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历史的忧郁 ——屈原诗的“流亡”母题
2019年11月,杨炼在汨罗江边
◎名家名作:杨炼 ◎
让这片默默无言的石头
为我的出生作证
让这支歌
响起
动荡的雾中
寻找我的眼睛
在灰色的阳光碎裂的地方
拱门、石柱投下阴影
投下比烧焦的土地更加黑暗的记忆
仿佛垂死的挣扎被固定手臂痉挛地伸向天空
仿佛最后一次
给岁月留下遗言
这遗言
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
——杨炼《自白,给一座废墟》,1980
一、“流亡”一词,屈原诗首创 “流亡”一词,首见于屈原诗。屈原诗之前,迄今未有发现“流、亡”二字连用者。但自从创造此词,屈原诗中便多次使用①: “宁溘死以流亡兮”《离骚》“遵江夏以流亡兮”《哀郢》“宁溘死以流亡兮”《悲回风》 “宁溘死以流亡兮”《惜往日》
一个2300年前出现的词汇,至今仍令我们耳熟能详,且存在于常用辞典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它具有贯穿时空的超强能量,直抵、紧握住了人类命运之根,并一再被后来经验所印证。 “流亡”概念的重要性,并不仅限于中国历朝历代诗歌史上那一长串哀伤而璀璨的名字,它也是整个人类最基本的经验之一。从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漂泊,到圣经里以色列人的《出埃及记》,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客死黑海而留下杰作《变形记》,但丁出亡佛罗伦萨才创作《神曲》,直到写《尤利西斯》的詹姆斯·乔伊斯说:“谁没品尝过流亡的滋味,就读不懂我的作品”,法国小说家加缪说:“旅行是一门学问,领我们返回自己”,纳博科夫、米洛什,布罗斯基……斑斑足迹上,是一整部人类文明史。 一个如此重要而根本的概念,很难想象,在屈原诗之前,竟全无来源和出处!可细思之,也不是不可能。早于屈原诗两百余年的《诗经》里,呈现的是春秋时期相对小国寡民的生存景象,战国时期以烽火战乱为背景的大规模人才、思想交流,还未出现。更晚些,虽然战国时不少文人风尘仆仆奔波于路上,但那种跨国兜售知识产权的兴奋努力,也与屈原诗中惨痛的“流亡”之叹,判然有别。终于,找不到其他说法,就只能承认,“流亡”一词的原创版权,归屈原诗所有。 屈原诗——灵均诗以独一无二的伟大原创力,发明了“流亡”一词。 这个无中生有的原创,是多么惊天地、泣鬼神。“流亡”慨叹所到之处,在屈原诗中,应声打开一个悲天悯人的创世纪,《离骚》给出的“流亡”语境是: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再深究一下“流亡”观念之源头,我不得不说,并非只靠出走的经历,就一定能拥有创造出流亡作品的自觉。先秦诸子百家中,如此明确高张内心与外在流亡、拥抱惨痛而九死不悔者,唯屈原诗绝无仅有。那么,它有可能是外来词吗?但,哪个外来?从何处外来?是楚国之外?列国之外?抑或“中国”之外?乃至汉字(方块字)之外?这个推测,又一次查无实据。很可惜,我们不能为屈原诗虚构出一个当代版的中外交流。 这里,我想插入一段题外话,反证发明“流亡”一词,需要何其丰沛的精神伟力。 我向大家鼎力推荐《和制汉语一览表》,感谢互联网时代,此表随手可搜。 这是因为要写“流亡”,而意外得到的大收获。一言以蔽之,不知《和制汉语》者,请免谈现代中国思想。 简言之,“和制汉语”,就是日本人用汉字写下的西方进口词汇。敬请大家平心静气,把此表通读一遍。 请看下面这些我们“最熟悉的”词汇:意义、意志、意识、印象、思想、运动、资本、生产、社会、政治、政府、责任、自由、出版、卫生、演习、演说、温度、阶级、斗争、概念、革命、科学、民主、学校、可能、感觉、环境、关系、观察、监督、议会、机器、电流、企业、主观、客观、对象、教育、现代、审美、分析、问题、共和国、公民、人民、人格、人权、人道、人文、代表、男性、女性、地球、空间、时间、理念、理想、领土、历史、世纪、形而上、抽象、具体、定义、原则、抗议、物理、文化、法律……我只随手捡选,这是和制汉语中很小的一部分。 我相信,你们会和我一样赫然发现:我们头脑里所有现代概念,几乎都被囊括无遗。就是说,没有和制汉语,就没有现代中国思想!从日常用语,到各种专业,再到文学艺术,一切领域、一切层次,我们嘴上所说、脑中所想、手上所用的现代词汇,几乎皆为日人所创。 这是一次对古汉语的大解放,一个真正、全面的创造性+开放性,一种我们自己囿于汉字的传统惯性,绝难获得的自由!无数例子令人拍案叫绝(谁想到给“时”加上“间”,忽然就有了能用单位测度的“时间”?或者运输的“运”,与动作的“动”没来由的相撞,就合成了我们至今挣不脱的“运动”?)。无论二十世纪中日历史发生过多少悲剧,仅这几百个“和制汉语”词,也算一次绝大的救赎,它对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起了纯粹正面的作用。 相对“和制汉语”,反观我们自己所为,则难免羞惭:我们轻易抄袭了这些现成词汇,却满足于一知半解、望文生义。舶来捷径,快则快矣,可造成的思想夹生,成了整个现代中国文化困境之源!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不停出错——试错的历史。原创力贫弱已堪可怜,不探究赝品浅陋,反张扬虚假为荣,才更可悲!于是,从文化到现实,徒有现代之名,而无现代之实。迄今为止,这致命的先天不足,对大部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仍然不自知、无感觉,明明陷于失语,却自欺欺人,开口“现代”,闭口“文学”,天天“意义”,年年“运动”,说着外语,却恍如那些名目,都是吾国吾土原生草木。