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说到米兰·昆德拉,就不得不提到“媚俗”(“刻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次采访中,流亡法国的昆德拉被主持人问了一个问题:当您逃离了捷克斯洛伐克的规则后,更准确来说是苏联的规则,您会不会感觉到了另一种规则里,但更隐秘、更奇怪、看起来更漂亮,就像巴黎知识分子的那一套规则?这个问题问得好,对“媚俗”的反抗是昆德拉毕生的战斗目标(通常是冷嘲热讽式)。在米兰·昆德拉的回应里,“媚俗”发生在两个世界,一种是苏联式的,一种是巴黎式的。昆德拉的“媚俗”本意应该是因为“媚雅”而产生的庸俗气。他所说的“高雅”是指所有大的、美的、强的、权威的东西,“形形色色的观点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媚俗,有天主教的、新教的、犹太教的、共产主义的、法西斯的、民族主义的、女权主义的、欧洲人的、美国人的……”他把苏联称为“那边”,苏联的高雅是权力的威严,它摧毁人格、摧毁怪异(不允许异见者或不合乎主流的人),依附于这个世界的人产生了对权力的“媚俗”。巴黎的高雅是花花世界,一个把高雅夸张化了的国度,是滤镜下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会产生对过度美化的生活的“媚俗”。事实上我们生活的表世界,就是巴黎式的媚俗世界。它物质上琳琅满目,好看又诱人,孳生的价值观、行为方式也如浮花浪蕊、令人目眩。在下沉年代里,我们保不齐也同时生活在某种隐蔽的苏联式媚俗世界里。它在精神上整齐划一,给人以崇拜的偶像,使人沉默驯顺。近几年总想重读一些作家,也是所谓文青绕不开的一些门槛书目,想着能不能在年龄阅历的加持下多一番理解,其中就包括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直到他逝世的消息传来。一个人能征服一个国家么?不是亚历山大、成吉思汗的那种征服,而是凭一己之力让国家又怕又敬。米兰·昆德拉做到了,四十年前捷克褫夺了他的国籍,并最终又归还给了他。这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俯首认错。我眼里的昆德拉大约是这样的:他在去世前是当代硕果仅存的文学大师。作为严肃文学在大众畅销书界普及和影响力都很高,也是文艺青年绕不过的启蒙作家。他的小说以哲思体见长,说实话不算很能易懂的那类,通常以片段式夹叙夹议或短篇串联成长篇,是他的写作弱点也是特点。因此衍生了大量金句被网络流传,其中很多是假托的鸡汤文字。他致力于反对强权,用小说做寓言提醒人不要遗忘历史。如果说索尔仁尼琴是“俄罗斯的良心”,昆德拉就是“东欧的刺”。他擅长描写两性关系,书中男性多为政治上迷茫、私生活浪荡;女性多被情感所困,在情欲漩涡中寻求突破。最后一点,也是开篇提到的,昆德拉通过代表作《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提出了广为流传的“kitsch”概念,直译“刻奇”,大陆意译为“媚俗”。结合米兰·昆德拉的生平背景,他本意是在批判当时那个年代对崇高的无限崇拜,不问对错、不论是非的狂热压榨了人作为个体的生存空间,也就是苏联式媚俗。昆德拉说“在媚俗的王国,实施的是心灵的专治”。“媚俗”同时又有“自我感动”的意思,指那些过分迎合世俗,缺乏思想,只知随波逐流,沉浸在某些从众行为里自我感动、自我欺骗的人。随着时代变化,“媚俗”渗入大众肌理,衍生出种种变体。大约在十年前《新周刊》曾经写过一篇文章《66种“刻奇”中的自我感动术》,这些“媚俗”行为有时无伤大雅,有时“蔚然成风”,它们就像社会的小溃疡、小瘙痒,但都是以“精致妆容”示人的:“不转不是中国人!”之情感绑架的刻奇、“吃的不是美食,是情怀”之人文关怀的刻奇、“听琴、焚香、品茶”之复兴传统的刻奇、“Rock”之摇滚青年的反叛刻奇、“再不旅行就老了”之“在路上”的刻奇、东西都是旧的好之媚古的刻奇、国学热的刻奇、“我没文化”之自嘲的刻奇、要成功先发疯之成功学的刻奇……2020年代后,新的“媚俗”(“刻奇”)也在与时俱进,它们变得更美了、更迷人了、更有说服力了,我也试着列举下这些年的“刻奇”行为:“你的征途在星辰大海”之民族主义滥用二次元的刻奇、流量的刻奇、健身与自律的刻奇、“沉浸式”&“氛围感”的刻奇、“老钱风”的刻奇、“多巴胺穿搭”的刻奇、“名媛风”的刻奇、低脂低糖的刻奇、考公上岸的刻奇、网红打卡的刻奇、中产生活的刻奇(滑雪、露营、飞盘)、躺平的刻奇……这样说来,好像万事万物都有“媚俗”的可能性,可很多“媚俗”都只是大众在表达自我、分享生活方式啊,“媚俗”有原罪没么?昆德拉也说了“选择高雅,有时也是件好事,人们希望因此显得聪明一点,是一种比自身更好一点的良好的欲望”。生活在世俗世界,人本不能免俗,“媚俗”起初是一个中性词,当我们诟病某一种“媚俗”时不是瞄准一个单独的个体,当它成为一种现象,成为群体行为后,就有值得被审视、反思、批评的必要了。“媚俗”的精致面具在于“所谓的为你好,其实都是为了利己”,人们在“媚俗”时已不全然是被动的,而是有意识形态、有文案、有策划团队了。OOTD、制造明星和KOL、健康护肤、生活态度、知识财经的背后都是营销行为。商品交换和购买关系不再是菜市场上的叫卖,而是通过制造流行,挖掘潜在市场,流行到极致洗脑大众,就成功炮制出“媚俗”的氛围,如此循环往复。当然了能洗脑的不仅仅是商业资本,还有灌输的意识形态。二者合力就形成了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决定了这里的人是站在沃土还是站在盐碱地上。昆德拉说“在极权之媚俗的王国,总是先有答案并排除一切问题,媚俗的真正对手是爱发问的人。”发现“媚俗”是俗人不甘于俗,庸人不甘于众,与“媚俗”保持距离也并不是什么清高行为,在我看来,审慎的对待“媚俗”等于维护自我的自治权。与大众“媚俗”的对抗,也是对自身“媚俗”性的自我审视。如今米兰·昆德拉已逝,回头想想此前看过的那些书在记忆里也只剩一鳞半爪不成体系,对“崇高的庸俗”、“优雅的庸俗”的批判,是米兰·昆德拉留下的遗产,为了这份遗产,我们可能需要保留一份距离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