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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加洛韦:《模拟的黄金时代》(2022)

陈荣钢译 译窟 2022-05-21

模拟的黄金时代

Golden Age of Analog


作者:亚历山大·加洛韦(Alexander R. Galloway,纽约大学媒介、文化与传播系)

译者:陈荣钢


引用[Chicago/Turabian]:Galloway, Alexander R. "Golden Age of Analog." Critical Inquiry 48, no. 2 (2022): 211-32.


哎!知识分子对象征经济学和文化逻辑争论不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关于书写和“文本之悦”(罗兰巴特语)的讨论也已不复存在。


今天要是还有批评家宣称“文本(text)之外没有任何东西”,那将显得多么古板。谁还会这样说呢?谁还要谈论文字、象征、文本、编码、经济结构、社会结构和文化逻辑?


诚然,虽然我们之中还有很多人在做这些事,但这种语言只不过让人产生了对另一个时代的怀旧之感——更准确地说,是“语言的语言”让人想起了另一个时代。


虽然世界充斥着数据(data),但是近年来学术界有许多非数字(non-digital)主题的研究,比如关于情感(affect)和感觉(sensation)的书、关于美学作为第一哲学的论文、关于伦理转向的文章(远离政治)或关于真实的物质性(远离象征性的抽象),并宣称在真实(the real)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一代人以前,理论人文学科专注于编码、逻辑、文本和象征秩序。今天,理论人文学科更有可能讨论诸如感知、经验、不确定性或偶然性等话题。为什么在数字时代,我们一些最好的思想家却转向了这些具体的模拟(analog)话题?


象征效力的衰落


不过,这个问题本身已经把很多事情视作理所当然了。这些理所当然包括——数字难道不是指计算机和互联网吗?模拟难道不是指像留声机唱片或胶片这样的旧格式?那些灰蒙蒙、有颗粒感的人工制品(artifacts)?那些由电动马达驱动,甚至可能由手工摇动的东西?


为什么非要把数字等同于文字、符号、文本、代码和逻辑,却用情感、经验、偶然性和真实来定义模拟呢?


模拟的表象(representation)离不开连续性(continuity)和连续的变化,而数字的表象离不开离散的单元(discrete units),比如字母和整数。同时,“这个的模拟”或“那个的模拟”意味着“比较”(comparison)或“相似性”(similarity),它来自古希腊语analogos(ᾰ̓νᾰ́λογος),意思是“使相称”(proportionate)。


“Analog”是英式英语“analogue”的美式拼写,尽管“analog”在美式英语中仍有“对应物”或“比较之物”的含义。


因此,数字和模拟在媒体和消费类电子产品中被理解为“离散”和“连续”的同义词,也涉及长期以来围绕相似性、同一性、差异性和表象形式的哲学讨论。


早在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人们就在争论数字和模拟的定义与使用,那时电子数字计算机刚刚起步。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在1949年的梅西会议(Macy Conference)上大胆宣称:


每个数字设备其实都是一个模拟设备。


【译注】这篇控制论讨论详见诺伯特·维纳(上图)在1949年梅西会议上的会议记录。梅西会议召集数学家、物理学家、社会学家、语义学家进行了跨学科的讨论和合作,为20世纪后半期至今的重大科学技术问题奠定了基础。

参阅:Norbert Wiener et al., “Possible Mechanisms of Recall and Recognition,” in Cybernetics– Kybernetik: The Macy Conferences 1946–1953, ed. Claus Pias, 2 vols. (Berlin, 2003): 144-159.


一年后,冯·诺伊曼(John von Neumann)发表了他对这种模拟还原论(analog reduction)的看法:


在几乎所有物理学中,根本的现实都是模拟的。也就是说,真正的物理变量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是连续的,或相当于连续的描述。为了描述,数字化过程通常是人为的产物。


阿兰·图灵(Alan Turing)对模拟的自然基础同样充满信心。在提到“离散状态”或数字机器时,图灵承认:


严格来说,没有离散的机器。所有东西都是连续运动的。


对于这位“数字机器之父”来说,“数字机器”其实并不真实,只是一种“方便的虚构”。因此,对图灵、冯·诺伊曼、维纳和他们的同侪来说,模拟与自然界的“根本现实”相关,而数字是一种“虚构”或“人工制品”——尽管是非常有用和有效的人工制品。简而言之,模拟是真实的,而数字是象征性的。


