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孔乙己（杜课621期）

Original 杜骏飞杜课 2023-07-10

导读

95年前的今天，北京新潮社出版了鲁迅的第一本小说集《呐喊》。其中收录了鲁迅1918至1922年间写就的小说《孔乙己》《药》《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15篇。

今天，我们不能不去读鲁迅。重读呐喊系列第一篇，就让杜老师先为我们对孔乙己作一个“后现代解读”，一同倾听那个时代的小人物在今天的回音。

我们孔乙己

杜骏飞

按鲁迅所写，孔乙己是清末年间人。作为一个底层知识分子，他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却连秀才都没考上。没了学历，也就没功名利禄，所以这位民间夫子的生活过得着实穷苦。仔细想来，那也是个考试定终身的时代，但比今天的高考似乎还宽松一些，高考几乎是一考定终身，而那时的考秀才、考举人，可以年复一年地考，像范进那样考一辈子终得中举的，不在少数，当然，像孔乙己这样屡试不第、就此潦倒的，也大有人在。

被人嘲笑偷书时，孔乙己只能无力的回应说“窃书不算偷”，又说，读书人的事不能算偷。穷酸中透着迂腐，羞愧中参杂恼怒，这自是大众眼中的笑柄。不过，一个穷书生，要读书而不得，以至于窃书，倒真的是书生的可怜，和一个时代的可悲。我们今天也总看到伤人心的图片，一些贫困地区的留守儿童，靠在垃圾堆上，对着破旧肮脏的旧书读的津津有味，心里不免大恸，再读到孔乙己偷书被打，偷了何家的书，甚至被“吊着打”，因反复被人欺负、殴打，他的脸上竟总是挂着新痕旧伤——按说，也是笑不出来的。

孔乙己有他秉性里的良善，他教小孩子认字，不惜分茴香豆给人。孩子们围住他，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茴香豆自是不贵，可是对于他这样一个穷愁潦倒之人，一颗豆也是珍贵的，也能是帮他活命的，可孔乙己却一人一颗，一直分到所剩无几为止。这算是慷慨吧，穷人的慷慨，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好为人师的穷教师的慷慨。

孔乙己自己，也是渴望阶层上升的，为此也总以文化人自居。他要教作者茴香豆的茴字写法时，态度恳切动人，口中说的是“……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这大概能让我们窥见，他自己心里有些难言但坚执的志向，一时流露出来，便是想教一个穷孩子不坠青云之志。即使“学生”胸无大志，他本人还是要一脸认真。我悬想孔乙己当时的表情，像极了穷苦山村里的民办教师在开导他的子弟：要好好读书啊，早些跳出穷家农门，争取做个体面人！

孔乙己那么穷苦，却时刻不愿脱下标志读书人身份的长衫。他又自恃有文化，满口“之乎者也”，被骂时还搬出孔子的“君子固穷”来。孔子的原话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意思是：君子在不得志的时候也能安贫乐道，小人不得志的时候则会胡作乱为。看来，孔乙己内心深处，还是颇有些价值坚守的，至少是以君子信念来自励的。不像今天某些幸运的读书人，因小人之道而功成名就，而做了国师、当了名嘴之后，还是毫无底线、言行低贱，见人说人话，见鬼学鬼哭，以媚上、媚众为能事，更无半分价值坚守，想要这等人以气节自勉，自是奢求。就算要他像孔乙己那样真诚倔强，亦毫无可能。

我时常在想，孔乙己虽是百年前的人物，但那时鲁迅写他，怕不是只为描摹那个年代、那个小镇。其实，每个不幸的时代，都活着孔乙己这样不幸的读书人。他们不幸，不仅仅是因为贫穷，还因为制度惯于阻断他们向上走的道路，惯于扼杀他们学以致用的可能。即使是一个完美的孔乙己，即使他不会因读书致穷，也会因不从于强权竟至于被权贵欺辱，因不从于世俗竟至于被大众嘲弄。当此之时，恐怕，他也只能茫然地说出一句“君子固穷”而已。

甚至，即使在今天这样的盛世，你我的内心里，恐怕也都还住着孔乙己式的灵魂。

孔乙己也许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人群中那样的人。历朝历代的读书人，总是少数，总因为穷困潦倒而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一如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读书人总是想自重身份，可是他这一辈子啊，注定是要面子要风度而不得，注定是要理想要自尊却被人欺负，注定要在清癯样貌之下，显露出难堪的风尘酸楚。一如孔乙己身材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留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他，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一如我们读的书啊，终其一生，都不肯背叛，不敢忘记。

你看，读书人总是太看重自己的所学，以为天下人总要以学问为大，以为自己所说的见识能被听见，被听懂，被珍惜。但其实，并没有。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写他所要写的，说他惯于说的，因为他总觉得，这怕是读书人天经地义的事情。一如孔乙己对人说话，也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可是他呢，也从未改过自新，也从未想过要改过自新。

毕竟，他真的是孔乙己。毕竟，他今天还是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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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本期《杜课》，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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