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余琼琼,1951年生,重庆市人、1983年考入原四川财经学院会计系(现西南财大)。中国注册会计师,从事财务工作多年,退休后笔耕。
作者:余琼琼
上世纪60年代初,正值饥荒年代,粮食釆用定量制,每人每月小学生19斤、初中生27斤、高中生31斤、教职员工同干部一样21斤。再开个什么动员会,有人出来带头高风亮节捐出两斤,于是老师们都变成每人每月只有19斤定量了。那时所有的人都在食堂吃饭,按规定的定量,每人每月发一版卡片,上面印的是一两、二两、三两。吃饭带上卡吃几两由管理员剪几两。剪完了就只有饿肚子了。当年不知道什么原因,教育局挑选了一批‘’根正苗红‘’的高中生,经过短期培训,就分配到初级中学当老师了。这种赶水式集训出来的教师没法上专业课,一般都安排教体育和政治。我们学校就分来了两男一女,都是某某校高二的学生,一男教体育、一男一女教政治。这种破格提拔当然是好事,只是苦了这几个孩子,粮食定量一下子就减少了12斤。又正是年轻力壮长身体之际,每个月19斤米的饭啷个吃得饱嘛!新来的女老师从学校到学校,以前从没出过远门,突然独立了住在这偏远的学校里。没有朋友,没人商量,饿得心慌就乱了方寸。把管理员剪下来掉地上的“一两”“二两”“三两”饭卡捡回宿舍精心粘贴回去。居然又去窗口打饭。这种低级别的造假立马被揭穿,逮了个正着。这下丢人丢大发了。怎么办呢?得立功赎罪啊!可怜的小姑娘独自冥思苦想了几夜。突然在一天的后半夜,跳出宿舍门大叫:“隔壁的人在喊反动口号!”那年头这所乡村初级中学的老师们住的都是干打垒的平房,一人一间很小,门离得很近,确实不隔音,隔壁住着一位教生物的蓝姓男老师(出生很不好,其哥哥是川军将领)。这一下子全校舍区都惊动了,所有人都出来了。小姑娘说:“他在喊中华民国万岁。”懵里懵懂被叫起来的蓝老师,不知所措地呆立着。庆幸的是我们的校长兼书记李体泉先生可是个明白人了,明察秋毫:“做噩梦了嗦!没事了,都回去睡觉!”“文革”中这事又被抄了出来,蓝老师被批为:做梦都在喊反动口号,挂上了“现行反革命”的牌子。李校长本来就成了“走资派”,还被加上一条包庇反革命的罪名。而那位曾经幼稚过的女老师,运动一开始就和学生们出去串联了。整个运动中,她一张大字报没有写,一场对其他同事的批斗会没去参加。而她自己也被造反派当“保皇派”批斗了,总算是真真正正地赎了罪了。60年代初,人们饿得相互的信任荡然无存。为了防止食堂的炊事员偷嘴和管理员作弊,学校规定每天抽出一个老师、一个学生监厨。这两个人整天不上课,都在厨房上班,食品买回来要复称,蒸饭称米要看称,也帮着切切菜……打饭的时候也要监督,不允许谁多吃多占。这天轮着监厨的是体育老师熊和62级的学生吴。熊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当年确实少有,教体育课每天带着学生跳来跳去也着实消耗大,需求量想来也应该大点吧。一切顺利,十一点钟过了,饭已蒸上,菜也切好,两人也没事干了。只等一会师傅把菜一炒就可开饭了。那天有个菜是烩胡豆:干胡豆煮粑,加点油盐葱花一烩,就是份菜。胡豆已煮好,装在一个大筲箕里,冒着热气只等烩了。吳发现熊一直在筲箕面前转,于是来个外松内紧,装没看,其实一直紧张的盯着。熊此时真的是又饿又馋,粑胡豆香气逼人,终于没能忍住,伸手去筲箕里抓了一把,急急慌慌地装进衣兜。手,还没来得及退出,便被疾步上前的吳抓住了,被逮了个正着。于是被取了个外号“穷得慌”,还叫了好些年。多年后吳已成为某报社主编,提及此事,吴搧着自己的耳光:“懵懂少年,懵懂少年,太不应该了!”1955年,也就是五岁前,我都生活在玄坛庙一个叫郭板恒墙的地方。爸爸给我们兄妹三人每个人每天早上订了三个白糕。那时候玄坛庙有一道独特的风景,就是有一个穿着整洁,个子又高又瘦的帅伯伯,头顶着一个筲箕、筲箕上又盖着一条洁白的毛巾,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白糖糕边走边叫卖:“糕~白冻!”孩子们都以为他姓高,就叫他高伯伯,因为听着有趣,买了一次吃,太好吃了,就吵着天天要。每天清晨,只要一听见“高~白冻!”我就会迅速地冲出门去接白糕。高伯伯是个下江人(重庆人对长江下游如南京、上海等地人的统称),口音听不太明白,但亲切、慈祥。每天从他手中接过白糕,真是愉快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听不到“高~白冻”了。听我奶奶说,“高白冻”走了。我还真伤心了好些天,当然,主要是因为没有白糖糕吃了。太小了,没心没肺的。几年后,我们家搬到了牛草坪,我也长大了,哥哥和“高白冻”家的二儿子成了好朋友,而我有个曹姓同学(还是妈妈姓曹已记不清了)给我讲了她妈妈的故事,我才将‘’高白冻”的事故拼凑完成。高伯伯其实姓朱,是浙江人,解放前是国民党部队的军人,有点级别,却没高到能去台湾,也回不了家乡,带着妻儿老小流落到了玄坛庙(重庆曾是陪都,这种人太多了)。