但在那些年里,随着科学家们转向建造一种新型机器的实际计划,这种关于模拟起源的、激动人心的哲学讨论很快就被遗忘了。在模拟的基础上,一种新的数字范式迅速出现,它开始在许多学科领域(不仅仅是计算工程和电子工程)扮演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其实,当冯·诺伊曼等人正在建造他们的数字机器时,社会科学家们也在建造他们自己的数字基础设施(digital infrastructures)。


大体上,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和符号学(semiotics)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数字范式也在后结构主义的某些分支中蓬勃发展)。事实上,分析哲学承担起了数字理论中早期的一些重要研究。回顾一下结构主义人类学的全盛时期,特别是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和他在1954年发表的寻找“人类的数学”的文章。还有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这位颇有影响力的瑞士符号学家就曾经谈论过“回路”(“circuit”)和能指、所指的二元关系。或者想想卡西尔(Ernst Cassirer),他借用埃里希·霍尔(Erich Hörl)的简洁描述,使“‘符号问题’成为所有哲学的’系统中心’”。


罗莎琳·克劳斯(Rosalind Krauss)在提到罗兰·巴特70年代的著作时写道:“结构语言学把意义(meaning)作为两个对立术语的总和,也就是二元关系。”结构主义者和后结构主义者对这种二元关系有不同的称呼,比如符号秩序、符号经济、话语领域、符号和文本,但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个由能指和所指、自我和他者、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字母和数字等符号术语构成的系统,它们共同创造意义(或破坏意义)。


如果说结构主义和符号学重新发明了一系列发现意义的方法(符号、文字、代码、逻辑、文本),后结构主义则将这些方法放宽为更复杂的模拟和数字元素的混合物,涉及缝合和游戏、补充和残留、断裂和意外。


事实上,上世纪中叶的社会科学家不经常使用“数字”这个术语,他们以其他名称代之(比如二进制代码、符号、数学)。那个时代充斥着离散的符号、代码、逻辑、结构、语言和文本。不过也有人明确使用“数字”这个词。纳尔逊·古德曼(Nelson Goodman)在他的符号学著作《艺术语言》(Languages of Art,1968)中对“模拟和数字”进行了简短而重要的讨论,这本书在几年后引起了哲学家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以《模拟和数字》(Analog and Digital,1971)为题的批评。


安东尼·威尔登(Anthony Wilden)的《系统与结构》(System and Structure,1972)提供了更详实的分析。这是一本无法归类的控制论著作,混杂了一些欧陆哲学的理论,可以说包含了对数字和模拟的第一次重要考察。


作为拉康(Jacques Lacan)的早期追随者,威尔登意识到了控制论和精神分析之间的联系,这些联系是拉康本人在1954年至1955年的研讨会上建立的。借用刘禾的话说,拉康对“0和1的组合逻辑”特别着迷。与结构语言学中的音节(syllable)或音素(phoneme)类似,0和1对拉康来说代表了一系列的基本块,它们可以以一种半独立的方式被安排和重新排列,与意识相互作用,但也以某种方式在意识之下和之上。


德国媒介理论家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继续把拉康与计算机更明确地关联起来。到了1992年,乔治·兰道(George Landow)详细阐明了后结构主义等同于数字的观念,他认为软件和个人计算实现了最初在法国理论中的想法。


与此同时,符号秩序已经在以各种方式衰落和消亡。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警告了宏大叙事的崩溃,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则写到了现代主体性的消退。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哀叹力比多经济(libidinal economy)的衰退,而乔迪·迪恩(Jodi Dean)(在齐泽克之后)也写到了象征效力(symbolic efficiency)的衰亡。


【译注】根据齐泽克等人的观点,“象征效力”的大概意思是一个事实(fact)要成为真实(true),仅仅“知道”它还不够,我们需要知道这个事实也被大他者(the big Other)知道。

这些不同的衰退和消亡是否也意味着数字效力的衰落——符号、法则、逻辑或命名的效力的衰落?


