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乏机械的古代,即便是皇权,在自然面前仍然是渺小的。在颐和园中,有一块叫作青芝岫的巨大北派太湖石,这块石头长8米,宽2米,高4米,重量大约为30吨,如同一座巨大的屏风摆在乐寿堂前的庭院里,这块石头发现于距离北京城几十公里外的良乡。如今,一个中型吊车和一辆重卡,可以轻松地将它运送到陆地上的很多地方。但在并不遥远的清代,还只能利用人力、畜力和简单机械,30吨的重量就成了巨大的负担。最初发现石头的人为了移动它而倾家荡产,只好弃置道旁。乾隆皇帝也是动用了皇权的力量,才将石头移入颐和园中。但如果是一块更大的石头呢?比如,大约在北宋徽宗宣和四年(公元1122 年),从南方的太湖中就发现了一块巨型太湖石,大约有15米高(约合五层楼),需要近百人手牵手才能将其环绕。凡是见过这块石头的人都会被它巨大的规模惊到,不由自主产生崇拜之情。石头也不是移往几十公里外,而是从太湖到千里之外的北宋首都汴梁(现河南省开封市),当时的人们又该怎样才能完成任务呢?这个任务交给了一个叫作朱勔的人,从现有的资料中,我们能够推断出朱勔是如何做到的。最好的太湖石是出于太湖水中,保留着水流冲刷的痕迹,这块大石也不例外。当人们潜水发现石头后,会绑上绳索,清掉淤泥,用大船将石头拖出水。但用船拖的办法对小石头都非常不易,更何况是大如居民楼的巨石?普通的船已经不够用了。根据记载,中国古代淡水中的船只最大载重量为2000石,实际使用载重量只有四分之一,也就是500石,大约折合30吨,只能勉强载得动青芝岫规模的石头,对于更大的则无能为力。接下来要考虑的是保护石头。在运输中难免磕碰,但太湖石最大的价值在于它的身上布满了孔洞,让人们充满了浪漫的遐想。一旦这些孔洞损坏,价值就打了折扣。为了避免损坏,必须首先用胶泥将石头上的孔洞填上,外面再用掺了麻的胶泥敷上厚厚的一层,做成圆圆的球形,放在阳光下晒结实了,才能继续运输。这么重的石头陆路运输是不可能的,只有继续走水路。接下来,必须用大木头做成滚轮,将石头装船。运输船从太湖出发,进入京杭大运河的江南河段,从江南河北上进入长江,从长江岸边的江都(现江苏省扬州市)进入京杭运河的淮扬河段。从运河转入淮河,再顺着淮河的支流泗水北上,到达徐州附近水域。在徐州,石头将开始它的最后一段,也是最艰难的旅程。北宋时期,从徐州到达首都汴梁的河段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汴河。汴河的历史很长。汉元年(公元前206年),正值楚汉相争时期,刘邦、项羽有一次议和,双方约定以一条叫作鸿沟的小河划定边界。鸿沟其实是一条人工运河,它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由魏国开凿。魏国的首都在大梁,也就是后来的开封(汴梁),魏国通过开凿鸿沟,将黄河的水引到首都,再向南汇入淮河。另外,在淮河与长江之间早就有一条春秋时期吴国开凿的运河邗沟(后来成为隋代大运河的淮扬河段),鸿沟—淮河—邗沟就沟通了长江和黄河,而汴梁(大梁、开封)就成了这条交通要道上的著名城市。
鸿沟经过千年的演化和修整,到了北宋就成了汴河。北宋时期,汴河的流向是从荥阳附近的黄河将水引入,经过首都汴梁,再向东汇入泗水,通过泗水的自然河道进入淮河。汴河是宋代交通的大动脉,承运了绝大部分供应朝廷的粮食(漕粮),占全国总运力的80%以上。由于漕粮是国家财政的基础,承担着养官和养兵的重任,汴河也就成了国家经济的重中之重。北宋著名文学家沈括的哥哥、龙图阁直学士沈文通曾经作过一首诗,反映朝廷对东南漕粮的依赖:“漕舟上太仓,一钟且千金。太仓无陈积,漕舟来无极。畿兵已十万,三垂戍更多。庙堂方济师,将奈东南何?”虽然汴河运力如此重要,可这条河流却有一个极大的问题:水太浅了,许多河段只有不足两米深,宽不过十几米。站在运河边,人们很难想象这样一条小河沟竟然是整个中央帝国的经济命脉。不仅水浅,由于冬天黄河结冰,运河失去了水源,所以只能在春天之后使用。在汴河中运送漕粮的船也很难借助水力航行,许多时候只能靠纤夫拉船——在运河两侧都设有专门的纤道,禁止人们占用。这对于船的载重量更是巨大的限制。更麻烦的是,运河上有许多桥梁。大部分是传统的平桥,桥洞非常低。除了平桥之外,汴河上还有不少拱桥。北宋发明了另一种不需要桥墩的桥——虹桥,如同一座彩虹从此岸飞到彼岸。拱桥和虹桥比起平桥来,可以通行更大的船只。但即便是虹桥和拱桥,拱高最多也只有十几米。比如,著名的赵州桥拱高只有7.25米左右。建于明代的杭州拱宸桥,已经算古代最高的桥之一,其桥高也只有16米。