所谓中国“思想”,怎能不沦为一片空白? 我推荐国人细读《和制汉语一览表》,因为此中暗含中国问题的缘起与症结。 这番插话,只为反衬屈原诗创造“流亡”概念的伟大。 一个词、一个概念从无到有的原创,令一种存在从虚无中显形。语言的全部意义在此。我甚至遐想,不知是谁,最早从屈原诗中,挑选出了“流亡”一词,与英语的“Exile”对译?我得承认,某个他(或她),能从浩如烟海的汉语词汇中,追本溯源,回到屈原诗中,选出“流亡”一词,赋予它全新的活力,一举打通古今中外——那绝对是位大天才! 遥想2300年前,得多少凄风苦雨的黑夜,才孕育、打凿出那个石破天惊的词。而它,一经存在,就不仅成为经典,更一步踏入现代和当代。“流亡”,命名了一种人类根本处境。自那以来,它如滔滔大河,一路吸纳着沧桑和杰作,贯穿数千载,从未过时。一个堪称永恒的概念,成就了一道历史文化之底色,也含括了可见的未来。它傲然并列于和制汉语那数百个从西方翻译来的“现代词”,毫不逊色,且更纯粹鲜活。灵均之力,媲美仓颉,堪称神圣! 屈原诗开创的“流亡”母题,像一个圆心,层层漾开了中文文学传统的同心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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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家名作:杨炼 ◎
2019年11月,杨炼在汨罗天问坛
最终,诗歌的美学“流亡”:以“知道”——参透命运之绝境为前提,回归诗歌语言的创造。我称之为“形而上的美学层次”,诗歌语言之构成,把反抗升华为创造,让创造体现最高级的反抗。诗歌不仅描述人类命运,更敞开它,从不可能处开始,展示真能量。屈原诗最终完成于此——“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应该特别提到,中国之外诸文化,多以宗教关怀为人生归宿,因而,何为家?何为原乡?常与宗教相关,人被放逐的原始焦虑,亦源于此。最清晰的例子,如圣经中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 但屈原诗里的流亡,是思想、美学意义上的“大流亡”。它同样涉及存在的本质意义,并痛陈失去原乡的焦虑,但它不诉诸神本,而是在人本之内完成超越。它用突破时空局限的“大历史”,充分拓展人生的领域,从而让“诗”取代了“神”的超越层次,把“神之居”变为“人之居”,一切“天问”都还原成“人问”,所有焦虑催生出语言的创造。整个屈原诗,正是一场亲历历史、超升成诗的“出走——灵游”。 屈原诗中的上天入地,被无数次说成是“浪漫主义”,但这与其说褒奖,其实是太大的贬低。伟大的诗人思想家对存在的突破性把握,被狭隘化成了小诗人的胡思乱想。由是,现实上局限于“爱国”,文学上仅仅是“浪漫”,哲学层次付诸阙如,更遑论超出流行文论视野的其它层次了,我说屈原诗忍受了两千余年的孤独,而且还得继续忍受下去,难道过分吗? 回到作品,谨以《离骚》为例,在我眼里,这首诗与“浪漫”扯不上任何关系,倒该看成一首大巫之诗,一个从此在出发,灵魂出窍式的“灵游”历程,其间遍历现实、历史、神话——楚国“巫文化集体记忆”诸层次——终于外在“求女”不得,而返回自救乃至自美,最后回归诗美原乡。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全诗以自传体启始,本意为何?倘若稍知巫术通灵者,便会了解,巫师跳神之始,仍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我是谁?“此在”哪里?须一一交代,“此在”越明确,进入幻觉“灵游”的超越感(出世感)越强,在幻觉状态体验的“大世界”越真。“我”与“一切我”之间,有限通无限,反差更合一,黄泉碧落,才都落到实处。所以,这个自传体的开头,让《离骚》后续的灵游,显得无比可信。 但进一步观察,这个“自传体”,又非普通的自传体,它直接把叙事者的身世上推到三皇五帝时代,“帝高阳之苗裔”,迄今亦已不知几千百岁!所以,这里的“具体”,并非一人一物之具体,而是一种“历史亲历的具体”。叙事者虽然有名有姓,但他的自传,却直接含括了整个大历史的内容,这给他即将进行的灵魂出窍之游,搭建起广阔的舞台,更提纯出一种黄金质地,去打造那把悄悄递到我们手中的钥匙——自传体的结穴之词:“灵均”。 “灵”者,贯通、穿越神人鬼三界之精灵也,“均”者,遍布、遍历天地古今内外也。“灵均”一字(注意:古人以“字”自我命名,是否正为提示“文本”意义?),已经纳千古历史于“我”、集天地精华于“诗”,有此开端,万物的归宿,又怎能不是一个“美”字?! 接下来,《离骚》中那位大巫渐入佳境,先冥想静心,感觉“内美”(“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再坦然绽开,呈现外华(“又重之以修能”),更不避“党人偷乐”,不怕为天地立言:“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应该注意,屈原诗中多次出现“灵修”一词,仅《离骚》里,就有三次(夫唯灵修之故也;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兮),对“灵修”的解释,颇为繁多,但如不混为一谈,而是同时关注“灵”与“修”这两个字,则与凡俗之解(如妻子对丈夫的称谓)相去甚远。“灵”者,巫也、舞也;“修”者,修饰、装饰,引申为修炼、修理,使之完美。对屈原诗中的“灵修”,与其我们不着边际地瞎猜,还不如回到字面上,看那位大巫之“灵”,如何神游天下而“修”。他在“通灵”状态中,遍历无远弗届的现实,以“修”为正,为“修”而伤,因“修”而怨!可以说,他的漫漫求索,正是一条“灵修”之途。 