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这种衰落在20世纪90年代加速了。哲学上,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广受欢迎就体现出这一点(当然不能归结于他)。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平台资本主义(platform capitalism)的新经济和社交媒体的全球化根植于“块茎”(rhizomatic)情感和分布式驱动力,而非法则、符号或自我这样的传统构造。


【译注】“块茎”是德勒兹和瓜塔里(Guattari)使用的著名比喻。在《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里,他们反对“树状”(tree-like)的知识观,因为这种观念与二元范畴和二元选择相结合。相比之下,“块茎”意味着“多根”(“mass of roots”)。前者的作用是垂直和线性连接,后者的作用是平面和跨物种连接。


所有这些都以悖论结束——在无所不在的“计算”中,世界被一系列模拟的文化技术浸染,从聚合(assemblages,或译作“装配”、“聚集”等,指一个动态的过程)和拓扑结构到情感和感觉,再到偶然性和异质性,再到最模拟的模拟状况,也就是“真实”。


因此,我的讨论从一种时代化的直觉开始——“过去的数字化程度远远超过我们对它的评价,而今天的数字时代,即所谓的数字时代,最好通过一系列的模拟问题意识来描述它”。但如果止步于此,这篇文章就不会在历史的波涛中徘徊。


对于“模拟转向”(analog turn)或“数字时代”(digital age)的概念本身,确实应该抱持怀疑态度,即使我可能出于便利而使用这些术语。


这样的框架可能更应该被理解为“主能指”(master signifier,对那些更倾向于数字的人来说)或偶然组合(对那些更倾向于模拟的人来说)之间的历史震荡。


明智的做法是将数字和模拟作为平等的分支来对待,而不是偏向其中哪一个。因此,我们通过模拟本身进行研究,不是把它理论化,而是通过描述它,描述是一种典型的模拟方法,然后沿着一种“从模拟到数字”的转换路径,慢慢将数字和模拟系统化,亦即,首先借鉴逻辑和模拟这两个概念,最后提出数字和模拟的一般公式。


模拟的许多特性将浮现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作为连续的变化,还是“使相称”,或者通过非数字(non-)或数字以外(extra-)的感觉或偶然性。


模拟的方法


当然,旧的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议程并没有完全消失,即使它的数字特征已经慢慢褪去。剩下的是这种方法的特性和特点——裂隙、痕迹、补充、修补、混合和混乱。这些仍然是时代的“美德”。正如温迪·布朗(Wendy Brown)所言,我们必须关注“补充”、“滑移”和一个“不完全凝聚”的世界。

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谈到了“补丁”和“修补性”,凯瑟琳·斯图尔特(Kathleen Stewart)也是如此。罗安清将其与“纠缠”(entanglement)的概念联系起来,她还有所谓“生命方式错综复杂的开放式组合拼图”。

帕特里克·雅戈达(Patrick Jagoda)描述了“一个混乱的、不确定的世界”,试图展示“对所有亲密关系中固有的风险性和复杂性的矛盾敏感性”。东浩纪(Hiroki Azuma)关注了“一种无休止的侧滑运动”。

同时,当代话语青睐实用主义的问题意识,从行动和生产,到表达、创造、表演和实验。德勒兹承认他的愿望是“移除本质,代之以事件。”在这里发挥作用的是存在(being)和行动(doing)之间的古老哲学区分,前者是在场(presence)或存在(existence)问题,后者是意志(will)、事件(event)或行动(action)问题。

今天,在德勒兹写下这句话近半个世纪之后,当代学者认为一个“实体”(entity)的存在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行动。

这种趋势在各种学科中都很明显。因此,在数字设计领域,本杰明·布拉顿(Benjamin Bratton)最近写道:“平台由平台的作用决定。”贾斯比尔·普尔(Jasbir Puar)在一个非常不同的学科中(性别研究)也说过类似的话:“聚合可以被很多方法定义,但我在这里更感兴趣的是聚合的行动。”韦赫利耶(Alexander Weheliye)也同意这种实用主义的转变,他写道:“聚合本质上具有生产性,表达以前不存在的现实。”

这类研究与日增加。从存在分析(existential analysis)到遍历分析(ergodic analysis)的转变,意味着世界的普遍基础也随之转变。这个新的模拟世界以过程(process)而非停滞(stasis)的方式来描述。今天的秩序是“成为”(becoming,或译作“生成”),而不是“存在”(being)。

