故事。看流星在飞翔,人走到曼海姆。在那里歌德学院,加强班快车一年德语。我必须通过它的德语中级考试,下一年,转去柏林工大。曼海姆离美因茨不远。周末不上课,所以坐到了美茵河畔。
1971年延河边。左起王新华、史砚华、王克明、任佶
给延安的插队北京知青,派去北京干部,在中国这是唯一,老三届上山下乡运动中的奇葩事。北京干部下延安,来时讲好三年为期。现在到处在说,要撤了。下午,正在后庄,见一个娃跑来说:“书记王振韩寻你咧。公社来个北京干部,是个女的。在知青生那搭儿。要和你说话了。”“生那搭儿”,方言,意思是住的地方。推开知青窑门,见是李光坐在炕沿。她笑眯眯,和我招呼。李光是驻河庄坪北京干部组长。全公社北京干部中,猜想她官儿大。因驻队河庄坪,我接触不多,可是感到她身上有不同。河庄坪北京干部,驻东沟的不太认识。西沟这边,一个李光,一个驻枣圪台老褚,让人想到人物,三十年代老知识人当干部那种。对人,都亲切,出自内心,无委蛇虚礼。对所有知青,不歧视,一视同仁,像家中族中可敬长辈,叫我亲近喜欢。我问李光:“您找我?”李光笑着:“是啊,我来找你,有事想和你谈。”“北京干部要撤了,”李光第一句话,验证了传言。她说:“临走前,想给大家尽量做些安排。”李光告我,已和延安协商,为大家争取到一批地县级厂矿招工指标。“指标不够每个人的,我们只好优先解决年纪大的,体弱的,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同学。让能有个工作,最后养家糊口,”她特别说起:“尤其有出身问题的,条件都比较差,家里一般没办法,最后只能是都留在本地。”李光说“家里一般没办法”,是那时现象。凡家里有点儿办法的知青,都在通过各种门路关系,努力调离陕北,纷纷脱离这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运动。“你们庄史砚华,高一的,还家里有些情况。先考虑他,给他有个县农具厂的指标,”李光说:“我们还有一个招工指标,考虑到你。”李光停一下,看了我:“是延安县毛毯厂。想听听你想法。”我看着李光,心内感激。砚华跟我,都黑档案材料,都“黑五类”狗崽子。李光他们必是看过档案,知道我两个比旁人,最不易有机会,所以拿指标给砚华给我。之前有传言,说北京干部在给知青弄县里厂子的招工名额。看来,得听传言,传言总是可信。招工,早先有过了。两轮国防大厂来延安,招北京知青。部委正规厂,景象便许多不同,许得好福利,许给知青学习知识培训技术。知青人人就都向往,只是没我份。这类国家高级单位,不要狗崽子。一道西沟,知青出身好点的,多被招走。剩在乡里,就些走不了的。现在的县一级,到了底层,不计较出身。进厂能有工资,虽不多,饭该有的吃罢。那时延安,知青已经不饿饭了。饿饭是下来那年,饿得人好惨耶。后来开始挣工分口粮,知青单身,一人吃饱即可,无家庭拖累。又上面要求,知青分一个半人口粮。更还有知青不断离去,靠招工靠关系调走。走的人,心中有大欢喜,粮食往知青灶上一扔,空手跑了。没见谁说扛了粮食去单位报到的。因而知青灶有粮,精粮食吃饱,竟可以不掺麸糠。不饿饭了,就能够庄里自在活着。实际呆队里,最叫人快活的一点,老乡们干部们完全没有意识想着要去管你。人就可以广阔天地无甚作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北京人的话:爱干嘛干嘛。早晚隔天的爬起,皆得自在。