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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克修诗选

谭克修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谭克修,诗人。1971年生于湖南隆回,1995年毕业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系。获过《星星》《诗歌月刊》“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羊城晚报》《天涯社区》“1986--2006中国当代十大新锐诗人”、《十月》杂志社“2013十月诗歌奖”、撒娇诗院“民间巨匠奖”等。著有诗集《三重奏》。2003年创办并主编《明天》诗刊。2013年发起“地方主义”诗歌运动,并开始创作《万国城》系列诗篇。现居长沙,主要从事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工作。




李亚伟 郑单衣 杨键 代薇 樊子 大解 舒丹丹 树才 魔头贝贝 孙苜蓿 金指尖 村姑翠儿 张远伦 炎阳 林宗龙 紫藤晴儿 墨指含香 盛兴 文璘 格式 子在川上曰 黑珍珠 夏午 马休 芃麦子 量山 师力斌 铁骨 依珞 冯娜 敬笃 邱籽 小西 夕染 风荷 狂风 余笑忠 黄沙子 于之雅 雨倾城 徐钺 张永伟 杨泽芳  那勺 聂广友 刘晓萍 苏蕾 阿信 莫小邪 黄小芬 徐志亭 黄斌 阿角




早班地铁


晨曦从太阳出发

花八分钟赶到万国城

或者坐早班地铁

从马厂下车

扶着一个夜不归宿的诗人

往东步行八分钟

赶到万国城

结果差不多

这里还没人愿意拉开窗帘

将白色的脸伸进阳光中


早班地铁想用一小阵喧嚷

和一位诗人

交换万国城的服务员、推销员

公务员、工程师、法官和罪犯

这不是一笔公平交易

诗人被酒精熏晕了头

只会对着主入口的欧式钟楼呕吐

他将被保安送到

某单元的空中楼阁

开始一天的白日梦

他与昏睡在黑暗里的人群

未完成的交易

只能在万国城上空盘旋的梦魇里进行




锤子剪刀布


我不敢把楼下的水池叫做池塘

担心水池里几尾安静的红鲤

突然回忆起跳跃动作

跳进危险的水泥地或草地

我丢面包屑的动作也越来越轻柔

它们绅士般地吃完后

就会快速整理好水面的皱褶

以便将插满脚手架的天空完好地映入水池

水池之外的世界,有三把椅子

准备在下午等来一个老头静坐

老头迷着眼,低垂着脑袋

猜不透是在打盹儿还是回忆

容易陷入回忆的还有两把空椅子

那些干渴的木头,看着天上的云彩

可能会想起一场雨,和山上的日子

一个不需要回忆的小男孩

围着空椅子来回转圈

发现椅子并不是理想的玩伴

嚷着和老头玩锤子剪刀布

老头迷迷糊糊,从松弛的

皮肤里蹦出几粒生僻的隆回方言

手上出的不是锯子,就是斧头




旧货市场


下着细雨的时候别去浏阳河路412号

旧货市场会用一个溃疡的喇叭口

将你粗糙地往里吞

你将倒着滑进一条隧道

从2014年6月5日滑向某个深渊

它用一些旧的电器、桌椅、床柜

招待你,告诉你世界只有一种逻辑:变旧

一阵风经过老式电扇,变成过去的风

使沙发下陷的重量,又叠加在一起

压着你,使你陡然沉重起来

实际上,你的脚步可能在加速

但你不会一直加速

当一个倦怠的中年女店主

领着一堆凌乱而痛苦的旧家具昏昏欲睡

却让一个梳妆台独自醒着

发着赭石色光芒的柚木台面上

梳子和化妆品已经消失

擦得过于明亮的镜子还像是新的

梳妆镜应该是记忆力最好的镜子

它记得一张熟悉的脸

记得熟悉的眼神,泪痕,鱼尾纹

记得从一头黑发后伸出的手

如果你贸然把一张陌生的脸伸过去

镜子会生硬地把你推开




地心引力


今年我开始关注落下的事物

天空有无限的雨落下

青竹湖的桃花和樱花落下

熟透的桃子和杨梅落下

大腿抽筋的人突然落向地面

披头散发的人从湘江大桥落下