根据简·贝内特(Jane Bennett)的估计,套用米歇尔·塞荷(Michel Serres)的话,我们的本体论(ontology)是“一个动荡的、内在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各种不同的物质性相互碰撞、凝结、变形、演变和瓦解。”这句话中的每个词都是“非数字”的词。

在最近的一次演讲中,斯坦利·菲什(Stanley Fish)将这种新状况描述为一种“有原则的不稳定性”。这里有我们熟悉的过程哲学(process philosophy)的痕迹,表明像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德勒兹等人对当代思想产生的巨大影响。

相反,世界闪闪发光、拼拼凑凑,颤抖着,有不可阻挡的生命力,永远改变和更新自己,永远成为新的形式。总的来说,我们正在见证一种动名词(gerund)的崇高。在这种崇高中,“成为”胜过单纯的“存在”;在这种崇高中,批判和文化理论的老方法总是历史化,并且已经转变为一种新的任务——总是“去疆域化”(deterritorialize)!

也许这就是近年来聚合理论占主导地位的原因。如果动名词的崇高已经被取代,如果世界由反复无常的实体填充,如果它们确实是如此混乱、不确定、滑动和斑驳,那么德勒兹的聚合理论就有意义。这种理论可以用模拟的方式阐释多重性和差异性,是一种超越象征二元论和无语言的思想的好方法。由于内部的异质性,聚合允许人们超越离散的物与象征,而从力(forces)、场(fields)和网络(networks)的角度来思考。

在这个意义上,模拟转向可以视为唯物主义(materialism)内部的一场特殊辩论。贝内特以鲜明的措辞框定了这场辩论,承认她“追求的是德谟克利特—埃斯库罗斯—斯宾诺莎—狄德罗—德勒兹”(Democritus-Epicurus-Spinoza-Diderot-Deleuze)传统中的唯物主义,而不是“黑格尔—马克思—阿多诺”(Hegel-Marx-Adorno)传统中的唯物主义。

这两串名字有各自明显的倾向性。德勒兹的观点来自激进唯物主义的传统(上帝或自然是斯宾诺莎的著名表述);另一个传统则将辩证法放在中心位置,也就是否定(negation)、疏离(estrangement)和相异性(alterity)的循环,以及通过表达、认识和与他人的相遇来解决这些问题。

从表达和过程到故障和混沌——这一切会导致什么?作为对当代理论人文学科的一次巡礼,到目前为止我所提供的参考文献当然没有详尽无遗,也许甚至没有代表性。有些读者可能会认为这些引文本身就是混乱的小碎片,太过分散而无法凝聚成任何类似于思想流派的东西。尽管如此,我综述的文献中还是浮现出一些特性和特征。

首先最重要的是,模拟方法关注真实的物质性,即组合性、多重性、异质性和差异性。因此,模拟本体论喜欢“去疆域化”而“非疆域化”,“成为”而非“存在”,“过程”而非“停滞”,“开放”而非“封闭”。这就产生了一种模拟伦理学——它通过行动、生产、创造、实验和实用主义来定义。模拟的因果关系通过机会、意外和混乱来运作,模拟美学意味着差距、滑动、修补和混乱。

当然,旧的批判语言在这里仍然地位显赫。如果不是对异质性和差异的问题意识,不是对真实意指的偶然性的问题意识,后结构主义又是什么呢?同时,诸多其他问题意识似乎已经消失了,这些问题意识曾经在批判方法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但现在似乎完全不重要了。前几代人喜欢的象征经济和文化逻辑(语言、文本、编码、结构、二元)已经被感觉、知觉、情感、欲望、强度、经验、内在性、非人类认知和机器生命取代。在一个数据和信息不断增加的时代,最好的思想家却转向了这些关于模拟的话题?

