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 ‖ 臧海英
臧海英，笔名来小兮，生于1976年，山东宁津人，民企打工者。1995年于《济宁日报》发表处女诗作，之后远离文字。2010年重新写诗，组诗作品先后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山东文学》等报刊。荣获“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
臧海英的诗
◎在德州
1
去锦华大厦上班
写字，养命
去旧货市场，拉一件旧家具
旧一点没关系，瘸一条腿也没关系
回宋官屯前，买一捆青菜
只买那个断指女人的
2
阁楼的墙体，很薄
于是，这个冬天，我盖三层棉被
儿子在的时候，不同
室温会上升7度左右
他轻轻地哼唱，我欢快地杀鱼
3
试了几次，没法把那枚铁钉
送进墙里
隔壁夫妇，却把骂声递了过来
很像我和德州的关系
他们丢弃在楼道里的那盆兰，一直活着
蒙了厚厚的灰尘后，还是活着
4
在晶华路中间的黄线上站着
左右是两股相反的力。一辆辆车过去
好像在磨刀
我会锋利。我也会卷刃
躲着那辆大货车
5
牙疼，缓慢地啃一块苹果
想母亲。静静看着炉上
文火熬煮的汤
等着天黑
等着水花翻滚，骨肉分离
电话里，父亲的耳朵越来越聋
气息越来越弱
6
夜里，烟灰引燃了被单
火势，像爱上那个男人，控制不住
端了盆水
惊慌地泼冷水
蹲在地上，捂住脸
一些疼痛，又让我
捂住胸口
捂住肚子
7
捂住私处。
◎刀锋
那些年，你一直活着。
那些年，我一直活在你体内。
头晕，贫血，虚脱——让你筋疲力尽。
弃学，出走，离家——让你难过。
被你孕育着，我怀疑你。
被你抚摸着，我厌恶你。
被你紧抱着，我离开你。
那些年，我一直在你体内
一直站在父亲的一边，反对你。
现在，我的孩子也在反对我
我感受到了，你在我身上感受到的刀锋。
◎在异乡的人
我理解一个异乡人
低下去的头。也理解他
紧紧攥住，又松开的拳头。我甚至理解
他嘴角蠕动的血，蓝衣服下的抖。我不能理解
持棍的人推搡着他。更不能理解
很多人围住他，谈起天气。我最不能理解的
是我，这个怯懦的异乡人
和他对望了一下
只是对望了一下
◎单身女人
我感到羞愧。
为何不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
哪怕他是一道伤疤
一块腐肉
哪怕他是酒鬼，赌徒，家暴实施者。
他们说：“不是一个弃妇，就是一个荡妇”
我感到羞愧
哪一个我也做不好。
单身男人投来的目光，像在揭穿谎言
我感到羞愧
我没有这个或那个。
已婚男人要我做他的情人
我感到羞愧
我做不到一会拥抱，一会装成陌生人。
更多的人避开我，像躲避一场瘟疫
我感到羞愧
为自己的罪孽深重。
洗澡时，看着自己的裸体
我感到羞愧
它那么无知，又无畏。
◎磨刀人
槐树的叶子，开始往下掉
他拿起刀，在脏污的手上试刀锋
数不清多少人，在他手里取走了刀锋
有几次，还取走了他的血
他断定，那几把刀带着他的仇恨
不仅杀鱼，还杀了人
一想到这，槐树哗哗地掉叶子
暗黑的铁锈，越堆越多
他老了。像一把钝刀
真想把自己置于石上
如今，这个被反复磨砺的人，举着刀锋
可是，天下空荡
他坐在槐树下，等了很久
拿刀的人仍旧没来
◎藏毒者
我捧腹。无法掏出来
天这么黑。对面，应该有一个人
与我对质
“毒要运到哪去？”拷问者站立风中
我通体乌黑。任何一种鞭打
都起不了作用了
以毒疗伤的人，靠近我
以毒攻毒者挥挥刀，说“不疼”
而我的绝望在于：不能毒性发作
◎剧情
戏中人狂笑，他也狂笑
戏中人跺脚，他也跺脚
戏中人拖着哭腔，他也拖着哭腔
扯着干嗓，他没能嚎上去
硕大的梧桐叶掉在肩上时
刀也架到了戏中人的颈上
鼓点急促，并不被他所控
像被大风摇撼的树一样，他感到了消亡的力量
对面广场上，围观的人越聚越多
他摇摇头，伸手拧掉收录机
他观察过了，没有一个
像劫法场的
◎深山
他总是对陡峭的事物有把握。
从热闹中抽出自己，是对人群的告别
他急于这样的告别。
关上门，即是进入一座深山
光亮，很快被黑暗挪走——
这样更适合迷路。
在一座深山里，徘徊，饥饿，与鬼对话
与滚落的巨石、树木互换身形
向绝望者和神灵同时递出性命
他不知死过多少回了。那只猛虎被他越养越大。
这深山中的一切，似乎在与他