《离骚》的分段,有太多说法,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一文中,也提出了五段论③,但当我现在专注于“流亡”一词、且将其视为一个中国诗歌传统最重要的母题时,又必须收拢那些分段,从具体文本分析,转为一个更高层次的思想把握。让“流亡——灵游”,像一架射电望远镜,透视(灵视!)数千载之前人的心灵宇宙。这样看,《离骚》的总线索,就该归结为:从一个大自传出发,遍历现实、历史、神话——楚国(甚至更广领域)“巫文化集体记忆”诸层次——终于放弃外在寻求,退而自救,回归诗美原乡。 学者陈逸根先生,在他《神话创造与心理治疗——〈离骚〉之神游情节新探》一文中④,以荣格心理分析为视角,很准确地指出了《离骚》中上天入地的“神游”,贯穿着一个颇有逻辑的完整过程,那就是“屈原透过积极幻想,深入到集体无意识中,对其中各种原型、原始意象进行了艺术性的加工创造,而建构了一个瑰丽缤纷的神话世界”。这里,“集体无意识”概念,尤为重要。屈原诗创作的年代,仍在巫文化主导意识的时代,尤其尚巫、尚鬼的楚国,何为魔幻?何为现实?它们是二者?那么在哪里分界?或根本如一,魔幻就是现实?陈逸根先生(想要)指出的,是一个创造屈原诗、又被屈原诗所创造的世界。我只想对此小做调整,或许屈原并非“透过积极幻想”,去“深入”、去“创造”,他(如果有这个“他”!)根本就生活在那个超验现实之中!作为一位灵巫大巫,他完全可以无视我们今天靠可怜的进化论区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完全不觉得人类难以企及鬼神境界,他是“灵”!他并非走神、出神而游,却在巫术发功状态中,一灵出窍,遍历天下。“灵”、“神”之别,在“灵”居于人体内,却可以离开躯壳、悠游无数时空;“神”却更多被先验地与人分开,划入人无力、无能进入的另一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称屈原诗为“灵游”,而不喜沿用“神游”俗语之故。 即便如此,陈逸根先生视《离骚》为一个完整世界(集体无意识)的看法,仍堪称真知灼见。《离骚》灵游,活脱脱一次冥思、发功、跳神、领悟、书写(卜辞——成文)的全过程。 我们看到,一个具体“人物”(灵均),在凝神静思中,渐渐进入发巫状态,并非不艰难地挣脱自己躯体(现实时空),进入当下与历史杂糅的幻觉世界,开始在含括一切的“文化记忆”中漫游,论家所谓的三次“求女”(玉女,神女,下女)⑤及三次无功而返,恰与后来民间跳神、驱邪的经验深为吻合,灵巫的努力,并非次次都能成功。人生如噩梦,噩梦浸透人生,想终极解脱,哪有那么容易?!求女——求外在之美——不得,才转而求己,“宁溘死以流亡兮”,诗人大巫被其“内美”驱使出走,遍寻天地不遇后,又不得不重返一己之内,依托语言那个基于自身的客体,写下这首卜辞般的命运之诗。这是场惨败,又是一次完胜,世俗成就被抛弃,却坐实了灵魂的归宿。 我喜欢这个关于集体无意识——集体文化记忆的想法,因为只有如此,《离骚》里那现实、历史、神话三重境界,才最终被纳入一个整体结构。这个《离骚》世界,无时间之隔,无空间之分,无实体与幻觉之区别,甚至无生命和语言之界限,茫茫荡荡,万古如一。诗人大巫所到之处,都是他的现实。 由是,“文化记忆”一词,也变得不甚妥当,那根本应该叫做“文化现实”!一种特定文化中,以独特方式存在的现实。在屈原诗里,就是那种打破线性时间/历史观,被我们今天称为“魔幻”的全息现实。那次灵游,穿越的何止诗人所在的内心和外界,它一举归纳了2300年来一切提问者、探求者的命运,因此能永葆鲜活。这样看来,屈原诗和我们,谁更肤浅? 那么,“流亡”呢? 还记得吗?“流亡”含义的第三解:从死亡开始流动?读入《离骚》,也就读入了所有屈原诗,那里的《天问》、《九歌》、《涉江》等等,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述这番非时空的历史经历,为什么?因为这里大历史就是大现实。诗人亲历各个历史阶段(朝代),也把所有历史阶段变成了“他自己的历史场景”——在整个浩荡的时间长河中,他的亲历感无所不在。 我自己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第二章内有一组《历史哀歌》,其中七首诗,书写了七个时间点上古今中外七个历史人物,但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却是每首诗标题上那个短句:“我的历史场景”。这里,“我的”一词,瞬间重写、重构了整个历史,把那句耳熟能详的“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进一步定位成“所有历史都是我的当代史”。是的,历史语境,都是自己的处境。外在现实,从来是内在性格的一部分。个人亲历大历史,就是亲历自己的记忆:一种深层次的人生。这“灵游”,在导向“灵修”,更深化为“思想和诗歌层次的流亡”——我们自己的文学自觉。 灵游的哲学内涵,是凸显诗人之“在”。他漫游时空,并非仅仅虚缈的空想,而是切实地存在于、体验到每个坐标点。这里两个关键词:一,大历史;二,亲历。它们的交织,揭示出一种全息网络式的存在状态。一个“自我”,超越自己的一时一地,而深入整个历史,让所有时空点真切地存在于“我”。这里被突破的,远远不止肉体的局限,更是历史阶段的限定。所有朝代、所有国度,都是一种“场景”,被“我的——人的命运”所打通、占有。那些他/她,都活生生是我;而我,也鬼魂般地渗入他/她,以至于分不清每个念头、每个声音来自于谁?又或者,它们都来自“灵”,那个曾被叫做集体文化记忆,如今已再次被激活为现实的“灵”? 这条思想线索,可以引领我们漫游屈原诗的迷宫。 