你们只关注向上的事物

为草木向上生长而喜悦

为烟花冲向高空而欢呼

你们不断上升,带着荣誉和职位

理想还在扶摇直上

我希望高过云层的飞机

不被你们炮弹一样的理想击毁

安全落下,让我疲倦地回家

平静接受小区停电

必须爬上九楼的命运

我一天天体会到地心引力在变大

身体被逐渐拉弯的过程

当某一天,我再也爬不上九楼

在一楼也站不稳

像大腿抽筋的人一样落向地面

我将继续往下,落进一个深坑

但多深的坑也留不住我

我将继续往下,往下




我跺了跺脚


万国城的树木一直没有长大

米粉店前的桂花树

被人们泼来的热汤撑死

这里的树木比我更加焦虑

它们应该去望云山、老山冲、栗山坪

那些只有我知道的偏僻地方

中心花园有几棵银杏

察觉到了开阔地带的危险

它们的根系穿过水泥板

见到了地下车库的节能灯

和几张发白的脸

想到这里,我用力跺了跺脚

脚下感觉不到万国城的存在

只收到楼下一个男人的咒骂声




厨房里的雪


你喜欢用竹竿,把落在屋后的

毛竹和杨梅树叶上的雪

打落到自己身上

杨梅树的叶子是绿色的

正好映衬着你的红色小棉袄

我记得你用竹竿打落树上的杨梅时

穿的是格子衬衣和凉鞋

所以,每年立夏时节

楼下的姑娘刚露出乳沟

我就会去水果店等着

你打下来的杨梅

昨天等到的是乌梅,个儿小,很甜

今天等到了大颗的杨梅,很酸

我把杨梅洗净,盛到瓷碗里

再往上面撒白砂糖

当白色小糖粒落向红色的杨梅

我看见厨房里下起了雪

雪很大,不断地落下,落下

我无法用一个瓷碗接住

全部落在了你身上




水声


如果足够安静,隔着洪山公园

能听到浏阳河的水声

听到那些水,往上流

爬上1998年春天的大围山

重新跳下悬崖

引发我们的尖叫声

如果再安静一点,能听到古同村

那无名小溪的水声里

几委敏捷的鲫鱼

对着两个追赶的光屁股男孩

发出嘲笑和嘘声


但并没有安静的夜晚

万国城的夜,多么晚都不是深夜

我将用这一夜,屏住呼吸

等待另一种水声,从管道内传出

之前,或许还有高跟鞋

或纽扣落地的声音

之前,还可以花点时间

不让自己知道,楼上无人居住




中秋之夜


我来到万国城,不能说全是偶然

必然的部分,又无从考察

像中午的一阵雨,只落向城东

想给阳台上的竹子浇水

又想打湿我晾晒的被单

我若是万国城多出的那一位

为何打开窗户,就有

一阵风,放弃与樟树叶唠叨

将窗帘上的海水掀出波浪

还让我闻到久违的鱼腥味

我也未必是万国城缺少的那一位

我被一个门牌号安抚

他们说我得到了很多

我却常被失去的东西惊醒

说出来又无人相信

不知道在这里能停留多久

刚走近树下的长椅

又觉得该去别的地方

出了大门,却不知去哪儿

回头看,月亮泡在泳池里

被氯水消毒,显得虚胖、白皙

万国城的夜晚也美好起来




失眠


睡衣和睡意落在别处

我把窗户敞开,把满屋浮想

替换成平静的月光

率先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的争吵,晦涩的方言里

有直白的牢骚

我努力辨析声音的主人

但传达室、物管处、电梯间

碰见的人,已面目模糊

点头一笑,转身就会忘记


楼下的争吵已结束

卧室需要一场新的争吵

我一会儿和自己争吵

一会儿翻出几张熟面孔争吵

为了证明精力旺盛

我一口气数了三百只绵羊

但这群羊根本不听话

在黑暗里四处乱串

又一溜烟儿冲出房门

把中心花园的草地啃得精光




中心花园


早晨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条小狗

她让小狗在水池里舔舌头

对着一颗柳树撒尿


中午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只纸做的大鸟

他把大鸟悬挂在风中

又看着鸟被一颗柳树放走


傍晚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另一个人

