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游寻脉专题，第81篇
《狱望》创刊号
前几天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老是关注监狱呢？是啊，我也觉得挺尴尬的，这有一搭没一搭的都五年了，好像还没完没了了。过去的五年多，我还真花了不少时间跟监狱打交道，主要是整理一些监狱和艺术相关的案例。我做这个的缘起是2016年我想拍一个发小的纪录片，他坐过牢。那时候我没有拍过纪录片，想着多做点功课，于是去搜索监狱方面的资料。然后就看到一些这方面的冷知识，我想对于不是这个专业的人来说这些应该算是冷知识。比如：2016年全世界犯人总数有1035万，美国有221万，中国165万，俄罗斯65万，这三个大国犯人总数占到全世界犯人总数的44%。比如我们这儿有683座监狱等等。这些数据来源于一个叫世界监狱研究中心的英国网站，他们会向全世界不同国家的司法机构发函，请对方提供相关资料，诸如犯人总数、监狱总数、男女犯比例、年龄分布、监禁年限等等。只有三个国家拒绝提供，一个是我们的邻居朝鲜，一个是索马里，还有一个没听说过的厄利特里亚。有些国家的数据是不完整的。接下来我又看到一些其它的有意思的信息，比如蒂姆·罗宾斯，这位影星对监狱情有独钟，拍完《肖申克的救赎》之后他执导了《死囚漫步》。这还没完，2006年他干脆到加州著名的圣昆汀监狱，在那里做了一个戏剧工作坊，叫演员帮，带着犯人做表演。做了十多年了，我看到他们那个介绍的页面，感觉很温暖，能感觉到他的确改变了一些人。然后我又看到获得当年格莱美世界音乐奖提名的一张专辑，这张专辑来自非洲最穷的国家之一的马拉维的监狱。马拉维的监狱非常拥挤，条件恶劣，司法状况堪忧，但是非洲人民喜欢唱歌，高兴了唱不高兴也唱。一对美国夫妇去非洲拍纪录片，到了马拉维的监狱，正好那位丈夫还是位音乐制作人，他们就做了一个项目，叫宗巴监狱项目：为犯人们录制了20来首歌。回去以后制作了一下，送到格莱美，最终获得2015年格莱美世界音乐的提名。通过这些我知道了一个叫艺术介入监狱的说法，通过艺术来影响犯人。在这个领域，通常的说法是监狱里面的犯人大多数不会在里面关一辈子，他们总有一天要出来，出来之后则会是你我的邻居、街坊。那么你希望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当然最好他在监狱里面得到很好的矫正。所以我们应该对此多一些关注，而不是把TA当做房间里的大象。有一种说法是犯人往往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那么艺术可以帮助犯人去认识自己、正视和表达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情绪。通过这些矫正方法，犯人的再犯率得到明显的下降。除了戏剧，还有在监狱里教写作、音乐、绘画、瑜伽、内观等等。英国有个老牌乐队叫THE CLASH，他们的吉他手做了一个机构叫Jail Guitar Doors，监狱吉他之门，一开始是他们乐队的一个歌迷在监狱教吉他，但是监狱吉他不够，他就给乐队吉他手Billy Bragg写了一封信，看到信后比利很快给他邮了一把吉他，由此他联想到跟那位歌迷一样的犯人，于是做了这个机构，为犯人募捐吉他，并进去给他们上音乐课，每年做募捐义演。比较有名的在监狱教音乐的还有委内瑞拉的音乐救助计划，这个项目培养出了迄今最年轻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指挥杜达梅尔，他们的教育方法后来也延伸到了监狱。不仅是委内瑞拉，好几个国家包括美国的不少监狱也采用了这套方法。20世纪上半页美国有位很伟大的民谣猎手叫艾伦·洛马克斯，在全世界收集了很多民歌。他最早在美国南部的监狱里收集民歌，1920-1930年代美国的种族歧视还是挺严重的，那时候美国白人很少去南部，更不要说南部的监狱，那时候的监狱都是棉花种植园什么的。艾伦跟他的父亲去了不少这样的监狱，发掘了好些歌手，比如伍迪·格思里、里贝利，里贝利也叫铅肚皮，那首《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就是他的歌，后来被涅槃唱红了。再比如约翰尼·卡什和B.B.King，这两位都很喜欢去监狱做演出。他们每个人都去演过七八十场，并不是为了挣钱。约翰尼·卡什应该是最早进入监狱做演出的明星，现在圣昆汀监狱博物馆还有一个他的展室，他1958年就去圣昆汀监狱做了演出。研究监狱之前我也听过约翰尼·卡什的歌，但是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当我从监狱这个角度去听他的歌时，真的非常欣赏他。卡什为犯人写了20多首歌，词和唱都非常棒，他在监狱里唱的大部分都是自己写的监狱主题的歌。比如他去圣昆汀监狱演出，就写了一首《圣昆汀》，在歌里他对圣昆汀极尽控诉，说圣昆汀你就是活地狱，你知道我多恨你吗，等等，简直是在煽动暴乱。要知道圣昆汀监狱是加州的重刑犯监狱，加州的死刑都是在那里执行。可以想象那现场有多火爆。他去福尔松监狱演出时，监狱教堂的牧师告诉他说我们这儿有位犯人也写歌，这有一首他的歌，你看看。