在《离骚》中,因“内美、修能”的内在催迫,与“恐美人之迟暮”的外在紧张,灵均——灵游之我必须出走,而后,他与“帝高阳之苗裔”遥相呼应,直接踏入“昔三后之纯粹兮”的历史长河,追随“九天以为正”和“彭咸之遗则”,而与“党人”、“今之人”对比对抗,虽“长太息以掩涕”,但对自己的追求“虽九死其犹未悔”,直至石破天惊地捧出主题“宁溘死以流亡”。侧身于诸多历史人物间,灵均之“余”那“高冠、长佩”的形象,无比鲜明,永远在场。一条漫漫长途,不停“反顾、往观”着,穿越现在、上古、传说、神话,何曾过去?哪能过去?“过去”,只是无数个现在,到处的现实中到处有“余”,一个始终共时的存在,一种万变如一的出场。 这个“出场”,就是穿透时间的感同身受。“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查”,远古善恶,至今分明;“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晚近史实,仍为佳例。一切,都殊途同归:“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个“上下”,含括古今,汇合人神,上下都在同一条路上。由是,“历史的忧郁”主题,已隐然可见。在灵游至神话原型时点明“求索”,亦含了精神原型的深意。可惜神话尽头,仍是“何离心之可同兮”,而终于逼出“吾将远逝以自疏”,这绝望后的自我放逐,又是一种终点上的化被动为主动。 亲历了大历史——到处的现实——之后,诗人“吾”彻悟到,“国无人莫我知”、“莫足与为美政”,于是,自沉的决绝,衬托出自救与自美的洁癖,诗歌一次性抵达“彭咸之所居”时,形而上的真正流亡开始了。 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中强调过,中文诗歌有两个传统:抒情诗的传统和“思想之诗”的传统。能否把亲历感置入大历史语境——建立“我的历史场景”,是区分这两个传统的分界线。更具体些,抒情诗的传统自《诗经》始,其特征为本土场景、一时一地的现实、单层次抒情、较轻浅的忧郁,全部是短小的诗歌形式;“思想之诗”的传统以屈原诗为唯一代表,其特征为:历史场景、时空集成的“现实”、多层次反思、无比深沉的忧郁,每首不可替代的长诗形式。遗憾的是,先秦以后,政治、思想大一统确立,抒情诗传统一支独大,而“思想之诗”的传统湮没无闻,这不能不说是我们文化史上的一大悲剧。 屈原诗千古孤寂,但它在人类文学史上,却不乏同道。荷马史诗,直接给欧洲诗歌设定了历史纵深。奥维德,从人生到文学简直像一位屈原的小弟,流放黑海,却留下辉耀古今的《变形记》。但丁也有一番灵游,他那贯穿地狱、净界、天堂的净化之旅,照亮了欧洲文艺复兴之途。现代诗的“大师兄” ⑥庞德,更是以浩瀚的《诗章》,打开线性时间的(虚构)“逻辑”,突破地理、历史、语言、文化重重籓篱,从荷马到孔子、从普罗旺斯民谣到二战后的比萨战俘集中营,摘取无数时间片段,大规模拼贴出一个空前(或许也绝后)的“我的历史场景”,把共时的哲学内涵和人类根本命运,用最历时的诗歌形象呈现到了极致。对此,我在《In the Timeless Air》⑦一文中还有讨论。 正由于亲历与大历史之互相渗透,才产生了我从屈原诗引申出的痛切感受:历史的忧郁。 当代中文文学,绕不开历史这个深沉话题。从文革结束起,我们的创作,就始终浸透了历史的沧桑和血泪。“忧患”一词,更时时挂在诗人嘴边,但在我看来,忧郁不同于忧患,所谓“内忧外患”,已说得清楚。忧郁者,内忧之郁结也,此言主要描摹内心感受,同时影射人生困境。忧患的原因,偏于外向:大难将至,担心恐惧,于是奔走呼号,不得不提高音量,以警醒世人,它经常是一种政治层面的具体表达。而忧郁,则主要是内向的心理活动,它敏感、细微、郁结,阴暗而莫名,于是常诉诸耳语自语乃至沉默,这种美学层面的无言,只能交给内心去细细品味和感受。 明确一下那区分,则是:忧患已知,忧郁莫名;忧患现实,忧郁诗歌;忧患呼号,忧郁沉思;忧患有为,忧郁无为。 其间没有积极、消极之别,但有深刻、浅薄之差。屈原诗之流亡——灵游,是极尽全力的“忧郁诗写”! 这里,“历史的忧郁”,也可以分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现实/政治黑暗的绝望之痛:《天问》之叩天诃地、《离骚》之“阽余身而危死兮”是也。第二层次,哲学/宗教认知的迷惘之痛:“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天命反侧,何罚何佑?……伏匿穴处,爰何云?”是也。第三层次,诗歌/美的自觉之痛:“已矣哉”、“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从彭咸之所居”是也。 屈原诗,因其饱含历史的忧郁,两千多年之后仍令人动容。它不屑逃避,而在返回;拒绝取巧,宁肯殉难——诗歌的不死之躯,坚守在厄运最深处,定义“人”之本义。 我曾很欣赏已故诗歌批评家陈超的“历史想象力”之说,但细思之,还是觉得“历史的忧郁”更到位。因为如前所述,“忧郁”累积于内,大历史中的亲历感,不止于对别人的想象,更是一种“成为”。每个他/她都是“我”、内在于“我”,他们构成了我的存在本身,也正是我的隐痛。“历史想象力”,仍稍嫌由此及彼,而“历史的忧郁”,全然是向内开拓。这不是超现实,而是实实在在的“深现实”。向自己这个“形而下下”挖进去,一直挖到、挖通所有人的命运那个形而上。屈原诗的“大流亡”母题,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用内心流亡,囊括整个历史。 由是,谁不是三闾大夫?谁没走在同一条流亡之路上?浩浩汨罗江,有多少滴水?或其实整个是一大滴?屈原诗的清浊,无间隔地注入所有水滴。屈原诗就是我们自己。 汨罗江这条“大流亡”的血脉,让屈原诗的鲜红晶莹,永远展现在我们眼前,它流淌,却不流走,只流进——我们的、诗歌的质量。 历史无边,忧郁无尽。这亲历之“亲”,好深啊!“路漫漫”,一个人囊括千古,真可谓力道万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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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家名作:杨炼 ◎