他们给水池边的雕像挠痒

又给彼此挠痒


半夜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只酒瓶,仰在地上

看见中心花园上空

压着一团码头形状的黑云




线索


你梦见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之后,我开始四处巡逻

寻找来过这里的线索

每次一无所获

我想过在红花继木前站上一个夏天

看我的生长方向是否相反

路上有似曾相识的面孔飘过

没人能叫出我的名字

遇到一群老人

用脆弱的髋骨跳广场舞

不跳舞的人,围着几只蚊子

议论时事

今天谈到隔壁法官

假离婚后,娶了别人

他们在暮色中随意谈论

也把我当成不存在的人

我转身,遇到一块石头

假装成一个男人,半蹲在水池边

往空中扔另外一块石头

而空中,除了一把锈蚀的镰刀

在迟钝地收割夜色

并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老人


我在公寓门厅

坐等一位将要迷路的访客

另一张椅子上

坐着一位八十来岁的老人

我察觉到他的眼神

在借用玻璃门上的反光

试探着打量我

我不确定

关于长沙天气的坏脾气

我们能谈出什么新意来

就死盯着手机屏幕

把自己装扮成

比玻璃门更坚硬的铁门

直到他慢腾腾起身

拄着拐杖,走向电梯

我才发现

自己若干年后丢失的老花眼镜

就在电梯里




福元西路


今年夏天比往年酷热

楼下卖西瓜的老头说

一场货币战争正在地球打响

路上有勇敢而坚强的人

骑着三轮车赤膊上阵了

我只敢胆怯地把自己按在家里发霉

让福元西路在大白天消失

午夜时分才趴到我窗下

从芙蓉路、车站路、东二环

或更远的路,滚来无数车轮

向我推销速度和时间

要求我入睡前默数过往的车辆

把轿车、渣土车和救护车算在一起

暗示我想象车里晚归的面孔

我想想那些疲倦的面孔

就会疲倦地忘掉他们




理想


万国城没有人认识我

自从身份证在菜市场遗失后

我混迹在他们中间

总觉得信心不足

今早在水果店,有人说我的鹰钩鼻

和清澈的眼神有些矛盾

幸好他没看出来

我也没把魂魄带在身上

为了混入他们,我买来一条土狗

取个洋名字花花

我让花花和洋狗们打成一片

学会在中心花园撒尿、调情


我带着起床气去寻找新生活

用了一上午,来确定

规划中的洪山公园依然是废墟

我依然没爱上这里的白天

尤其是中午,打开窗户

就看到几棵柳树在阳光下燃烧

邻居和鸣蝉兴奋地交谈

而我只想打盹

我听见万国城一片寂静

除了打盹,我仅存的理想

是把费解的诗歌,印上业主手册

将遛狗的女人弄晕

让花花带着洋狗去洪山公园流浪




声音


2014年最难听的两个声音

之一是5月25日早上7:05分开始

电钻进入水泥楼板的声音

一种圆锥状的声音,尖锐无比

转瞬之间把我俩的睡眠

钻出一个无法修补的大洞

当时你赌气和一个黑老大结了婚

密谋和同学联手将他的阳具剁掉

我在参加高考,正对着数学试卷上的

解析几何题一筹莫展

而尖锐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

阻止了你的谋杀案,将我从霉运里捞出

却没能阻止我胸腔里

安静多年的一万匹草泥马破膛而出

发出本年度最难听的另一个声音




噪音


用遥控器把鬼子的机枪消音

把游击队的手榴弹也消音

有什么用?

那退伍军人,躲在暗处开枪

啪啪啪,把我脑子注满水后

拎着钱不见了踪影

转让给我一个穷光蛋

赖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的奇怪图案

屏住呼吸,想让家里安静下来

但还是很嘈杂

那大学女生,把她的暗恋

用一纸清秀字迹

变成银铃般的嘲笑声

那小学没毕业的房产商

留下满篇错别字

和跑路时呼呼呼的耳边风

会计还在提醒,律师还在辩论

有什么用?