重塑另一个世界
其实，一只箭簇时刻对准着他
或一只枪口
其实，他也在等这致命的一击
作为孤绝于世的证据，他临渊而立
虎啸从一个崖壁
越向另一个崖壁
◎她
不要以为她对面一无所物，就是赢者，
和所有人一样，她虚弱，无力，头发越来越少。
不要惊异于她的矛盾，她尽可以左手持刀，
右手向你挥舞柔软的菜心。晚餐
总是在相互切割、撞击和亲吻中完成。
不要理睬嗜睡者与失眠人的争吵，
她是她的手足，她在她的体内，她在她那里消失。
不要被哗哗的翻书声迷惑，她没有学问。
她拿着笔，却不是诗人，她写下的不是这个世界的悲伤，
她只关心自己。不要相信她的眼泪、疼痛和绝望，
即使她解开衣衫，指给你看，看
即使她伸出双手，不要给她什么：面包，纸巾，水……
——她要的，是你的爱情。
◎羞耻
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又好像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母亲醒了。眼神陌生，舌头陌生，半个身体
陌生
——它们都不是她的，原来的它们睡着了。
房子里住进了外人
外人闯进了母亲的身体。
她忘了父亲是谁，以为那是她的父亲。
忘了我是谁，“这个讨厌的女人”
忘了家在哪。
但名字还是她的。她模糊地说：刘桂青。
但还能像个孩子拘谨地笑。
但没有忘记羞耻。护士插尿管的时候
她满脸惊慌，试图用一只左手，抵挡这来自外界的
窥见与洞穿。
◎精神病院
每天都在接受很多人的造反。
白昼来了，一些人还在磨刀石上，宁愿
被一粒药片引入歧途：
墙壁里唱歌的人，用我的喉咙唱了一千零一夜
——还是有人想要杀他
嚼着黑炭写诗的人，指着我的血：
“看，是这样腐朽的黑，鲜活涌动的黑。”
黑夜来了，一些人在刀尖上
发誓要逃离我的肉身：
那个幻听者，有终被选中的狂喜
听见云层上有人走路，就误以为我是敌人
跟我耳语的人，也会分裂成黑白两道
他的笑阻止我的哭，他的恐惧阻止我假装，他的绝望
要冲出我的眼睛。
经过走廊时，又碰到那个散步的人
他怀揣飓风，随时要与我清算
一些死去的东西，也在树下反对我
守着一堆沉默人的骨头，他们指出我的死穴
哦，密谋人就要擂断我的肋骨，引诱我的人在脱衣
脱：外衣，内衣。使劲
脱着我的皮肉。
我知道，我关不住这些没有身体的人，这些
呲牙咧嘴，浴火焚身，狂傲，顽固，一不小心
就自杀身亡的人。迟早有一天，我忍不住了
就把他们全放出来。
◎少女与老妪
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
她喊着“爸爸，爸爸。”
紧紧抱住一个男人，任性地爱他，咬他
亲他
“去死。”
她诅咒，亲手杀死一名垂钓者
——她爱。
葱茏的，繁盛的，草木一样的人们
她将自己交给他们，身体是新鲜的，愿望滴着水
她相信。
爱一次，就经历一次衰老下去的危险
爱一次，像抓住一根拐杖
忽然叶子就落了，牙齿掉光
——她拒绝。
使劲揉搓着眼睛，她揉搓着自己：
黄褐斑，鱼尾纹，松弛的乳房，干燥的唇
没有涌上来的河水
“世界真是孤独。”
她空张着两岸，试图将自己拧出水来
她不相信。
她爱的，和她拒绝的
都在继续
镜子背后蹲伏着一只狐狸精
一会儿是少女，一会儿是老妪
有时她在她的体内，有时坐在她身旁
她们是姐妹，是情敌，是母亲和女儿
她看着她。
喜欢，讨厌，颤抖，咬牙切齿，爱我吗？
“够了！”她反对她，她勒紧她。
一大堆疯话
渴啊！
她不承认那是错误：
盲目，热烈，肉体的欢愉。
她分娩出黑暗和战栗，失去和死亡
来完成一个女人。
闪电说来就来
她还在絮絮叨叨，像抚摸一件旧礼物
反复地洗脸，观看儿子突起的喉结
有人靠近，就变成一头发疯的母兽。
坐在公交车上，她开始用白头发
想念一个男人
她记不起他的名字，却记得，他写给她的：
“愿你每一天，都有花朵般的心情”
此刻，她羞涩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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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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