2019年11月,杨炼在汨罗采风中朗诵
屈原诗/思想之诗的“流亡”母题,就这样设定了:
其出发点,是对历史的亲历感。其核心意象,是“在历史中流亡”。
其基本语境,是“我的历史场景”其内含诗意,是“历史的忧郁”。
相比于此,把屈原诗说成“浪漫的”想入非非,太轻飘飘了;倚靠线性时间的阶段性,来谈论它“伟大而古老”的价值呢?也太简单了。不,屈原诗一如一切经典,不局限于某个时间,它囊括所有时间,通过书写,它把历史变成自己的纵深,由此获得了一般抒情诗难以企及的深度和力度。 屈原诗,在文字深处,进行着另一层思想灵游:永远的提问者精神,在每行诗里竭尽全力的追求,亲历一切历史,反思所有活生生的现实,最终落实为每首诗独一无二的形式和语言创造。 在诗人提问者面前,时空不存在任何阻隔,相反,“每个现实”都在和他自己互为印证。永远就是现在。它们互相渗透,彼此包容。一次亲历就打通千百万次亲历。直抵人的根本命运时,古今中外并无不同。 对“历史的忧郁”而言,仅仅大历史不够,仅仅一个人也不够,只有让大历史“成为”一个人才够。人的质地,由此决定。 但,诗歌观念再高级,也必须落实为书写。 历史的忧郁,究竟如何存在于诗?不仅关乎“为什么写”?更在于“怎么写”? 长诗是屈原诗最显著的特征,它不仅前无古人,且在后来2300年里,也后无来者。有句常言:形式是内容的延伸。虽然浅显,却没有说错。屈原诗/思想之诗,由于其内含的历史纵深,必须发明不同于一时一地抒情的写法。这个“写法”,我称之为“空间诗学”——一种贯穿了屈原诗诸多大作的、用多层次复调结构建立起来的共时空间,最终呈现出“大历史——大流亡”自觉。 屈原诗的长诗和组诗,每一首(组)题材之独特、特征之鲜明、语言和形式之独创、结构之完整,无不令人啧啧惊叹。其中,诗人之“我”神出鬼没,既可以有人称的现身,又能够隐入诸多面具(如《九歌》),上演一场历史大戏。诗中那些对话,犹如交响乐之复调,在交流、辩驳、争执、咏叹中,交织成推进诗作的能量。用“空间诗学”阅读屈原诗,才能真正理解它们辉煌的精神之美。 更有甚者,这一首首杰作,又潜在地构成了一个更高的整体。拉开一点距离,去观察它们的全貌,我们能看到:那一步步有机的递进,一重重宏富的层次,一种清晰有力的内在统一,一个连续不断的最高完成度,终于打造出一件古典中文诗歌传统中绝无仅有的“大作”。 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中,稍稍梳理了屈原诗的写作顺序,这梳理十分必要,因为这样一来,一个诗人精神历程(流亡——灵游)才浮出水面,那空间诗学也从蓝图到建筑,显现出建构的全过程。 诗人的直觉可以一步到位,但诗歌的成熟之路,却必须靠艰难的积累和打磨。屈原诗的几部主要作品,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我把《九歌》作为屈原诗找到“自我”的起点,恰如瓦格纳之《尼伯龙根的指环》,以莱茵河神话握紧了日耳曼文化之根,《九歌》用十一首神人歌,天纵聪明地展演出了一场浩大辉煌的古巫祭祀剧:东皇太一之华贵、云中君之飘逸、湘君之多情、湘夫人之美艳、大司命之庄严、少司命之欢快、东君之灿烂、河伯之深沉、山鬼之窈窕,直至《国殇》挽歌、《礼魂》颂歌。论者尝孜孜于诗中“人物”的性格,多么绚烂瑰丽,没错,但我更看到,屈原诗自其开端,已经全方位打开了自己的精神视野——那个此在和历史浑然如一、互相渗透的世界。诗人出入其中,既可戴上面具起舞,亦可裸出面孔倾诉,无论庙堂之高、山林之野,诗人灵游的脚步一触,无不粼粼泛起光波。《九歌》是青春的、得志的,翩翩然才华横溢的,历史已然登场,天赐般搭起一座戏台,却远没展示它阴暗龌蹉的背面。屈原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它依然稚嫩,但已远远甩开了小花小草们。 《天问》被许多人排在《离骚》之后,但我认为,无论从思想线索,或文学形式上看,《天问》的位置,都应该排在诗人成熟过程中,即,前有《九歌》,后为《离骚》。如果说,《九歌》植根楚国巫文化,打开了整幅神人交汇的天地,《天问》则登堂入室,不是简单接受、而是深刻挑战那个“天地”,一口气发出一百七十余问,从创世到自我,掀翻了天界人间所有既定答案。全诗起首处,那开天辟地的一“曰”,更是可怕的到位,它把创世神话的“都说是”,一举扭转为“谁说的”?而这对“说”的质疑,比其后所有质疑更有力,它呼应老子、遥接维特根施坦,成为诗歌中最早反思语言限定的“语言哲学”。承接这股浩气,《天问》中的“历史”,被一一拷问:“天命反侧,何罚何佑?”无数的历史例证,一一罗列犹如自传,从“谁传道之?”到“我又何言?”无比完整地归纳了整个历史的存在问题——语言问题。《九歌》的历史之美,至此已深化为历史之思,且通过思,把“他说”的历史,纳入了“我问”之内。《天问》的写法,已开《离骚》先河,沿着创世、天地、神话、历史(含括现实)、自我,一层层打开,通篇神话历史、人物故事,貌似说古,实则论今,都无非诗人的“语言”而已!哦,我无比疑惑,是哪位仙人,点化了屈原,传授给他这“提问大法”?还有比百思无解,更令人心怀忧郁的吗?可又正是这“问”而不答,才愈催人深究,史书的密封漂流瓶,就这么被撬开,成就了这件亘古人圜之独一大作。“提问者”,诗人永远的形象,以此挑战所有人,谁敢不服?! 《天问》是思想利器,《离骚》把历史的忧郁主题推到了极致。再一次,这首长诗成为中文多层次共时空间诗学的最佳例证。多遗憾啊!我们竟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称呼屈原诗时代那些方块字!