桥这么高,还得益于河足够宽,如果河很窄,那么桥洞将只有几米高。汴河上的桥大都只能允许不大的漕船通过,装载巨石的特殊船如同是一个庞然大物,能够挤进小小的汴河已经不易,更别提通过这些桥了。除了桥之外,汴河还经常从城市中通过。北宋时期的许多城市都有水道,让河流穿城而过,在城墙上专门开有水门供船只通过。这样做是为了便于运送城内的物资。到底怎样才能保证石头的运输呢?这一点并没有难倒朱勔,他可以动用整个中央帝国的人力、物力来保证任务完成。根据史料记载,由于船太重、汴河狭窄,朱勔动用了数千民夫在岸上拉纤。经过桥梁时,将桥梁拆除,到了城市的水门,将水门上的城墙扒开豁口,保证船通过。
几个月后,这块巨大的太湖石终于在“百折不挠”的精神下被运到了北宋首都汴梁。当时的汴梁城分为外城、内城和皇帝宫城(也叫大内)。内城在外城的中央,而大内又在内城的中央。汴河从外城穿城而过,经过两个水门,分别是西水门和东水门。从西水门到东水门外七里的地方,一共有十三座桥梁,其中有三座桥是虹桥,可以通船,其余的都是平桥,无法通船。因此,到了汴梁城外,必须从船上卸下巨石,依靠畜力运送进入首都。石头进入首都时,恰逢北宋首都汴梁的一个建设高峰期。在位的皇帝宋徽宗是一个爱好艺术的人。大内本来是皇帝的宫殿和帝国官僚的办公区,但宋徽宗却总感觉大内不够用,于是开始大面积挤占内城的区域。宋徽宗对于建筑的喜爱与道教有关。他刚即位时缺乏男性继承人,一位叫刘混康的道士告诉他,这是因为京城东北角太低了,需要稍微垫高一点。宋徽宗照着做了之后,突然间男丁兴旺起来。这片垫高的地方,就成了一片皇家园林。从此以后,在道士们的影响下,加上他本人对建筑的喜爱,建设规模也越来越大。八年前的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在大内正北方,内城之内,落成了一个大型的宫殿群延福宫。在建设这个宫殿群时,宋徽宗采取了竞争性做法,让五位宦官同时负责建造,他们互不隶属,争先恐后地尽一切努力叠山垒石,将延福宫打造成了人间仙境。延福宫落成后,宋徽宗对宫殿的需求更大了,于是继续扩大建设,将另一个宫殿群上清宝箓宫与延福宫打通,扩建京城、修缮诸王府邸。到了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宋徽宗最野心勃勃的工程终于上马了,这个工程叫作艮岳。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十二月,艮岳建成,它立刻成了中国皇家园林的最高峰。即便后来的颐和园、圆明园等虽在规模上取胜,但艮岳表现出来的艺术特质和精雕细琢的用心,仍然是无法超越的。艮岳原名万寿山,在内城的东北角,北宋汴梁人口稠密,但内城的东北区域却清理出了一片周长十余里的区域。区域的中心是几座人工的小山,山上怪石林立、古树参天,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珍禽异兽前所未闻,没有一寸土地不是精心打造的,堆满了从全国各地运送来的珍贵观赏石材。朱勔运送来的那块巨石移入园区后,被放在水中浸泡,将土皮泡掉,露出本来的面貌,在巨大的孔洞中还专门放了雄黄和炉甘石,因为雄黄可以将蛇蝎驱走,而到了阴天时,炉甘石可以制造出云雾缭绕的效果。石头立刻成了艮岳园林的中心,它被放在山丛中的一片平地上,皇帝甚至专门给石头修建了一座亭子,如同一个巨大的君王在睥睨着世界。大石周围,还有上百块小一些的石头,如同臣子一般围绕着它。园林之中除了石头之外还有许多古树。宋代人最喜爱的树种之一是桧树,园子里最著名的两棵桧树就在大石旁边,一棵高耸,所以叫“朝日升龙”;另一棵横卧,叫“卧云伏龙”。也是朱勔帮助皇帝从外地运来的,其中一棵可能来自浙江。现在浙江海宁著名的安国寺(宋时属于盐官县)内,宋代时曾经有两棵桧树,是唐代出使西域的高僧悟空大师栽种的。朱勔打听到这两棵树之后,经过察看制订了移植方案,他决定那棵大一些的树用海路运输,小一点的走河运。不幸的是,走海运的大树由于遭遇风浪,和船一起沉没了,只有小一点的到了京师。巨石旁的两棵树都挂了用玉做成的牌子,牌子上的字是用金填的。至于大石头,待遇比两棵树更高,皇帝给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昭功敷庆神运石”。皇帝还不满意,又给它封了个爵位,号称“盘固侯”。石头封了侯,皇帝也没忘记送石头的人。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六月,皇帝正式给朱勔加官晋爵。