卡什连夜把那首歌排练了出来，第二天他没打招呼直接说：接下来这首歌是一位朋友写的，他叫格林·谢尔德，在众人的欢呼中格林·谢尔德站了起来，他们握了手，卡什说希望我能唱好你的歌。除了音乐，我搜集的资料还有几类：监狱摄影、监狱绘画、监狱诗歌等。有不少著名摄影师进入监狱拍摄，包括不下于四十位马格南摄影师，有各种主题：儿童、女性、老人、精神病人、建筑物、废弃的监狱等等，都拍得非常棒。从中我们能看到不同地方的监狱状况、犯人的精神面貌等等。还有我一直记得有一些很好看的囚服，比如南非、俄罗斯和早期英国的囚服，我都想收藏。监狱里也出产很多文学作品，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叫让·热内，他是一位监狱的常客，一生被关过20多次，偷东西、偷越国家、卖身等等。他有一本名著叫《小偷日记》，薄薄的，在书里他对监狱大加赞美，我想没有谁对监狱的盛赞能超过他。萨德侯爵的好多作品是在监狱里完成的，而且是巴士底狱。攻陷巴士底狱时，他就是被关在里面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那时法国贵族坐牢待遇还是挺高的，政府按照不同的级别会给他们提供不同档次的饮食，还有红酒什么的。监狱里完成的书还有《马可波罗游记》、王尔德的《自深深处》、柏杨先生的《中国人史纲》等等等等。美国有一位女学者让我很嫉妒，她研究艺术介入监狱，去了九个国家的监狱做调研，写了一本书叫《把他们关起来，然后呢》。还有诗歌，我们大陆就有一些监狱诗歌，有狱警写的，有犯人写的，有监狱长写的，其中不乏写得很好的作品。不少大画家都画过监狱主题的作品。比如席勒曾经被关过20来天，期间他画了十来张画。木心老先生也曾在监狱中画画。戈雅、库尔贝、毕加索、梵高、达利、达芬奇等等很多画家都画过监狱主题的画，更多的作品出自并非我们耳熟能详的画家，但是同样很吸引人。英国有一个面对公众的监狱艺术节，叫科斯特勒，这个艺术节已经办了近60年，每年的9到11月会在英国多地的剧场、书店、美术馆等做活动，展出犯人各种形式的作品，2019年有3500多位犯人参加该艺术节。美国南部的一些监狱还有很热血的监狱牛仔竞技，比如四个犯人坐着打牌，一头斗牛冲出来，看谁坚持的时间最长。每年都吸引很多观众。犯人酿酒也成了一种亚文化，这种酿造方法有一个单独的名字，叫Pruno，美国每年都有这种精酿的品评会。意大利也有犯人酿制的红酒，日本网走监狱有一款同名啤酒。刚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的那会，我进了一个犯人家属群。里面大部分是等自己老公或者男朋友的女性，她们每天互相鼓劲，倾诉、数日子、熬日子。比如今天是他进去的第1325天，他还有894天就回来了，我想他之类的。我在里面听到不少故事，很感动。我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这么多人坚定的选择等待。我把其中一些聊天记录做了个分行发了一期。我的公号（编注：狱望）现在有三千多关注者，里面有狱警、艺术家、曾经的犯人，也有这个专业的老师等等。但我还是觉得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人太少了，或者我还没碰到，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关注这个领域，这样我们国内也可以有更多艺术介入的尝试和努力。比如去年冬天我就在武汉联系好了一个监狱，狱方同意我带摇滚乐队进去做演出，狱方当时说只要不玩太重的重金属，歌词不反动就没问题。我非常高兴，我搜集了好几年国外的案例，终于也可以把摇滚演出做到我们的监狱里。当时我们把赞助方都找好了，还想着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多做几场。但是很快疫情就来了，我们的计划也就泡汤了。还有，前几年我有个想法，做一张监狱主题的音乐合辑，选一些我喜欢的监狱主题的歌出一张专辑，首发就去武汉的prison酒吧，选了张玮玮&郭龙的《晨风曲》、子曰的《托锁》、野孩子的《生活在地下》，伟大的驳倒乐队也答应给我写一首监狱布鲁斯。我还找了王洛宾的儿子王海成先生，王洛宾曾经坐过十多年的牢，他创作和收集了十多首监狱主题的歌，那些歌都特别好。我想找人翻唱一下。最后工程还是挺庞大的，我一个人张罗很吃力，也就搁置了。说来说去还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这个领域，大家一起做点好玩的。
马格南摄影师Mikhael Subotzky在南非监狱拍摄的作品
编注：本篇选自《狱望》（创刊号，2021.5）页4-7，它也收录于王胜华即将出品的文字作品集《狭路相逢》（暂定名）。
王胜华，山西霍州人，80后。野生监狱文化研究员，《狱望》杂志主编；纪录片爱好者，有纪录片作品：《我的希望在路上》、《迷尘》、《还乡》、《路上的情花花》、《十字道》等。现生活工作于陕西杨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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