说它是“汉字”?“汉”作为名称,竟还没诞生。说它是“中文”?又不伦不类的像个从现代剽窃的东西。或者“楚文”?可其构字、用语、内涵,又明显超出楚国国界。我在此顺带一笔,只为指出,我们对历史这个深海的探索,多么肤浅有限。回到正题,《离骚》又大不同于《天问》,句法上,它彻底摆脱了《诗经》四言诗的基本句式,而找到植根于楚国巫言的双联对句形式,在一联中,上句以句中一虚字(变化使用“其”、“之”、“以”、“而”等)+句尾的“兮”建立节奏,下句句中再以一虚字(常为“而”、“之”、“乎”)呼应,这个句式和节奏,整体构成了屈原诗特有的一唱三叹,在抒情表意的功能上,比《诗经》四言的短小扩充了百倍。更重要的是,这咏叹调式的舒展,对传达历史的忧郁感,直如天赐!“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两千多年前,屈原诗已深得“自由体”真谛,它必须有“体”,而不仅仅是“自由”!《诗经》的音乐基因,在此大大发展,并拓而广之,充分加强了汉字(姑且这么叫吧)的旋律感和音韵能量。有了这涛声,一条文字汨罗江,才能浩荡前行,发育出《离骚》的长诗结构,从而让诗人胸中垒垒如石的历史忧郁,终能一吐为快。 《离骚》灵游,发生在多层次结构上,如前所述,那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是一个貌似自传体的历史起点,它把即将引出的流亡之途,直接设定在“朕”、“余”(我)的内部,于是,“灵均”之“均”,岂止限于同代人?那“灵”须打通古往今来,才配得上这一游!“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这哪里只是一人生死之叹?它直接贯通了天地之始、岁月遭际。这个“历史之我”,终于来了!整个大历史,在他怀里,已血肉交融,无分彼此。他亲历大历史的每个时段,契入诸多人物内心深处,与之合一——成为“他”(或“她”)!由是,“宁溘死以流亡兮”,遂成为千古患难者的同一心声。女嬃们对诗人的劝导,纷纷以史为例。而诗人坚守精神洁癖,也在拒绝整个“历史”的污浊。《离骚》一个一个层次地剥开了一个精神宇宙:个人、现实、历史、神话,直至大自然的千花万叶,都被点化成一个动态、自足的诗意象征体系。这里,我以为对这些“象征”,不必强加解释,它们如音乐动机般存在,呈现、互动、交织,完成空间建构,才是诗之关键。终于,诗人上下求索不得,无奈回返现实,重重失意的唯一启示,是诗人除了自救、自美,别无他途。历史中所有的、唯一的“人”,只有以所有的、唯一的“诗”为归宿。“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灵游,在此结穴。颇像我写过的句子:“一个字已写完世界”⑧。 《离骚》复调的音响织体,投射出心理的复杂性;它的立体结构,印证着思想的多层次,所有种种,归结为我给“历史的忧郁”那个定义:让大历史“成为”一个人。这个内部满载历史之人,既苦痛又丰美,两者都是加倍的。他在追问里放逐,在思想中流亡,对于他,故乡、旅途是同一回事。出走,在深化对故乡的理解;静止,精神也不会放弃远游。一种无出路,发生在一切走投无路深处。一种决绝,把诗人(和世界)逼至审美境界,去细细品味自己无法解脱、也不要解脱的痛苦,直到它凝为一粒血红的结晶——诗。 1993年,我在海外漂泊的第五年,终于通过组诗《大海停止之处》,打通了这个血脉,那组诗的压轴之句:“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如醍醐灌顶,启示我:一切外在流亡都是内心旅程的一部分。全部远离,都在加深内心那个原乡。 《离骚》能实现使“大历史成为一个人”,还因为汉字的另一件秘密武器:动词非时态。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等等时态的阻隔,人物、动作、场景、乃至外部与内心,都可以自由转换,恍兮惚兮间,诗作被建成了同一空间。一切“历史的”,都是“现在的”,时间远近只是名称,它们同时发生在这里。非时态书写,亦可称为“共时”书写,它取消/删去事件的狭义背景,将其深化——抽象化成人生的意象、处境的隐喻。它们存在,为了让一首诗得以完成。 试想,如果不是使用“汉字”,那《离骚》中上天入地五彩斑斓的描绘,便不得不在插入的时态间不停切换;诗人的灵游,也必须随着人物(人称)改变而变换不同动词格式,那么,不仅《离骚》一唱三叹的联句形式会四分五裂,一气贯通的灵游更难以为继,诗人被隔离、禁闭于自己的“时间”里,怎能把古今沧桑变成亲历? 对我来说,《离骚》恰到好处地保持了历时和共时之间的张力:历时的神话、历史人物和事件,被共时的书写纳入“亲历”经验。一首诗中,事件的内涵是处境,一时一地的意义,再拓展就成为所有时代的意义。个体的历时遭遇,并未被群体的共时惨痛所抹煞,相反,所有人贯通的命运,令个体的悲剧性更加深刻。“历史的忧郁”啊,因为内在于我们,才永远无法挣脱。这,是否正是《离骚》最感人之处? “历史”,又一个和制汉语词,“历”,人之无尽;“史”,存在之无尽。人有多深,史就有多深,诗也该有多深。 西方史诗的特征,在于依托时间做线性叙述,或可曰“诗述史”。而《离骚》的空间诗学,让诗人亲历过去与现在,同处现世和幻象,在不同层次间自由转换,把所有层次叠加成一个立体结构,根本的命运,被归纳其中。这种建立自足语言空间,以含括时间的诗学意识,或可称为“诗含史”。 《离骚》的体量,远较西方史诗为小,可它的深度,却丝毫不比那些长篇巨制为轻。我曾说过:“理解但丁《神曲》的结构较容易,因为他个人化地使用了地狱、净界、天堂那个现成体系;而理解屈原《离骚》的结构较困难,那隐含在繁复语言背后的追寻途径……纯然是个人哲思的。它使《离骚》占有了思想史的位置" ⑨通过《离骚》的结构,“人的彻底困境”这一诗意,获得了最深刻的表达。现在我想说,配为思想之诗传统奠基的,非《离骚》这样“灵均”式的文学自觉不可。 