每到年关,这些声音

会在抽屉的一沓纸条上

兴奋地打滚

我试着把它们揉皱,丢进垃圾桶

他们在里面吵成一团

又得把噪音熨平,锁进保险柜




蚂蚁雄兵


夕阳将高压线塔的影子不断拉长

以迎接一支闷热的蚂蚁雄兵

它们从古同村长途跋涉而来

历经四十年,才在无人问津的

洪山公园,找到新的巢穴

这些二维生物,视力一直没有进化

看不见三维空间投来的眼神

它们根据经验判断

云朵将在今夜完成一次集结

它们沿着高压线塔的影子,一路往西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爬行

正在使地球反向转动

在高维度空间弄出了巨大声响




洪山公园


每天拉开窗帘

第一眼看到的是洪山公园


人们说的洪山公园

是它未来的样子

在万国城空中飘浮了十年

一直没有落地


我说的洪山公园是一片荒地

它现在的样子和它

在政府蓝图里的样子

都不是它准确的样子


我在古同村见过类似的荒地

我怀疑它

是从古同村裁下的一角

为此我有些歉疚

整整四年,还不能

把它和我的生活缝在一起


我见过大雨狠击它的沉默

狂风穿不透万国城墙壁

在荒地上急得团团转


它昨夜用一场雪

床单一样盖住满地烂泥

为了我更清晰地看见

强烈的阳光

打着几张菜农的脸


打在父亲脸上的阳光

总是忽明忽暗

最后他放弃治疗,回到古同村

在阴冷腊月里

他的脸才明确地亮起来


在栗山坪,他的棺木覆上新土时

我突然明白,他最后的明亮

是因为躺在这里

抬眼就看见他亲手盖的老房子


在父亲眼里,我有些懒散

对地里的劳作一无所知

成不了一条好汉子

现在也只想在湘江边做个诗人

去海边做个游手好闲者

从没想过用一片荒地安顿自己


当这片荒地出现在窗前

我就开始按自己的想法

设计洪山公园方案

直到我明白,它最后的命运

无非是重新成为一片荒地




七月半


在万国城,古同村把我当做一团湿泥

窝在手里乱捏

昨天把我捏成一口水塘

给一头闷热的水牛降温

它的鲁莽需要我用浮萍按着水面

稳住躁动的鲤鱼

直到它起身,走向自己的沉默中

才把我拉回餐桌上

一碗冷却的葱花牛肉汤里


今天把我捏成去年的老母亲

腿疾还未发作

从镇上买回烧酒和纸钱

独自上山清理父亲坟上的杂木

又把我捏成一个黑衣小人

提着萤火虫来到山上

醉醺醺的父亲脾气暴躁

怪母亲带的酒太少,迁怒于我

一巴掌把我拍成一只惊慌的青蛙

迷失于乱草之中


回到古同村,万国城也捏我

把我捏成菜市场的鱼贩

刮下鲫鱼、鲤鱼和草鱼的鳞片

和红色的内脏堆在一起

它们的嘴偶尔动一下

回应池子里漂亮的水花

把我捏成眼科医生

看着一个垂死的车祸伤者

双眼视神经骨折

在无边的黑暗里寻找一条门缝


把我捏成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丢给我一条过街隧道,一把吉他

和一位要流产的听众

她专注地坐在对面

不知是倾听体内奔腾的河流

撕裂溃散的堤坝

还是在倾听

我用憔悴的嗓子,歌唱这个城市

怀里揣着一把剪刀


有时,古同村和万国城同时捏我

把我捏成一只乌鸦

从村口的老银杏树,飞到

昏暗的书房里,被玻璃撞得血肉模糊

粗哑的嗓子哇哇地叫

把我捏成垂下来的,极其安静的事物

如空中垂下来的你的影子

苦楝树叶间垂下七月半的月光

正好照着一根抖动的绳索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


挡风玻璃多了些雾气

隐约看到街上,人们匆忙

毫不理会,我对生命的无意义

已深信不疑


那为何昨天还在琢磨

如何修复好自己的坏脾气?

暴躁如他,和邻居之间

也不会再有矛盾

他们盒子里的灰,石头上的字

我们烧的纸,磕的头

物理属性和化学成分完全一样


我们决定尽快忘记他的模样

开始赞美那风水宝地

那为何他墓前要栽棵小樟树?