可以肆意看书,我迷的这状态,带点儿无政府,不想要县里去受什么管束。李光并不惊讶,甚至有点儿意料中。所以她跑来,问我想法。那天她专门进西沟,直走了一天。去枣圪台,去万庄,找的几个,都是为招工事,要去和本人问话。噢,你不走,就呆队里。那,最后呢?有具体打算吗?或者最后,你想到你会什么可能吗?——最后,是感觉吧。我学英语,自学。觉得可以笔译,译诗歌译小说散文,译科普地理趣味知识。我文章容易,意思说顺了就行呗,不以为写作多难。我还画画之类,可以工美或设计什么。可以老师,小学初中的各科,不觉得教课什么困难。李光微笑了,感兴趣听着这后生。我述说时,她不作插话。幼时,父亲就有笔译。笔译可有稿费,可助养家。父亲被“右派”,却不送去劳改,继续让科研,只工资降很低。有我们五个孩子,就艰难。他下班,整晚书桌做事。其中一事,笔译。童年记父亲,好像晚上都是不睡。然后就某一天,母亲下班没了踪影,父亲会说:“噢,今天一定有稿费来了。”果然,听母亲楼下,依次在喊我们小名:“□□!(我的小名,隐去)小妹!三三!下楼帮忙来拿东西!”扒窗子去看,是母亲叫了三轮回来。她会买天大的一堆,最记得苹果桃子樱桃香瓜,鸡鱼排骨肘子鲜笋蘑菇,饼干点心,全是好吃的。稿费花光光,绝不节省。把我们小孩子乐坏,一屋子笑语欢腾。父亲笔译,只专业,不闲文。但他不光英文,还俄文。祖父也是,两人读俄文也译俄文,都俄文自学。父亲也写,写文写书,都他的地球化学探矿。反正,一种勤功,或,一种积极。我小学生,不懂他“右派”什么,只对笔译有印象。从小看到过了,外文可自学,自学可笔译,笔译可稿费,稿费可买好吃的。加上山里老乡,教给了人间至理:“人但有吃上的,就好。”所以,县里敢不想去。笔译靠两件,靠外语,靠文字。这两件,都能够达到,不难。内心感觉,日后不管如何,总可以自有活法,觉得总都是有办法。看到长辈,人须是勤功,人须是积极。当然,家里这样故事,和这些想法,并没有去跟李光说。“那你确定毛毯厂不去,名额我们就给别人了,”李光跟我确证。我确证:你们去给困难的人吧。因觉李光可亲,就去给她说些心底:“我只是个觉得吧,”觉得最后我总能走出去。我必得走出去。这话狷狂了,不妥。这号直觉,外人听了,感觉毫无道理不讲道理。李光宽厚了听着:“你这种精神状态很好,”她说她知道了,“我们知道了你的想法,”对这后生,作的鼓励,“努力下去,能力不要荒废,继续精神状态,继续加强自己。”她起身。出窑门,见天色已经不早。可知谈话不短。我立路旁。看李光,沿西沟弯曲山路,向东出沟,匆匆走了。她远去的背影,染的余晖,罩在了一片夕阳里面。坐下来她说:“昨天听你说,能画。以前也听别人说过,你画画。我们把这事儿给漏了。”我解释:“我瞎画,不是科班。小时候照着乱画小人书,是喜欢。”李光问:“那你想过没有,去做画画方面的工作?”我想一下,点头:“画画感兴趣。可以干吧,没仔细想过。看机会呗。”李光便说:“延安工艺美术公司,有一个招工指标,工作跟美术有关。要是那里工美,你是不是就想去了呢?”这倒没想过。画画我喜欢,这意味着今生,去走画画做艺术的路。若这样,也一种天意吧。就说:“搞工美搞画画什么,挺喜欢的,相信能做好。”李光听了说:“我们考虑得晚了。这里面有一个情况,”就告我,这个工美指标,定给了另一个同学,那同学不画画。你画画,但已经通知了那个同学,现在若去变动,必得征求人家同意才好。问是否愿意,用你毛毯厂,换那个工美。