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须散场,猥琐趁少年(III)
青春须散场,猥琐趁少年
——有关穆齐尔的《学生托乐思的迷惘》(III)
埃贡·希勒1917年的《拥抱》——表现了虫一样的人
在穆齐尔之前,奥地利文学积弱已有半个世纪。领军人物阿达尔贝特·施蒂夫特,1857年发表的一本慢悠悠的小说《印地安之夏》,便算是杰作了,可就在同期,法国不用说有司汤达和雨果,《包法利夫人》也出现了,施蒂夫特拿什么跟福楼拜比?一直要等到哈布斯堡王朝气息奄奄,“世纪末的维也纳”来临,才出了一个性瘾患者阿瑟·施尼茨勒,和一个流星天才霍夫曼斯塔尔。
1905年,《托乐思》出版的前一年,霍夫曼斯塔尔拿出了一部精美的短篇小说集,它更像是传奇故事集,为他之后的长篇《安德烈亚斯》作准备。1906年,施尼茨勒出版了一个中篇、一个长篇和几个短篇,但《垂死》是一个自然主义小说,用上了大量心理分析的《贝尔塔·加兰夫人》,虽然很受批评家的重视,其实也很传统,写那种不幸的、纠结的爱情。《古斯特少尉》倒是一个意识流的小试牛刀之作,可他也并没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阿达尔贝特·施蒂夫特,奥地利小说在矬子时代的将军
他们都有明显的局限。施尼茨勒的严肃创作,主调是渗透了精神分析的自然主义,而对于诗人出身的霍夫曼斯塔尔来说,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对现实作一番诗化的、狂放的拔高。然而,穆齐尔比施尼茨勒更追求难度,而其语言的诗意,则毫不逊于霍夫曼斯塔尔。瑞士诗人菲利普·雅各泰才华横溢,他舍得掏出四年时间,去把穆齐尔翻译成法文,实在是因为对他这样的译者而言,那文字太“养人”了。
菲利普·雅各泰,今年93岁的他翻译了很多穆齐尔作品
每一次出现窗户,穆齐尔的文字都可以吟咏,不是因为窗外景色的美(他也曾透过窗户偷瞄贫困户的生活面貌),而是因为意识处在分心状态时使用的步姿太美。窗户总是让他左右内外地滑移、摇摆,让意识建起又垮台,然而,书中有一扇窗却实现了内外的调和与稳定,那是在他幼稚的年代,远在妓女的接客室、学校的高墙,远在其他男孩的肉和血、以及阴暗蒙尘的储藏室之前的一扇窗:
“那是在一次旅行途中……在一座意大利小城……他和他父母一起住在一家离戏院不远的旅馆里。那家戏院每天晚上都上演同一部歌剧,他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从那里传来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音,尽管他不懂那种语言,他每天还是坐在打开的窗户前仔细聆听,渐渐地,他爱上了其中的一个女演员,但从未见过她的面。他后来再也没有像那时那样迷恋过戏剧;他感觉那旋律的激情,犹如深色的大鸟在拍动翅膀……他所听到的不再是人类的激情,不,那是逃离人类的激情。”
艺术的语言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运转,把声音转化为想象中的人,让男孩深深爱上;但是,当托乐思待在半空的教室里,两眼瞅着正在看书的巴喜尼时,他却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真实的注视,而看只是看着一个幻觉。他感到眩晕。
youtube上看到的某人做的一个理念化的洛根丹头像
这再一次预演了日后的存在主义文学,托乐思预演了洛根丹带着一颗渴望从“本质”逃向“存在”的心,发现了世界永恒的冷漠,以及荒谬的来源的过程。《托乐思》中最后一扇窗,是在校方着手调查巴喜尼遭性虐一事中出现的,那扇窗的外边,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坐着一只乌鸦,此外就是一个“白色的巨大平面”,相当于宣布了一种绝望,深厚而宽广。
除了窗,还有虫。白内贝一口咬定,巴西尼就是个虫一样的人,在马路上看见,“你都不知道是该绕开它还是该一脚踩上去。”但是,白内贝一发出这番富有邪德色彩的动员令,托乐思就觉得白内贝像一只庞大阴森的蜘蛛,正潜伏在他自己织的蛛网上。没错,一个对恶下判断的人,很可能是更大的恶。后来,白内贝不说巴喜尼,而说起他的哲学如何强过赖亭:“我一下子就能像超过一条蠕虫那样超过他。”
就这样,这几个人相继都进入了虫豸的意象群里。结果是必然的:托乐思觉得他脚下的大地到处隐藏着蛞蝓和蜗牛,他背后的墙里也传出了瑟瑟的声响,“骚动不安的生命在砖缝和水泥之间觉醒”。不经意之间,穆齐尔又成了连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部公房的桥梁,从《罪与罚》里拉斯科尔尼科夫眼中虫豸般的老太婆,通往《砂女》中掉落海边沙坑里,怎么也爬不出来的无名男人。
虫子在《托乐思》里四处爬动:巴喜尼被打,“嘴上慢慢滴出的血,绘制出一条红色的,越过上唇、嘴和下巴的,犹如蠕虫那般曲折而行的路”,卑微的受害者,就连挨打都无法拥有悲剧人物的尊严。到了晚上,灯罩上的绳子从天花板悬下来,淫荡地扭曲着,它落下的阴影就像在地板明亮的长方形上爬过的一条虫。
窗户和虫的形象,在这里交织到了一起,恬静的月光,抚慰人心的夜色,现在因人为的恶而变得淫猥。后来,连数学算式都成了虫子,一扭一扭地经过托乐思的梦境。穆齐尔在写到一天接近黄昏,都用上“爬”这样的动词来搭配时光,于是,当写到托乐思怀表的嘀嗒时,穆齐尔自然而然地将它比喻成“一条小尾巴,在时光懒洋洋爬动的躯体上晃来晃去”。
而时光是一条最大的虫:恐怖,无可名状,而且就像上帝一样无所不在。在目睹巴喜尼被折磨、被强奸的时候,巴喜尼就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趴到地上,像虫子一样爬。可仔细想,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这不恰恰可以摆脱肉欲在心中引起的不安吗?我就是一条鬼鬼祟祟的、下流的、见不得人的虫子嘛,蜘蛛与蜈蚣出没的地窖和阁楼,是我归属的地方。
施尼茨勒,一个罹患严重性瘾的维也纳作家
我们无法区分,穆齐尔究竟是先生活后书写,还是先书写后生活。虽然20世纪初的穆齐尔才二十多岁,可他已经进入到“高难度写作者”的行列之中,跟康拉德、卡夫卡一样,在冶炼他个人的经验并紧张不安地监察成果,他的《没有个性的人》,从《学生托乐思的迷惘》时便开始写了,活多久写多久,且不出意外地一辈子都没写完。
但他必须如此。人有两重生命,一重是他生活的生命,另一重是他所意识和感受的生命,穆齐尔绝不用窗户或墙来分隔这两者,而是挖一条内在的通道,从而将生命的宏观源源不断地缩减到他的文句所能消化的大小,这是一桩一个人的功业,昼夜不歇。
同样是埃贡·希勒的画作
少年迈过了那片柔软地带,抵达了成年的彼岸,然后回首,成长不是一个摆脱苦恼、看明白事理的过程,成长是搁置,是原谅,出于照样不明所以的理由:“一个发展时期结束了,灵魂像一棵小树一样长出了一圈新的年轮——这种仍旧无言的、令人无法抗拒的感觉原谅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肉体才是虫子,而灵魂不是,灵魂是树,即使它位于一条虫子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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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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