死者不需要绿化,或阴影

树长大后,无非能招来几只鸟雀

不知那时,树下还有没有

沉重的缅怀者

需要模仿它们,练习飞翔


我觉得轻飘飘的,能起飞了

不断用油门代替空虚

又不断用刹车代替空虚

经过白沙井时,违规按了喇叭

突然想起,向他说的永别

是错误的,应该说声再见




一只猫带来的周末


一只猫,惊动一片迷醉在月光中的

瓦,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

碰翻了数百里外床头柜上的台灯


我认为世界上不会有这只猫

你说如果梦是另外一个你

在平行宇宙发的脑电波呢

我没反驳你,因为突然记起

曾在梦里取代梁朝伟

和汤唯有过几次真实的床戏


我们决定尽快离开事发地

我被满腹心事撑着,一路打嗝

你转换话题,说曾被母亲发现

偷看她私藏的毛片

而我,高中时被同床的哥们从后面

坚硬地顶着,只好继续装睡


后来,从后面顶着我的

是一把刀子。刀子知道

我数十年来一直较劲的词是

事业、未来、女人

最近听到我常说的词是,奶奶的

它才悄悄收了回去


那只可疑的猫,让我感觉到

刀子依然埋在暗处

我必须一早来到三十公里之外

将情报交给一个秘密收集着

泥泞、杂草、虫鱼的地方

能将坚硬的城市啃得稀烂的地方


稀烂的地方也人潮汹涌

我排队取到一张有数字密码的小票

保安说这些突然涌入的人

来自另外的世界

用高跟鞋和长筒袜对付泥泞

用纸质的大鸟欺骗伤心的小孩


那老人也不善于掩饰,体内的

惊魂未定,正从深陷的眼窝

发出哑光。多数人的心情

和身体一样沉重,用嘴把脸撑开

像橘子挂在树上,看上去

在微笑,也可认为毫无表情


好在有人准备了清澈的水塘

收纳浑浊的云层,准备了一阵风

和多嘴的樟树叶细致交谈

让你安静下来才比较简单

你不停晃动着笑脸

像草丛中晃动着的那株无名小花


我暗自庆祝,看见了那株小花

藏在草丛下的一小片湿地

在地球坍塌成豌豆大小的黑洞之前




精神病院


丈夫在建筑工地死去不久

邹碧容就爱上了其他男人

看见陌生男人也跑过去

牵他的手,说,我们做爱吧

给她看病的都是女医生

她在精神病院住了半年

病情也没见好转

医生说她烦躁的时候

就会喊叫——

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我想做爱

她今天情绪不好

我只能隔着玻璃看她

用樟树上几只临时造访的麻雀

接受她的倾述和痴笑

精神病院的对面

是天心钢材大市场

那些螺纹钢、槽钢、角钢、工字钢

以及各种管材、板材

一直忙碌着,发出尖锐的呼啸

正好被我和她的中枢神经系统

凌乱地收纳




空房子


人们带着各自的秘密来到这里

有人被万国城名字吸引

有人为了中心广场的汉白玉雕像

万国城的房子越来越多

空房子也越来越多

每天慕名而来的人

被统一制服带到水池边洗脑

带进空房子咽口水

制服里的领头姑娘抖着眉毛说

这里多数房子不是空的

我觉得那些房子搬进男人和女人

还像是空的

就像今晚,万国城有一万个女人

透过一张窗户

张望凭空消失的男人

她们无聊地躺在空房子里

抚摸自己干涩或潮湿的阴户

当我的阳具在被子里擅自勃起

徒劳,和不道德感

把自己也砌成了空房子

又连夜拆毁

变成散乱的钢筋、水泥和砖块




废墟


为结束和一个虚构的人争论

我下楼,走进黑暗中

发现一片废墟

像地毯,在脚下一路铺开

随着电梯上楼

替换了客厅和卧室的地毯

今早在锅沿敲破蛋壳时

不由下意识地检查了

胯下的脆弱之物是否完好

早餐后,不再理会股票的死活

下楼去调查废墟来历

万国城的房子和道路都是新的

十余辆黑色婚车排成一字

去接一个白色的新人

旁观者喜气洋洋

谈论一场世界杯赛事的裁判

吹掉了所有无意义的进球

围墙东侧,有一个衰败的村庄

墙上都写着“拆”字

民宅改成的按摩店生意还红火

一群人在樟树下搓麻将

一群荒草热情地随我四处走动

带我来到万国城围墙根

围墙是新的,也被写了“拆”字

我发现,这并非恶作剧

围墙的设立,也是为了倒塌

当围墙终于倒塌

围墙东侧的人,将在我的位置

探过身子,被西侧的荒草接待

在废墟里寻找我的踪迹

但除了一些二十一世纪初叶的避孕套橡胶

他们什么也找不到




诗的命运和你的命运

谭克修


  我用南方口音一发声,估计你们就会笑,这个外地人,已经很多年没来使用自己的首都了。是的,都说这里水很深,怕被淹。这次克服怯懦,从千里之外来领这个奖,说明我在乎这个奖,想用它来证明点什么。它能证明点什么呢?无非是我的独立精神可疑。真正有独立精神的诗人,不会在乎自己是否得到奖项的加冕。看来,这奖项的名字本身就是陷阱,会让接受它加冕的任何诗人,难以心安理得。好在它有个优势,评选结果是主办方独自决定的。缺乏复杂评选程序的文学奖项,反而会让获奖者更为坦然,也算是中国特色吧。我是先从这个方向理解奖项的独立性,以鼓励自己的。由于奖项名字的特殊意义,而且赶在新诗百年这么个时间节点,当代诗歌艺术大展现场,无论谁在这里说的话,好像自带了某种使命感。奖项设立者牧野对我说,希望我能按诺贝尔文学奖标准来发表获奖演说。他应该是提醒我,拿出点娱乐精神,自嗨一个高潮,也是允许的。