我赶紧说:“对对,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千万别勉强。”李光说那当然。李光叫我等信儿,他们去问问看。我便告辞,李光跟出来,跟到公社院子的门口。李光后来消息,那同学想工美,不毛毯。故事就此打住。这是当年。在那路上,看到过分岔的路口,差点儿路径发生改变。路口眼前晃一下,过去了,天意吧。该是老天指拨,没让走另外的路呢。不过那时,也想不到那是岔路什么。人继续在队里,有粮吃自在快活。我记着李光,记着老褚。相遇一回,真是难得,是福气。我仍旧窑洞,仍旧油灯。去看力学看高数,竟还习题演算。这样忙碌,就有充实,意义在自家得快乐,托付些不切实际的愿望。看书,给了人真实的幻想慰藉。我显然是需要幻想慰藉。我那时已经不只记单词“ridiculous”了,而是去学到了句子“that's ridiculous”,这话中文意思“这真扯蛋”。好像是从大字典里读出来的,十分之生动活泼。后来知道,这类话老美电影里泛滥。看他们在戏里人生,说世间荒谬,“that's ridiculous”。
1976年延安桥儿沟,延安农机厂。左起:孙大立、史砚华、宋文汉、谢侯之
那会儿,有一个留声机,挺破的,但是能转。带一个有点儿生锈的小铁盒,剩了几个唱针。留声机手摇的。有一个摇柄,插进去摇,才转。不是带个花式大喇叭边儿上再蹲一只狗的那种,那种都豪华高级,都腐朽资产阶级。我那是便宜货,一个方方木头盒子,特简单,没拾音头没喇叭,放大要另接。把唱片转起,唱针放到唱片上,耳朵凑到唱针,能听到它蚊子样轻轻在唱。干嘛把它带延安,忘了。应该是哪次探亲拿过来的吧,也不记得了。反正是插队后期的事儿,那时知青都走了。可能是为那张灵格风唱片,太想特想听英语啦。父母那儿,看到教外语灵格风唱片。一盒,满是尘土。是一套,拿了一张走,没都拿。后来发现错了,不是英语是德语,就很泄气。唱片扔一边,当然后来就不见了。跟着这唱片,还一张什么,外文写的也没看。反正薄薄不重,搁一起就给带过来了。终于一天,把那张唱片放上去,摇了留声机去听。嘤嘤嘤的,听到钢琴,西洋古典。呀,好听。仔细看标签,竟是张贝多芬月光。奏鸣曲14号,作品27之2。除了《月光》,还什么曲儿,忘了。谁的钢琴,也忘了,只记得《月光》。但是声音太小啦,耳语似的,几乎听不到。拿留声机过来时,根本就忘了,它没放大。窑里乱琢磨,想怎么声音弄大。少时做矿石机,没绕过耳机线圈,但看过构造。线圈U型磁铁,放上面一薄薄铁片。音频电流通过,变化磁场。铁片随音频振动,发声。于是,知道了两点:很薄,就能振动;振动随了音频,就能出声音。转一圈,找到一张格子信纸,A4的,下边小字“北京电车公司印刷厂印制”。纸很薄,是我要的。电车公司印刷厂印车票的,车票都薄。所以他们印的A4稿纸也薄。把纸抖一下,哗啷哗啷。那纸我们用来写信。写的小字,挤挤的,密密麻麻一大篇,可承载很多信息。缺点是太薄,有透亮,不能反面也写。优点是纸轻,信封可装多页,不超重。我把留声机靠墙近些,A4纸取对角,一角扎唱针,另一角按钉扎墙上。中间距离调整一下,让纸张松弛,略下垂。微微绷紧,纸面能有些张力。唱片转起。唱针小心牵着薄纸,放唱片上。A4纸随唱针声音振动,响起来钢琴,哈,声音挺大。纸上音色竟是优美,叮叮咚咚,月光如水,倾泻一地。这成功,甚是令人得意,太是让人快活。几日连着,真好,晚上,到A4纸上,去伴这《月光》。写到这里,去网上乐库,找到《月光》,又去听。第一乐章慢板,听一个弹六分多钟的,要慢的。