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近作十首||缓慢的现实

谷禾，1967年生于淮河平原。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部。

本期约稿：陆岸

谷  禾

诗十首

||在春天

我走过沿途不戴口罩的花树，

看它们依旧恣肆开花，

向着春风和蜜蜂

源源释放出香气，而口罩遮脸的人们

与我擦肩走过——

从他们似曾相识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光影

充满了疑虑和忐忑，

仿佛每个人都历经了生与死，

都恐惧过，哭过，绝望过，接受过不明训诫。

他们变得羞于启齿，

只偶尔停下脚步，望向枝头，

或靠近了嗅闻，顺手折一枝带回家去。

……我不会制止，而由衷赞美，

他们口罩遮严的脸孔和枝头的花朵，

阳光下交相闪烁，像模糊的记忆碎片

摇曳着卑微的爱，

也修补着“这美丽而遭损毁的世界”。①

2020.02.29

||烛  尽

（兼致李文亮医生）

桌案上的残烛，蒙上了尘埃的绒毛

仿佛一直等待着黑暗中递来的微暗之火

而你有多久没在烛光里坐过了？

点亮它！看它一点点矮下去，耗尽所有的爱

你还见过它留在白昼的身影

形色与大小，只念于持烛者的心境

但没有一粒火，能挽留逝者挺直而圣洁的肉身

如果它的光焰从灯影里突出来

必定是因了庄严的仪式——

它为起誓者、忏悔者、祈祷者、牵手者而燃亮

也照见罹难者的应许之途

当你从烛光里转身，见到自己破碎的影子

恍如望不到尽头的哭墙，聆听着

幸存者的诉说（而谁不是唯一的幸存者？）

从漆黑的窗外，切近的星星

也只看得见你沉溺在烛光里的和善脸孔

等残烛燃尽，神也将归来

沿最后的光找到你，再一次把你紧抱怀中带走。

2020.03.03

||踏春行

墩子在前，我随后。份佛它是导盲犬

而我是盲者。事实是我以遛狗之名

強迫自己从屋子里走出来，去大自然里

感受季节的活力——春天了，危险仍然

无处不在，瓦蓝的天空，看不见的空气

压枝的连翘花，交错而过的脸孔

被口罩遮严了，目光里的喜悦却不再收敛

在树林中，在花下，在萌绿的草坡

敏感的贝灵顿犬比人类更放肆地施展活力

它奔跑，跳跃，在草上打滚儿

诱导我一点点地融入春天，与老境拉开

青春的距离。如果有可能，它甚至

想带我一起飞起来。在临近河水之处

它停下来，望着白水跳浪，夕阳金色的影子

涌动在浪尖上，它把嘴巴伸入水中

仿佛要把整条大河一饮而尽，根本忽略了

流水中的鱼苗，浮在水面的鸬鹚

在运河与减河分流处，放鸭子的老者

挥舞竹竿招呼鸭子们回家，站在桥头的游客

忙不迭地用手机拍照，无意识中

墩子和我，成为了镜头里的风景：夕阳、老人

与狗。或者：在春天，即将消逝的事物

2020.03.15

||病毒叙事

描述一种未知的病毒是艰涩的

不单要找到一个准确的词，还要无误地

写出它的分子式，基因序列，去大自然中

寻觅隐匿的中间宿主：穿山甲？果子狸？

披着夕光的蝙蝠，要在天黑之前

送出死亡的冠冕。它留在显微镜下的状貌

如地球绽放的罂粟之花——

它天使的脸孔，如何撕开你的身体的裂隙

成为残忍的食人魔，扼紧你的呼吸

摧毁你的肝胆，把你的肺腑变成白色群峰

从口鼻、眼睛，到气管、关节、心房

疼痛越来越剧烈，仿佛到处都堆满了垃圾

必须马上清空它，回到废墟状态

“……大夫……救我……”你终于知道了

与灵魂不同，人类的身体，并不独属于自己

它还是病毒的岛屿，病毒的欢场

病毒的城市，病毒的郊区与村庄

病毒的仓库，集散地，我们人人自危

躲避着危险的毒王，他送来封城，封路，封口

送来死亡的鸡毛信，长霉斑的月亮

白天和夜晚的房子，滞留医院走廊的死难者

被紧追的运尸车，缭绕火葬场的青烟

“他者，即地狱……”亦是人间芳邻，亲人隔岸

生死离别，所有的语言都苍白如一纸

化验单。你睡去，你醒来，抬头看见窗外

绽放的樱花，低下头，又看见身体里

的腥风血雨。你多久没去田野走动了？

河流解冻了。湖泊、花鸟，鱼虫

带来春的消息，繁星从头顶垂下光芒——

这是自然给生者的慰藉，对于死者

它已不具任何意义——那尚未安息的灵魂

将长留黑暗里，长留我们无人造访的心中

2010.03.17

||现实论

并非如你亲见，现实像草木葳蕤

它还是泥土和瓦砾，更深处翻滚的乱石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

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②

你永远不知道现实的真实性和残酷性

你所托付的肉身，多年前已成废墟

你坐下的山河，其实是群氓的孤岛

你不可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列高速疾驰火车，可能是灵魂的幻影

也可能是灵魂本身，你不知道下一站

它在哪里停靠，或者在哪儿脱轨

现实还是涂粉敷朱的少妇，从柔软的水银深处

映出你喜欢的模样。这个春天发生的

来年春天还会重复发生——这不是悲剧