“逻各斯”、模拟

法国诗人勒内·道马尔(René Daumal)未完成的短篇小说《相似的山》(Mount Analogue)很有趣,也令人难以捉摸,它关于“模拟性”(analogicity)的话语。我们很难明白道马尔的“相似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使用“相似”(“模拟”)这个词。小说讨论了神话中关于山的描述。它提到了比例与规模,特别指山的规模和不可接近性。也就是说,山脉是可见和不可见之间的门槛。

这篇小说哀叹道:“对理解的需求无可救药。”的确,道马尔在语言与知识和理解的关系方面颇有趣味,因为小说中有一个名叫“sogol”的人物,他和一个名叫“Physics”的管家在一起。“sogol”是古希腊单词“logos”(“逻各斯”,或译作“理念”)的反拼。人们渴望一个叫Sogolana(“analogos的反写,“模拟物”)的人到来,但可惜她从未到来。

道马尔写道:“所有思想都是一种把握整体分裂的能力。”读者应该如何看待这句话?这句话是对理性思想力量的赞美吗?还是承认,无论理性的力量如何,总是存在过剩的整体(或总体),虽然这种整体可能可以被把握,但这种可把握性本身就掩盖了与思想的根本分离?

在某种意义上,道马尔正在回到希腊哲学的一些原始问题上。什么是理性?什么是模拟?什么是logos,什么又是analogos?因此,如果前文试图通过观察模拟的性质来描述它,那么我们现在可以稍微转向数字的方向,从语言学的角度来思考模拟语言,把它作为语言中的一种关系。

和“模拟”相关的术语(“analogy”/“analog”)都有logos这个共同的词根。因此,logos和analogos乍一看似乎有联系,至少在词源上是这样。但究竟如何联系?这两个词是对立的吗?还是说,它们之间有一种不同的关系?如果模拟的对立面是数字,那么logos在哪里?数字和logos是同义词吗?

一些当代学者已经直接讨论过这个问题。卡亚·西尔弗曼(Kaja Silverman)最近在她的两卷本著作中把注意力从“差异”转向了它所谓的反义词——“相似”(analogy)。或者回顾一下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他是德勒兹在北美的第一位著名追随者,曾写过一篇题为《论模拟的优越性》(On the Superiority of the Analog)的文章。即使在第一次互联网泡沫期间,马苏米也坚持了他的原则。他知道,成为德勒兹主义者意味着完全拥抱模拟。他知道,成为德勒兹主义者就是成为一名“模拟的”哲学家。

在那篇文章中,马苏米大胆定义了模拟和数字。对他来说,模拟是“一种连续可变的冲动或动力,可以从一种不同质的媒介跨越到另一种媒介。就像从电到声波,或热能转化为疼痛。”因此,模拟是一个通过连续变化的表象问题,一种能够在不同质的实体或区域之间“穿梭”的表象

德勒兹和瓜塔里提出过另一个著名的模拟阈值的例子——黄蜂和兰花。相比之下,马苏米将数字定义为“一种基于数字的编码形式(0和1)......是量化的近亲。” 这两个定义基本上是我在前文中提到的定义——模拟意味着“连续性”,而数字意味着“离散化”。因此,如果说谷歌和Playstation是数字的,那是因为它们使用量化的象征进行运作;而如果说波浪、黑胶唱片和星盘是模拟的,那是因为它们使用跨越质的差异的连续变化进行运作。

“逻各斯”是一个常见的希腊语术语,它包含多种意思,不能轻易对应到英语中。在日常意义上,“逻各斯”意味着“言语”,就像苏格拉底(Socrates)和对话者说话或听别人说话一样,总是关乎言语和文字。与“逻各斯”同源的是希腊语词汇,如lego(lέγq,说或讲)和logismos(lογijmός,会计、计数、计算、盘算和推理)。事实上,“软件”的法语单词logiciel在词源上也与之相关(译按:科技公司“罗技”[Logitech]的名字也来源于此)。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1961年出版的第一部重要著作《疯癫与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中写道:“希腊语中的逻各斯没有对立面。”从那时起,许多人都在思考他的这一论断可能意味着什么。毕竟在这本早期对疯癫的研究中,令福柯感到困惑的是非言语的不可言说性。对于希腊人来说,“logos”的反义词当然是“alogos”——没有语言的生物,野蛮人、动物、儿童,我们称之为“婴儿”,来自拉丁语,意思是“不说话”或“没有语言”。除了孩子,也包括孩子的母亲和妇女,她们同样是父权制幻想下被沉默的人。

所以“alogos”是“logos”的直接反转,因此意味着“不合理”和“非理性”(字面意思是“无比例”)。但“alogos”也是对“logos”的言语本身的反转,因此“alogos”从字面上讲是指“无言”。塞荷说,“alogos”是哑的意思。没有文字。没有言语。