  知情人会说,看我平常发言,狂放不羁的,谁相信你会怯懦?希望用心读过我诗的朋友作证,作为诗人时,我确实有怯懦的样子。从诗里出来,作为一个阅读者表达意见时,才会变成另一个我。那个我不如别人稳重,常口无遮拦,让人烦。也有人表扬我说话客观。但我不过说出了小部分真实意见而已,大部分意见,和各位一样,也不愿意说出来。其实,正面赞美同行,只要那赞歌是由衷唱出,也大致在调上,同样有其客观性。而某些负面批评,未必就不是偏见。严格说来,真正做到客观批评诗歌并无可能,因为诗本身不存在某个稳定的客观形象。同一首诗,每只倾听的耳朵构造不一样,听到的声音也会不一样。诗的形象,是所有耳朵听到的声音形成的混响效果。每个人的转述都会形成对原诗的背叛。但诗的价值,常在离开创作者设定的本来形象的阐述中,得以不断提升。有的诗,正是在被各种误读的时候,诗意盎然。所谓诗无达诂,诗不存在定评一说。但好的评论,可以不断开掘诗的深度。对一首好诗而言,评论者的深度,才是诗的深度。这正是诗歌批评家这种专业阅读者的价值所在。但这种价值,需要更多人愿意把读诗的真实感受说出来,才能得到体现。我只是偶尔客串一下评论的诗人,希望那只言片语,能抛砖引玉,引出一个可以大致用实话交流诗歌的常态氛围,引出更多批评家对当代诗发出有专业高度和职业精神的独立声音出来。


  回到诗歌里,我为何会显出怯懦的一面?按世俗标准来看,我不算生活上的失败者,若用自己的尺子量,大约是失意者,游手好闲者。游手好闲者角色原型,是本雅明在波德莱尔身上找到的。波德莱尔遇到了巴黎一段最为混乱和破败的岁月,叠加个人命运的变故,诗里充满愤世嫉俗和反抗精神。但今天的城市面貌日新月异,还不断给生活制造新奇体验,为何也没让我狂喜?我几年前已做出选择,以后的主要工作是做一个诗人,不再把个人理想和光辉的城市理想捆绑在一起,我不再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城市规划师,建筑师或投资人。但随着诗歌的生存环境整体恶化,当代诗在文化市场的地位已低入尘埃,诗人不再是先知、智者或文化英雄,只是一些不合群者,失意者,脆弱者,且多少有点神经质。所以,一些诗人很怀念古代,诗歌在世俗社会的崇高地位,使李白能狂放地仰天大笑出门去。当代诗已无这种可能。诗歌曾经拥有的那种激越、高昂的音调已失去了天然土壤,变得越来越低沉。一个当代诗人,即便是世俗社会的成功者,进入写作状态时,也要将志得意满抛到门外,匍匐身子,安静下来,才能在嘈杂中倾听到诗歌低沉的敲门声。这些年,若说我在写作上越来越有信心,这信心也是通过放低姿态找到的。诗人在现实面前不再是自负者。我坦然接受了这个时代给诗人安排的集体命运,我辈本是蓬蒿人。“我希望高过云层的飞机/不被你们炮弹一样的理想击毁/能安全落下,让我疲倦地回家/平静地接受小区停电/必须爬上九楼的命运”(见拙诗《地心引力》)。未来的本雅明,可能依然会把当代诗人的形象,和拾荒者形象联系在一起,他们依然是在不同的废墟里寻找有残存价值的东西。


  在这样的时代,为何非要去写诗求虐?我说过,是写作能带来的快感无与伦比。应该说,还有个答案——我相信自己的加入,可以维护当代汉语诗歌的尊严。这个以前不好意思说出,但随着这些年对当代诗的持续观察、研究,和自己写作的实践,我对自己的判断越来越有信心。从源头来看,一个诗人的写作,终究是其生命受到的压力的反应。内在的或外在的,语言的或现实的压力,最终会成为塑造诗歌形象的手。诗歌的想象力,语言的爆发力,都靠那无形的压力,按压遥控器发出指令。过去三十年,当代诗一直在强化对日常生活的关照。应该说,正是诗人们用普通的日常经验,代替过去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神上的高蹈之舞,在技术上不再迷恋俗套的浪漫色彩和矫饰,着力于如何更具体地协调生命、语言、现实之关系等技术性问题,使诗歌获得了它最为需要的历史意识与当代性,让百年新诗具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成熟品质。但回过头看,太多诗人并未领会其中奥义,表现出明显的矫枉过正毛病,写作变成了对现实生活的简单还原。当代诗人不能依赖常人推测的那样,靠生活的浪漫多姿,溢出浪漫多姿的诗,但将生活的无趣和庸常简单记录下来,也只会变成无趣和庸常的诗。当代诗需要有在生活的庸常中看到荒诞,在生活的无趣中挖掘诗意的能力。正因为生活无趣,才激发诗人用写作来给无趣生活带来刺激和惊险。诗人被一地鸡毛的生活所困,使得失意者的悲伤,不满者的嘲讽,酒鬼的牢骚,人渣的愤怒,成为诗歌的常见声音。我们不再像古代诗人那样云中漫步,学会了戴着镣铐跳舞,但是对每一个当代诗人而言,诗的命运,固然起源于你的命运,你却不能把诗的命运掐死在你的命运里。