解放后政府没有安排工作,只有放下身段,夫妻俩在家做白糕,为了赚钱养家,每天清晨不到六点,朱伯伯就要出来叫卖,一趟又一趟日子过得很艰辛。但是孩子们教育得很好,大儿子考大学连考三年,都因政审不合格落榜,1962年取消提档终于考上了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二儿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拉得一手好二胡,上不了音乐学院,连正规的文艺团体都进不去,还是‘’群众川剧团‘’惜才,招收了他,是当然的首席。事故应该发生在1955年冬吧,那时期好像是什么“打老虎运动”,我同学的妈妈是重庆市五医院的会计,被打成了“老虎”。她不服,工作组为了逼她交代,把她关进了医院停尸房。停尸房有道大木门,对着一条小石板路,门上有盏昏黯的灯。石板路另一边是一大片水田,白天还好,晩上我们从来不敢一个人从那里经过。外面朱伯伯已经出来叫卖了,经过停尸房门前,突然矇眬中看见一只惨白的手,手上摊着几毛钱,伸在门缝下面,一个颤抖的声音尖叫着:“买~白~糕!”可怜的朱伯伯一下子掉进了路边的冬水田,又惊又吓又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出来干早活儿的农民救起来送到医院,就再也没有走出医院。曹妈妈被放出来后知道了这事,难过得不能自已,后来也变得神叨叨的了。直到现在,我也落下了一个毛病,只要是看见卖白糖糕的,就会感觉又听见了那长声吆吆的“高~白冻!”毛子是成都人,文革前毕业的中专生,(银行学校)分配在成都郊县镇信用社工作。尽管长得高大帅气,但因为“出身不好”(父亲是国民党校官),姑娘们尽管都很喜欢,却没人敢嫁与。有好心人作媒,对方是华阳农村人,在家行三,且称三妹吧。一个周日,毛子约上哥们阿潘前去退圐(说清楚不耍朋友了)。第一次到农家,那年头,农村的家庭都一个样,贫穷、简陋。但全家人却热情似火。准姑爷第一次上门,自然待如上宾。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碗滚烫的红糖醪糟糊包蛋(荷包蛋,上面还漂着一层猪油)就递到他们手上了。毛子吃着吃着掉了两滴眼泪在碗里,还好没人看见,退圐的话却再也没有说出口。多年后阿潘报料,我们笑他是两个糊包蛋搞定的姻缘,其实我们都明白:是三妹子家人的朴实、真诚、不嫌弃、温暖了这颗从小就备受冷落、饱经伤害的心。70年代初重庆流传着一个民谣:百货公司“一支花”、煤炭公司“亚非拉”、蔬菜公司“母夜叉”。说的是这三个与人民生活紧密相关的行业里女职工的工作状态。百货公司售货员工作环境好,穿着整洁,打扮得漂漂亮亮、煤炭公司卖煤球,难免黑黢黢的,这样调侃都不难理解。蔬菜公司“母夜叉”的名号就有来头了。那年头重庆蔬菜奇缺,买菜一律凭票,一家人一周一张票,只能买五斤菜。当你在白菜、箩卜、大葱三种菜面前犹豫不决时,称菜的大妈就会炸啦啦地吼了:“称不称?不称让别个!”俗话说,物以稀为贵。那时菜价是国家定,人为的贵不了,卖菜人的身份就高贵了,歪一点也很正常。“母夜叉”就由此而得了。应该是1972年春节前,我男朋友来重庆看望我奶奶,还带上他的发小肖同学。他们是成都知青,缺菜的感觉对他们来说不是很直观。这次来,不仅对重庆蔬菜的奇缺有了一次深切的体会,对重庆的辣妹崽儿和“母夜叉”也有了深刻的认识。一天我们上街买东西,刚走到菜店面前,看见来了一辆卡车正在下菜,下的是青菜头(羊角菜),一下子就围了一大群人。只听见菜店的大妈叫道:“排队,排队,一个人称五斤!”我也听说过有时会有不要票的临时到货卖,今天运气好碰上了。
于是我指挥他们两个跟我一起排队,不到一哈儿,一条长龙就排成了。
我男朋友在头,肖同学在中,我殿后,跟着队伍慢慢移动。也真是难为他们二位公子哥儿了。在成都可从来没有这么婆婆妈妈过,是被我急吼吼的样子震住了,勉强而为之。终于排拢了,男朋友称了五斤正低头装菜。突然一个姑娘往肖同学面前挤,肖同学条件反射抬手一挡,姑娘大叫:“他摸我胸脯!”全场大惊,一片肃静。那个年代,这可是犯了流氓大罪了。肖同学乱了方寸,退让在一边,求救地望着我:“我~没~没!”只见称菜大妈不紧不慢地称了一秤盘菜往地下一倒:“拿起爬!五斤菜个嘛,脸都不要了!”全场哄然大笑,姑娘不慌不忙捡菜付钱,用衣襟篼着菜走了。多年以后,肖同学成了成都著名的‘’肖小儿‘’,阅人无数,每每提及当年之事还心有余悸:“在那个乱世,人们唯恐天下不乱,要不是称菜的大妈明察秋亳,后果不堪设想,想想都后怕。”于是乎我送他一幅对联,上联:情急生智泼皮可怕重庆辣妹崽;下联:明察秋亳直率可敬菜店“母夜叉”;横批:有惊无险。余琼琼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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