这里包含了“逻各斯”的第二种重要含义。它既指语言、话语和文字,但它也意味着“比例”(ratio),因此也意味着理性和理由。文字和比例之间的联系可能并不完全清楚。但请思考一下修辞艺术,想想一个熟练的修辞者将如何撰写和发表演讲。说话(而且说得好)意味着以一种连贯的方式说话,以一种由词语形成的适当结构安排说话的方式。或者想一想数学。基特勒写道: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菲洛劳斯(Philolaus)和他的追随者将四度的4:3比例,五度的3:2比例,以及八度的2:1比例称为“logoi”。

像4:3或3:2这样的数学比例被理解为“logoi”,因为它们也像精心编排的语言一样,这些合适的编排在音乐中容易听到,在几何中容易看到。

【译注】来自《音乐理论》(Theorica Musicae,1492)的插图,画上有毕达哥拉斯和菲洛劳斯


然而,“Analogos”是不同的东西。“analogos”中的“ana-”并没有否定“logos”,也没有提出其反证形式,而是产生了一种不同的关系,一种平行的关系。在最常见的用法中,“ana-”这个前缀意味着“向上”,和“向下”(“kata-”)相反。但在这里,“analogos”并不是“向上说话”的意思。皮埃尔·尚特兰 (Pierre Chantraine)在他的希腊语词源词典中指出,“ana-”也可以有一种分配价值,意思是“按比例”。这就揭示了“analogos”的真正含义。


数字和模拟的通用公式


但是,一个意为“比例”的古希腊词汇如何最终成为留声机等现代媒介技术的缩写?而为什么要用模拟这个词来标示那些对“情感”、“强度”和“成为”感兴趣的当代理论家?是什么将所有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是什么将比例与连续性关联在一起?是什么将连续性与强度关联在一起?

欧几里得(Euclid)之所以为人所知,是因为人们记得他是一位几何学家。但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Στοιχεῖα,Elements)是他当时所知的所有数学知识的总汇——从几何学开始,然后涉及比率和比例,最后是算术、非理性和其他主题。

英国数学家阿瑟·凯利(Arthur Cayley)写道:“数学中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比欧几里德《几何原本》第五卷(‘比例’)更美丽的东西。”事实上,第五卷定义提供了一系列重要的概念,首先是数学上的比率,然后是比例——比率的等式。

比例者,两几何以几何相比之理。两几何者,或两数,或两线,或两面,或两体,各以同类大小相比,谓之比例。

——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第五卷,利玛窦口授,徐光启笔译)

在logos和analogos的名义下,数字和模拟在这里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也许是历史首次)。“各以同类大小相比”,又怎样才能成为“同类”呢?4和3可以构成4:3的比例,因为可以通过一个共同的、离散的因数(submultiple)来计量(公因数),这个被称作公因数的算术单位通常计作1(整数a除以整数b,且b≠0,二者之商正好是整数而没有余数,我们就说b是a的因数;1是任意个数的整数的公因数)。


但是,苹果和桔子不能比较,因为它们没有“公因数”作为计量的基础。所以,“美学”和“数字性”属于根本不同的范式。感知很容易容纳“质”的差异,但“数字性”在结构上禁止这种差异。

当两个比率相同时,它们就是比例。因此,“logos”的一般公式是a/b,或者是两个同质元素之间的比率;“analogos”的一般公式则是a/b=c/d。

这两种表达方式很有启示意义。首先,它们证实了analogos事实上不是logos的否定或反向。因此,“模拟”不是“数字”的反面,而是在某种基本意义上,是它的孪生体或回声。然而,即使前者被证明是后者的反向,这两个术语在内涵和作用上也有很大的不同。这两种表达方式可能看起来很相似,而且它们彼此构成了对方,但它们最终产生了两种非常不同的技术。

首先,数字/“逻各斯”依靠一个同质的元素基底,这些元素在“量”上有区别。著名的“0和1”得到了最多的关注,但其余的整数就像自然数和所有有理数一样,都是数字。而且,讨论不必局限于数字,因为字母表也是一种先进的数字技术,与整数一样具有影响力,甚至影响更多——事实上,在希伯来语或希腊语等语言中,字母被用作计数的数字。任何由“量”的差异构建的中介系统都将获得“数字”的称号。