朱勔被封为宁远军节度使、醴泉观史。宋代的节度使已经不像唐代那样是独霸一方的诸侯,却也是只有有功之人才能获封的大吏,一个人因为运送石头而被封节度使总有些说不过去,但皇帝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被称为女真人的金国刚刚灭掉了辽国,将燕云十六州中最重要的城市幽州还给了北宋,皇帝借口朱勔参与了收复幽州的行动,所以封官。不仅朱勔被封官,就连他的子孙也都有封赏。他的几个儿子里,汝贤封为庆阳军承宣使,汝功封静江军承宣使,汝翼封朝奉大夫、直龙图阁,汝州封明州观察使,汝楫封华州观察使,汝明封荧州刺史,儿子汝文和弟弟朱绩封门宣赞舍人,就连孙子辈都受到了封赏,分别封为门宣赞舍人或者门祗侯。一家人大大小小全是官,这在流行荫庇制度的宋代也都属于少有。巨石获封盘固侯时,恰好是北宋疆域最大之时,在当时被鼓吹为盛世。与其他朝代不同,北宋的北方边境上,由于被辽国(契丹)占去了燕云十六州,一直没有稳固的边境线,各位皇帝都耿耿于怀,却由于军队战斗力不强而不敢发动战争。但这一年,宋徽宗却通过外交和军事手段收复了燕山以南的幽州,达到了王朝边境的极致。宋徽宗叫这块石头“神运石”,也反映了皇帝对于老天眷恋的感激之情,与收复幽州的运气相比,拆掉了多少桥梁,毁掉了多少城墙,都是不重要的。宣和五年的北宋也是一片盛世,歌舞升平,人民仍然生活在一片灯红酒绿之中,军队和官僚沉浸在收复幽州的狂热里,皇帝为自己的丰功伟绩接受着恭维。宰相蔡京将社会的繁荣概括成了一个词:丰亨豫大,用来形容北宋末年的盛世景象。他说的并没有错,即便南方因为朱勔、蔡京、童贯等人的压榨出现了一些反抗,但整个北宋社会仍然是繁荣的。汴梁朱雀门外的夜市还是那么发达,大相国寺的市场一如既往车水马龙,大内皇宫外不远处,就是妓女扎堆的鸡儿巷。从官员到普通民众都生活在一片和乐之中,仿佛这样的盛世还会持续万年,没有危机,没有贫穷,有的只是欢乐与舒适。然而,这种盛世景象并没有持续太久。给石头封官加爵之年,已经是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此时,距离北宋灭亡的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已经不满四年(实际上只有三年半)。当帝国一百多年的敌人辽国消失时,北宋的君臣拍手相庆,在他们看来,敌人的消失也是盛世的标志之一。辽国消失后,一个微不足道的野蛮民族占据了北方。这个民族与相对更文明的契丹人不在一个层次上,也不需重视,由于北方太贫穷,他们仰仗着北宋每年的“岁赐”苟且活着。但三年后,出乎所有人意料,正是这个微不足道的野蛮民族利用斩首行动攻陷了汴梁,一切戛然而止,北宋灭亡了。从盛世到灭亡只用了三年时间。
那么,在这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盛世瞬间灭亡呢?那些庆祝盛世的官僚和百姓又是如何面对茫茫的未知?本书的目的,就是考察这短短的历史一瞬,寻找背后的历史细节,剖析历史中的经验和教训……从宋徽宗动用整个帝国的力量运送一块石头的故事里,足以看见北宋“盛世”的荒诞。这块被封侯的“神运石”,在汴京之围时被敲碎用作城防石块,它的最终命运也像北宋的命运一样,最终化作“烟尘”,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郭建龙的这本《汴京之围:北宋末年的外交、战争和人》,以精彩的叙事追溯北宋末年靖康之难的完整历史细节,讲述宋、辽、金三方的和与战,聚焦北宋历史大变局的关键时刻,以及帝国由内而外全局性危局大爆发的前因后果。
财政困难、军事痼疾、恶性党争等内部危机,北方辽、金两国的军事威胁等外部危机,使得帝国渐成风雨飘摇之势。靖康元年(1126),金军第二次围攻汴京,十一月汴京城陷。北宋轰然崩溃,从盛世到灭亡仅隔三年。
宋朝一直是一个被忽略的朝代,而宋朝却包含着对现代中国最深刻的启示。作者郭建龙以兼顾宋、辽、金三方立场的史料记载为基础,用通俗流畅的叙事笔法,复盘靖康之难历史发生的过程,探寻北宋盛衰之变背后的深层成因,以及超越时代的镜鉴意义。先知书店特别推荐,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购买收藏郭建龙《汴京之围》(还可一并选购包含本书在内的“盛世巨变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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