  诗的命运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原创性和完成度。诗人的写作要成立,首先要有原创性。但在高谈诗歌的原创性时,最好谨慎一点。你写的第一首诗和发出的第一声啼哭,都可算是原创。问题在于,在什么层次上体现出你的原创性。要说清楚作品的原创性价值几何,得先对别人写的东西大致有数。这是一项极其复杂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艾略特要求诗人具有达到荒谬程度的大量知识,不能说很过分。不能因为有人在诗歌写作中,耽于卖弄知识,就夸大知识给写作带来的风险,甚至认为诗歌写作和知识没什么关系,以无知而自豪。马利坦说过,诗性直觉不能通过运用和训练得手,取决于灵魂某种天生的自由和想象力,但傻瓜才会用来为自己的无知无畏行为辩护。在无知中写作,最大的风险是,让写作者在别人的巨大阴影下还不自知,以为自己不值一提的写作多么先锋,玩着别人玩腻了的游戏,还觉得多么原创。我相信,最好的诗人,会在拥有知识理性而写作时懂得不被知识蒙蔽的诗人中诞生。他拥有的知识,有助于他找到方向,让他从越来越多的大诗人留下的越来越窄的缝隙间前行,不至于被挡在缪斯女神门外。而写作时,他又懂得摆脱知识理性的桎梏,倾听灵魂的颤栗,静待语言和诗意的冲动性表演。如此,他的诗,才能抓住他的存在,也抓住语言的存在。也可以说他的诗创造他的存在,也创造语言的存在,变成一个新的存在。这样的诗,才有原创性价值可谈。


  谈论诗歌的完成度,要更为复杂。不设定条件,线索会往四面八方发散,无从谈起。今天把时间定在新诗百年节点,可把新诗的现代性当主要线索谈谈。当代汉语诗歌,在诗歌美学的现代性改造方面,如对生命本体意识、语言本体意识的关照,对形式的理解,在诗性意义的生成方式上,都颇有心得。在处理诗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对存在的探索,当代诗也显示出了很强的能力。问题出在诗人对现实世界本身的认识上,出现了系统性偏差。虽然说,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和每个人的现实命运相关,但真要做到对个人命运的深刻理解,却需要大致看清整个时代的面容。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时代?它一直是一头兀自行走的大象,并没有谁真正见过这头大象的样子。每个人都是瞎子,自顾自地摸索着,各自表达着自己摸到的大象的样子。所以,从总体上借助城市学家现成的认识是必要的:21世纪是属于城市的世纪。这说法带有修辞性,但是事实。除了有急速增长的城市人口数据支撑,城市的发展也到了新阶段,随着得到工具理性改造的人类能力的加强,城市扩张和自我修复能力也越来越强。这么说,不是要诗人调高嗓门为城市唱赞歌。况且,城市如何进化,都会问题丛生。如新技术在大都市的高度集中和繁荣,也可能把市民往非人性化的方向驱赶,人工智能的发展可能带来新的伦理问题。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要提醒诗人,城市时代的到来已经不可避免。当社会已从农业时代向城市时代转型,而诗人们似乎普遍没有意识到这种转变的深刻性,诗歌明显跟不上时代(非流行符号意义上的)的整体节奏。新世纪的汉语诗歌景观,依然在以农业意象为主要构图元素。这种系统性偏差,直接影响到当代诗追问人类存在的线索的有效性和合法性,存在的意义也被悬置起来,这从核心精神上制约着当代汉语诗歌的现代性。