这样一来,数字就遵循了可能被称为“2”的规则,即它需要不断被分离成两个或更多的部分——2、3……这些部分被带入关系,并被组装成一个整体。

我们已经提供了这种组合机制的例子——像3/4或5/8这样的比率数字,或者由简单的语言元素组成的单词和短语。然而,即使作为组合的整体,这样的比率也不会消除形成它们的两个元素。正如在音乐中,两个声音可以唱出五度音程的和声,但它们永远都是两个声音。在这两个声音之外没有五度,就像没有比构成3:2的两个算术“原子”更简化的形式。

最后,也是最难证明的一点,因为在上述任何引文中都没有明确提到——数字在一种符号秩序中产生了一个超验的本质,也就是说,一些重要的东西取代了元素的同质基底。数字比率的简单术语或多或少是无用的东西。单独而言,数字5或字母g没有什么意义。然而,作为组合整体,它们就可以具有象征价值。这就是语言的魔力。

字母表中的字母本身并无意义。其实,许多简单的词也没有特别的意义,但它们可以构成具有深刻意义的结构。换句话说,数字是后结构主义中所谓的象征秩序的场所。在这个秩序中,有一套可配合操作的术语的系统(字母/数字、能指/所指、自我/超我、自我/他者等),它们本身是空洞的结构,以复杂的方式重组以产生丰富的结果——从小说和诗歌一直到人类和整个社会,都是如此。总之,数字也具有超验性。

像它的数字孪生兄弟一样,模拟也可以被概括为一系列的运动或机制。首先,模拟依赖于一种基质,在这种基质中,所有元素都具有严格意义上的异质性,也就是说,它们主要通过非量化的差异来建立联系,而不需要求助于一种抽象的、象征性的基础设施。

对于这两个比率来说,最重要的是它们的相似性(而非等同)。因此,当维吉尔(Virgil)将勤劳的迦太基人(Carthaginians)和一窝蜜蜂进行类比(模拟)构建时,他这样做是出于某种形式的审美相似性,而不是因为蜜蜂的原子与迦太基人的原子是同质的:“这就是他们劳碌之苦,就像在流动的平原上辛勤的蜜蜂一样。”


数字运作


综上,我们可以开始超越消费电子对数字的定义(以及对模拟的定义),涉及所有那些关于社交媒体、块茎网络、表情包、传染性技术、原生组织、比特币/区块链、后互联网美学等等的许多书籍和文章。数字性和模拟性是一般的中介模式,它们不是消费电子产品的唯一事实。因此,数字和模拟不能简单地还原为社会学、人类学,甚至不能被简单地还原为经验观察。相反,数字性和模拟性是自由浮动的再现模式,也许在所有格式和时间里都是如此。


与其说数字是一个特质的清单,不如说它被定义为一个事件或一种运作。当然,定义本身就是一种典型的数字方法。数字是划分事物并在它们之间做出区分的能力。因此,数字似乎很明确地是一种抽象的形式。这种运作的必要条件是一些基本的离散化或使之离散化的行为——切割、差异、区分、从“1”到“2”的运动(1→2)。


因此,数字最常出现在数学数字(0-9)甚至身体数字(手指和脚趾)中。因此,古希腊的“逻各斯”离不开两个术语,而不是一个。也因此,19世纪的数学家理查德·戴德金(Richard Dedekind)将无理数定义为切割,从而允许“alogos”进入离散的话语。


因此,数字并不意味着“0和1”,至少不是完全或必然意味着“0和1”。它可能还意味着“1和2”(1除以/比2)。而且,作为一种反向而非否定,模拟可以被设想为“从2到1”(2→1)。因此,明智的做法是在我们对数字和模拟的思考中前进一步,从“0到1”,再从“从1到2”。


超越数字和模拟的消费电子理论,我们将看到一番全新的景致。什么是最伟大的数字技术?逻辑门(logic gate,集成电路上的基础组建)和计算机只不过是数字技术长河中的最新产物。当然,这些都是数字性的伟大技术。同时,超越消费电子产品的思考也解放了模拟技术。模拟现在不仅仅是黑胶唱片或磁带,而是时间、强度、感觉、情感,以及波浪、梯度和曲线。