一般弹都五分半钟。缓慢了的情绪,一种不愿被察觉的忧郁。哦,《月光》,贝多芬。徐缓了,琶音三连音,轻轻起来。米拉都,米拉都,米拉都……一串,轻柔,意境初现。米拉都,米拉都……继续,一串,半音升半音降,意境迷蒙。湖月烟色,薄薄的,袅袅的。琴音清亮时,月光在水面闪烁。听有了微微的小风,轻盈旋转了。云翳,月光穿射,透出来。月色温柔,心里忧伤。第三乐章,老贝完全不同。布满云彩的月色,躁动急促,不可抑制不可遏制,带一种坚硬的决心。《月光》唱片是母亲的。母亲弹过钢琴,她书架收着唱片,都西洋钢琴古典。唱片好牌子,百代、胜利什么。印着大花瓣喇叭对着小狗。“文革”爆发“破四旧”,那个我,正在革命。我用一个下午,把唱片全给砸了。西洋古典靡靡之音腐朽堕落资产阶级罪恶反动。母亲那时所里“文革”,下班回来,开门看唱片碎片砸了一地。她温和了,轻声只说了一句:“送委托行他们会收,可以去卖钱,家里没有钱了啊。”现在想起这段,看到那时的母亲,心里在哭。这张《月光》,如何没砸掉,应该是侥幸逃过。它知道,它将会在窑洞里等我。
左起许小年、王新华、谢侯之、王克明
我德国去得较早。那时出国还允许带八大件。什么件,都没兴趣,只一件例外,音响。就去操心,购一套高级音响,带放大带很好的唱机。又去找唱片,钢琴古典,贝多芬巴赫莫扎特肖邦。弹奏都大师,鲁宾斯坦的霍洛维茨的格伦古尔德的图奶奶(即图蕾克)的。带回国,送母亲。偿我的罪过。对那罪过,心内仇恨耿耿不忘。这音响唱片,让母亲好生快乐。她年老了,完全不记得我砸她唱片。那张德语灵格风,也是母亲的。母亲说,德语她学过一点儿呢,就去说一句:“伊喝礼薄弟喝。”天爷,真棒。这是德语我爱你。“伊喝弟喝”,南德乡下话,特土,应该“伊稀弟稀”。我笑了说:“你们老师巴伐利亚的。”母亲说:“就是,那老师慕尼黑人。”就些奇怪,在那个遥远的大山里面,竟会遇到些跟德国有关的什么,似是与理不合。德国贝多芬《月光》,德语灵格风。有过个相机,也德国的。祖父背了它走在他的山野中。那是他三十年旧物,好牌子,德国柔来*。反正,尽些德国货。(*Rollei.ex,德国相机名牌,现一般译为禄来福来。)都来眼前,经过一阵,亮相,走马灯也似,又再去消失。人若迷信,就有些诡异。这是在预兆,日后我会跟这个德国有什么瓜葛吗?月色叮咚琴音,响在山里,是天上的声音。木头的手摇的留声机,耳语般,悄悄告诉了我那片月光。在年轻时的那条山路上,召唤了我。你必是要走出来,出埃及走你的迦南地,去到那陌生的远方。这念头,是一种喜悦。它发着召唤,要你勤功积极。就又看到了那条山路。幽幽的夜空,挂一个白色的月亮。谢侯之著《椿树峁》,中华书局2022年7月出版。点击上图,即可购买
谢侯之:椿树峁,
九户人家分来九个北京娃
谢侯之 :我在延安教乡学
野草,在知识的荒原挣扎些出来
谢侯之:关于吃的故事,
在延安插队的日子里
谢侯之:曾经的插队岁月,
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盖着"三明治",
捧上酸汤羊肉饸饹,
就有了感恩的觉悟
谢侯之:小雨中的延安窑洞,
是一种高级图书馆的环境
椿树峁:一个工学博士的
陕北“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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