  对生活在城里的多数诗人来说,城市不只是新鲜的写作题材,而要用来收纳他全部的生活。他几乎已经与城市结为命运共同体。那么,我对他写作的关注,首先不在于诗歌的形式,及其与当代诗歌整体语境的关联度问题,而在于他怎么认识城市,他是否将身体从广阔的乡野转身,放进城市这个盛满他生活的器皿。他若已经在认真面对城市这头“怪兽”了,对城市空间也会有深切领会,会用较为成熟的心态看待城市,至少不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反抗,或80年代上海城市诗派青年们表现出的新鲜感吧?如果他转身之后,依然对城市充满厌恶和憎恨,情绪真实而又无法逃避,诗歌如何表现都是合法的,这已和心态成熟与否无关。我们还在把城市诗,作为一个新鲜话题来谈,被人们从题材角度,用来与古代的边塞诗、山水田园诗来类比,显见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城市诗会超越题材内容,从根本上动摇汉语诗歌的传统审美机制,而且会摸索到生命源头、灵魂深处去影响诗性经验的成色。当某一天,城市化水平到达某个峰值,像某些西方大城市一样,开始出现逆城市化现象,人们不再是节假日驱车到城乡结合部的农家乐,或某油菜花田里,用一种城里人居高临下的消费心理,表达出对农村的感情、对自然的眷恋,而是确实已厌倦城市生活,更向往环境得以改善的郊区、小城镇或农村,那么,诗歌里出现大面积的怀乡病,会显得比较正常。


  在我大谈城市诗时,上海大学许道军教授发出过疑问:你近年强调“差异”与“个性”的“地方性写作”,与正在趋同的城市面貌、城市生活似乎相矛盾?地方性诗学强调要从“这里”出发,在写作之前建立精确的时空坐标系。地方主义诗人像钉子一样,深深钉进特定的时空坐标系里,注入自己的生命体验,有可能把日渐趋同的城市空间,变得迥异于它出现在照片里的公共空间形态,成为带有诗性意义的场所。这城市公共空间,将成为诗人自己的世界,让他找到归宿感、安全感,以把自己安顿下来,有了特殊的场所精神。同时,这场所精神,也安顿了另外一些找不到灵魂归宿的同道。所以,即便诗人与其他市民一样生活,坐同样的地铁、公交,过同样的街道,呼吸同样的广告,但他们见到的却是不同的城市。可以说,城市空间再如何趋同,由于有了地方主义诗人对具体环境的场所精神的发掘,对人和城市的关系的深刻理解,用“个我方言”探测到城市的本质和存在的线索,就有机会把同质化的城市空间,变成多样化、复杂化、异质化的谜一样的空间,把碎片化的空间重新缝合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至此,我们才能发觉,人的本质、诗的本质和城市的本质,实际上处于某种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复杂关系中,它们相互遮蔽,又相互敞开。这几年,我一直在写一本名为《万国城》的诗集,也是希望把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理解落到写作实践中来。至于其未来命运如何,我说了不算数,让时间去摇骰子吧。


  9月11日下午,主办方通知我,说要颁发“独立诗歌奖”给我。我当时虎躯一震,但随即有些不安,在朋友圈有感而发了几句话:“不要随便对诗歌奖的设立唱赞歌,所有奖项,只有颁给那些重要性被低估的诗人,才有建设性价值。颁给已经被高估的诗人,其实是在对当代诗搞破坏。”我虽然表明是用来自勉的,还是被认为在含沙射影谁。我无意对获奖者发什么牢骚,何况自己也没有清高地拒绝过奖项。我倒是就批评家对当代诗歌的批评能力问题发过牢骚。后来想,也没什么意思。一个诗人,诗歌若真写到了某种程度,它可能只属于你自己,和明白你在做什么的少数同行。批评家没有义务,也不可能有精力追踪一个拿不准的,还没有被确认为是大诗人的,带有强烈个人气息的写作者。意味着你走的越远,对你诗歌有批评能力的人越少。如果你坚持的是面向下一个百年,甚至更久远的写作,你选择的多半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你可能需要一直把这路子走死,才可望成为你想要的大诗人。到时候,该来的自然会来。即便是百年之后,你带着诗歌一起人间蒸发,又有什么关系。选择诗歌,本来就是选择的一条寂寞之道。这条小道上,在新诗的下一个百年里,若碰巧遇见“独立诗歌奖”这么个气质出众的美人,对你独自前行的背影瞥上一眼,也能聊以慰藉了。


(本文系作者“中国独立诗歌奖特别大奖”获奖感言)




巫小茶 梅花落 王单单 蓝星儿 孙谦 高鹏程 青十三 唐小米 林程娜 代薇 蔡天新 得儿喝 王天武 徽州雪 马维驹 蒋雪峰 张小美 刘晓萍 宛西衙内 江汀 额鲁特·珊丹 周公度 徐志亭 蒋雪峰 浪子 张光昕 朱永富 文璘 潘加红 余像 韩永恒 陈巨飞 林非夜 刘频 窦凤晓 人间的粮食 臧海英 仲诗文 大解 李南 李点儿 孟浪 熊曼 燕窝 流泉 秋若尘 胡马 姜央 李因 扎西才让 张执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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