只要模拟存在,定性的细节就有相似之处(不使用量化的“原子”)。事实上,模拟只是真实差异的接口(interface),但它是被剥去了浪漫和怀旧光环的真实,是没有任何逻辑存在或逻辑缺场的真实,是没有规范和偏离原则的真实。在这里,真实被理解为完整和连续的东西,在这里,表象与现实完全共存。模拟是没有抽象、没有还原、没有采样或捕捉的真实。这并不是要否认模拟是一种中介模式。只不过,模拟是一种始终保持在现实中的中介模式。

因此,一开始描述的所谓“模拟转向”支持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而不是结构主义或理性主义。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在本质上是模拟的东西,它们对可概括的数字结构,如名称、词语、法则、技术、范畴或种类持怀疑态度。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在本质上都属于唯名论(nominalism),也就是说,它们拒绝名称或法则;相比之下,数字性只不过是一种关于名称和命名的一般化理论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模拟转折青睐美学而不是其他东西(比如理性和决断),为什么它的追随者要去疆域化而非疆域化,为什么他们倾向于从聚合、多重性、差异和异质性的角度思考。这些都是质的差异,这些特性优先于字母、数字或符号的常规结构。

因此,把模拟和“离线”、“古老”、“真实”、“正宗”、“丰富的审美”这些俗语关联起来,这并不正确。关键不在于模拟性更真实,而在于它青睐综合的(synthetic)特性而非分析性的原子。由于不受专有名词或规则的约束,我们最容易在那些没有离散比率的方法和领域中发现模拟事物,尤其是经验主义、实用主义、美学和伦理学。

最后,我们是否仍有可能对模拟思维的全盛时期进行时代分期?数字思维的时代分期呢?想一想上世纪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以及后结构主义的鼎盛时期。想一想让·约瑟夫·古克斯(Jean-Joseph Goux)写作的时代,以及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或马克思(Karl Marx)的象征经济理论。此外还有像语言一样被结构化的“无意识”概念,还有“文本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我猜想,上述这些代表了数字思维的高峰,至少从近期来看是这样。

相比之下,90年代中期到今天,我们进入了成熟的德勒兹主义转变,拉图尔主义方法在社会科学中起主导地位,另有激进的经验主义、新唯物主义、实用主义和各种反对方法的论点的兴起,甚至在文学批评中出现“我们现在如何阅读”的辩论。这代表了模拟的高峰,也就是模拟的黄金时代。

这不会指责任何人。“不合时宜”(anachronism)并不是一种犯罪。事实上,模拟思维因其不合时宜而获得了新观点。这种观点确实很有价值。因此,我并不寻求用卫生学上的精确性来捍卫数字化对模拟思维的侵袭。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假设聚合和情感会拯救我们。

在以前的著作中,我曾试图想象一种既非数字也非模拟的思维方式。许多人也被一种类似的冲动所引导——“数字—模拟”的区别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所以有人会问:抛弃它不是更容易吗?

然而,这种猜测是一种特权。一位老马克思主义者(译注:恩岑斯贝格尔,Hans Magnus Enzensberger)曾经说过:“对处理粪便的恐惧,对于一个清沟工人来说,是不能承受的奢侈。”

最近的地缘政治事件表明,象征性的秩序很鲜活,无论是在主权者的指挥下还是在机器的基础设施中,都很鲜活。数字是当代权力的场所。数字是资本剥削劳动的地方。数字组织了技术、身体和社会。

但数字也意味着别的东西。数字是否定的机制,是二者的对抗,是与现状的决裂。事实上,数字是事件的场所,因此也是更普遍的政治对抗的场所。因此,数字既是一个描述当代权力基础设施的术语,也是一个意味着切割或区别的艺术术语。这样一来,数字既是任何当代斗争的场所,也表达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正如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曾经就流行文化所说的那样。

因此,现在是时候把我们的注意力再次转向数字了,但不是以牺牲真正的模拟为代价,而是作为一个平等的分支。在这里,我们可以同样关注凯瑟琳·麦基特里克(Katherine McKittrick)和韦赫利耶所谓的“沉重的波浪和振动”,但也是当代生活中的“邪恶的数学”,在身体(body)和心灵(mind)中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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