《离骚》把《九歌》的历史视野、《天问》的精神挑战性,和空前绝后的形式——结构原创力结合在一起,建构了屈原诗的集大成之作。其后的《涉江》,犹如一首自我归纳之诗,短小、浓缩而悲怆,充满了彻悟生死后的宁静:“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这些哀音,宛如鬼哭,带来水下阴浸浸的寒意。此时,诗人重提青虬、白螭、昆仑、玉英、天地、日月……更与“浪漫”无关,唯在宣示“吾方高驰而不顾”的疯狂。读这首自挽歌,谁的心里不感到一种凛冽刺骨、沉郁深厚的孤独? 那是什么孤独? 1985年,我为第一本英译诗集写的序言,题为《重合的孤独》⑩。一个短句里,充满自相矛盾:“孤独”如何“重合”?“重合”了怎么还会“孤独”?但,写下这命题的,恰恰是只有三十岁、却已亲历过不少沧桑轮迴的我,特别是那场自以为超前于人类、却在最黑暗的历史噩梦中醒来的“文革”……“你将不再有必要记住自己的姓名和面孔。你将从思考得麻痹的那一刻放弃思考,你所拥有的全部只是一块化石,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埋葬在化石深处,还是化石正从自己身体内部悄悄生长?”当我们终于开始反思身边发生了什么,才赫然发现,同一个专制思维下,不知多少人死去了,或者说,不知一个人死去过多少次。每个人的孤独里,被填充了多少同命运者的孤独。那块化石,使现实成为最大的魔幻:“你早已置身其中了一个初临之境,你终于重逢了一个将要结识的人,你正在读自己从未写过的诗”。仿佛活在巫术里,历史从“时间的痛苦”再深一步,就成了“没有时间的痛苦”。那所有重重叠叠、错综纠缠、怪圈循环,都在一个人之内,而他(她)的孤独,却又无非是对别人一摸一样的重演。“重合的孤独”,一种中国原版的孤独。非遭遇“重合”的抹杀,不能真正抵达孤独的本质。这可怕的、彻底的“知——道”,在2300年前,就被屈原诗抓住了、写下了。从那时到现在,这“历史的忧郁”像笔旧债,还在滚动它的利息。 至此,当我们把握住屈原诗的脉络,就可以清晰看出它是一个从思想到书写的整体。 屈原诗首创了“流亡”母题,并直接突破一时一地的政治局限,而赋予了它最广阔的历史含义。屈原诗的广义“流亡”,主动而自觉。它亲历整个历史,把一切现在变成“我的历史场景”。这一场灵游,在无尽地返回自我。屈原诗的空间诗学,用多层次共时的意象和结构,吸纳、积淀、包容历史的丰富,使之转化为诗歌的内在深度——历史和命运的深度。 屈原诗的落点,在“历史的忧郁”。它定义了思想之诗的传统,给古今中外每颗心灵,沉甸甸充溢了千古孤寂之美。 “所有无人 回不去时回到故乡"⑪,那非时态的忧郁之乡。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礼魂》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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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家名作:杨炼 ◎
2019年11月,杨炼在汨罗采风中朗诵
四、“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传说中屈原抱石自沉,我想象,那块巨石不是别的,正是绵延亘古的历史的忧郁,它在屈原诗的怀抱里,压沉了诗人,更加强了诗歌。
这块巨石,2300年后,丝毫没有减轻。恰恰相反,“历史”在递增,令“忧郁”的内涵不停扩大,我们还在屈原诗建立的传统中。
本文开始处,我的诗句:“让这块默默无言的石头/为我的出生作证”,摘自我最早的诗作《自白,给一座废墟》。冥冥中,屈原怀抱的石头,已在今天“转世”。当代中文诗,必须上“历史的忧郁”那一课。
“历史的忧郁”,堪称二十世纪白话文/新文化运动的潜台词。那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面对传统的困境,不得不发问:“中国文化怎么了?”迫近的内心焦虑,刺激出痛苦的反思,鲁迅小说和散文诗中黑暗的力量,正以这种走投无路感为前提。虽然新生的白话诗,还远没等来美学上的成熟,但思想解放的大时代,提供了深刻变化的大语境,恰如屈原诗与先秦诸子百家的互动关系,当代“诗家”的出现,势属必然。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历史——大流亡”感超强。“大历史”指的是基于现实反思传统;“大流亡”指的是张扬个性、呼唤自觉。从1919到1949,尽管兵连祸结、社会动荡,但文学一脉,能量递增,杰作频出。1949之后,一群年轻现代诗人移居台湾,其创作最大的动力和成就,正在于一种双向“漂泊”,既深化中文之根又开拓国际视野。一种“广义流亡”,促成了当代自我的发育,也连接起下一代大陆诗群的血缘。屈原诗——思想之诗的精神传统,以此再生。
由是,什么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特征?我想概括为:一、主动的流亡;二、历史的忧郁。
“主动的流亡”是一种思维方式:它变被动为主动,坚持不妥协的提问者态势,与任何群体的、权力的套话拉开距离。一种决绝的出走,保持、甚至创造“诗意的他者”更自觉的孤独。
“历史的忧郁”是一种精神深度:它打开所有“过去”,使之内在于此刻。历史积淀的重重忧思,构成了“我”的亲历经验。它们充实了一个人的内心,转化为思想的分量、文学的质地。
思考的落点,必须是自觉。
我对历史、考古的浓厚兴趣,在最早期的作品中已经出现。很长时间里,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非如此不可,莫非我喜欢给读者、特别是翻译者找麻烦,平白设置障碍、增添难度?