而是赤裸裸的现实。现实更像一个老院子

狄更斯、卡夫卡、曹雪芹、鲁迅都在此居住过

而时间才是它的主人。你还可以把现实

想象成一座城市，它的古建和新瓦

屋顶和落叶，雕梁画栋和灰飞烟灭

它的洁癖和清流，灯红酒绿和山雨欲来

甚至它的政治、经济、文化、反悖的伦理学

你所见的，永远是镜花水月，诗歌和哲学

不能确认的宏大叙事，而非卡夫卡的城堡

真的现实只关乎弱小的事物，嵌入式防火墙

思想的绞刑架，被训诫的麦子继续养花结籽

如此你可以说，现实的不可描述，来自

人的不确定性，它的律法总是在纸上变凉

你对现实的描述被另一重现实指认为荒诞不经

它是不可言说的，在抵达的途中迷失

2020.03.18

||自然解析

所谓“道法自然”③，你可以把自然

解析为宇庙、时间、生死，春去秋来

没人能与日月同辉，也没人与天地同寿

更多人命却比纸薄。你从呱呱落草

就向死而生，那个在风中奔跑的少年

比风更早倒在生的终点。他的一日

长于百年。你手指的世界屋脊

亿万年前曾是沧海，你怎样把海水唤回

你用尽洪荒之力，世界再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人有一死，止于鸿毛散尽和泰山崩裂

累加的爱恨情仇，也不能让世界停顿分秒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教育你重新发现历史

更多的小人物和小细节，继续改变着它的进程

他们不留下名字，甚至不在录鬼簿上留下名字

你也曾站在交河古城前，看时间被瞬间定格

残垣断壁与寸草不生，成为文明展开的镜子

那个骑骆驼走来的人，还身着唐装汉服

而你离乡经年，故乡已非旧时模样

石桥不见流水，宗祠不见列祖，荒草食尽道

路

故旧相识归去来兮，田埂上走着陌生的新人

“此心安处即故乡”——这是健忘症，也是道之所存

你对所有生老病死都心戚戚然

在别人的故事里逆行，为自己无端泪涌。

2020.03.19

||3月20日的风

春分日。昼与夜也要平均主义

像风属于所有的春天

它从海上来，吹拂着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星星点点的地米菜在拱破土层

山桃花，连翘花是最早的

一簇挤着一簇，快要把枝头压弯了

也吹拂着通达的宽街窄巷，

没有人声喧哗，白果树沐着光亮还不曾发芽

只有一张张小区通行证在风中飞

只有通行证上的二维码

卷起隐去脸孔的主人，在风中孤单地飞啊飞

2020.3.21

||百合与玫瑰

“给妈妈订了花儿，百合

与玫瑰，它象征你们的婚姻，与爱

你要备好花瓶和水，你要呵护

它们。疫情期间，价格好便宜……”

——我们的女儿，她从不巧言令色

拙于爱的表达。如同她订来的花

解开包装，插入瓶中，素白与鲜红

也只为匮乏的春日，添几许亮色

这既非节气，也非纪念日的日子

它们的绽放和香气，注定很快褪去

“——飘在空中的尘埃，落在每个生命

的头上，都是一座沉重的山……”

谁听见花瓣落地的惊雷，脱开“枯萎”

这个词的沉重，我来见证它短暂的过程——

鲜艳的颜色怎样慢慢转暗，与老客厅

融洽一体，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自己

生命蓬勃又残酷，如同一场不流血的

革命——而我们的女儿在长大

从茫茫人海里越走越远。她递来百合

与玫瑰，像心血来潮的贸然回眸

温情一瞬间涨潮，溢满了我的心胸

在读写之余，我偶尔打量着它们

忆起有关她的点点滴滴，更多细节

被注入瓶中，延长着花开的期限

也赋予其更多意义。比如生死，爱，时间……

2020.03.22

||干 净

站在东六环外的旷野上，

我想到“干净”这个词，

是的，眼前的春天多么干净。

即使我留下来不走，

即使再多的我留下来不走，

即使这些羊肠小道，野草，山桃花，

流淌的闪烁的减河水，

岸边低头喝水的枯柳树，

蹬开树杈的喜鹊、乌鸦，燕子，

都留下来不走，它仍然是干净的。

像婴童的掌心敞开在阳光里，

散落入泥土的骨头，

在一点一点地，化成泥土的一部分。

2020.03.24

||慢点儿

冥冥之中，一定有谁，

反复在叮咛：慢点儿，

慢点儿——慢点儿出生，

慢点儿长，慢点儿吃，

慢点儿走，慢点儿成年，

慢点儿老，慢慢地

爱一个人——来得及的，

这世界，要慢慢地爱。

花慢点儿开，果慢点儿熟，

压枝的叶子慢点儿飘落。

燕子慢点儿飞，草芽儿

慢点儿破土。煮熟的鸭子

慢点飞出餐盘，飞过头顶的

鸡毛，慢点儿升上天空。

天慢点儿黑，低垂的星光，

慢点儿敲响旷野的钟。旋转

的银河，慢点儿把曙色淹没。

在没找到她之前，让我慢点儿

松开，时光虚无的衣服。

2020.03.25

注释：

①   自扎加耶夫斯基诗句。

②   引自鲁迅《野草》

③   引自《道德经》

摄影：源书（浙江）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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