再后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历史、文化反思逐渐深入,我的自觉慢慢形成。艰难、复杂的中国文化现代转型,必须面对整个历史,“中国这本大书,当代只是薄薄一页,几千年才是它的主体。”⑫不理解历史的纵深,我们只会永远在现实的迷宫中撞墙,遑论找到、走出自己的现代之路。
写这篇文章时,我出于好奇,专门上网去搜“历史的忧郁”一词,却赫然发现,这个“最中国的”话题,此前竟然没有多少人谈过!除了哈佛大学王德威先生早年一篇文章,在标题里用到了这个词⑬,并在文中正确指出“历史的空虚与空洞,以及因之而生的忧伤、无能为力之感”,却又一笔带过,未对“历史的忧郁”之内涵,深加发掘。除此之外,中国文学讨论汗牛充栋,可对这个如此迫近我们人生核心感受的话题,竟然一片哑默。
什么原因?是熟视无睹、缺乏敏感?还是因循固化、人云亦云?吊诡的是,我们一方面最喜欢张扬“历史”,开口“五千年文明”,闭口三千年书写,强调“历史”是中国思想的核心;另一方面,又鲜少反思历史的能力。“历史的忧郁”,这个摆在眼前、压在心里的大话题,现实中亟待文学提炼的大主题,几十年来,从概念到表达一概缺席。明明深陷历史困境,却装看不见或真看不见,仿佛只要对“历史”掉过头去,“忧郁”就能烟消云散。
但,“这块默默无言的石头”,从未离开。“我的历史场景”,从屈原诗中,一直铺设到我们笔下。屈原诗通过《天问》精神,激活、容纳了它之前全部历史,并把自身铸造成新的文化源头。我们本该做同样的事,但当代提问者的思想能量在哪里?激活传统的个人自觉在哪里?时间的长度不是标准,有“过去”不等于有“传统”。缺乏源源不绝注入的自我,传统就没有生命。那貌似的深渊,实则最多是个小坑。“传统”死在里面,手中残留的只是个“过去”。
思想之诗的大忌,在罗列“知识”而没有“思想”,看上去五彩缤纷,其实只是一堆批量生产的塑料花。
当我(和我这一代人)刚开始写作“现代诗”时,其实并不知“现代”究竟何义?从西方诗译文抄来的只鳞片爪,只是造句水平的皮毛。那虽然有时能让诗人暴得大名,但诗歌的质量骗不了人,缺乏原创和深度,不能靠拼凑汉字的瞎写和逼着别人瞎猜蒙混过关。早期朦胧诗的肤浅,可以归结为一个简单公式:政治批判+意象游戏。说白些,就是翻转了的宣传话语,加鹦鹉学舌的花里胡哨,两者汇合于一个词:空洞。看不懂还好,万一浅薄被看穿了,那“大名”也就站不住脚了。
幸亏,“历史的忧郁”感救了我们,它在此!我们每个现实的疑惑、内心的刺痛,血肉和语言深处,只要追问,永远有那个更黑、更重的东西在。它压着我们,更从内部抓紧我们,拒绝我们自欺欺人、油滑捣鬼——不准背叛那些死者。
由是,圆明园残存的几根石柱,汇聚起一代人的集团潜意识。我们最常用的“废墟”一词,哪里仅指眼前这几年、几十年?这些石头伸出大地,一如我们的躯体探出历史,其血脉相连,哪里分割得开?“这遗言,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是的,没有祝福,只有诅咒,从鬼知道多深的地下投出,劈面迎着诞生。这感受陌生吗?抑或对当年面黄肌瘦、又热血沸腾的我们太熟悉了?那冬天黄土地上的呼呼风声,天空中围着风圈的一轮冷月,都穿透历史而来,让我们感到,那梗在心中、不吐不快的块垒,好大好硬,非呕出不可。有人曾问我,你为什么总喜欢写过去?我反问,难道它“过去”了吗?
整个八十年代,历史、文化反思浪潮汹涌。一场场倒春寒挟来似曾相识的凛冽,提醒着我们“非时态”的含义。我曾删掉笔记本上过百的题材,只留下《半坡》、《敦煌》,写成两个组诗,去把握生存、精神那两个人类永恒面对的层次。也许因此,我被叫作“寻根”诗人,但问题是:我的根需要寻吗?我的根就在自己身上,我唯一该摸到它、抓住它!1985年写作的《与死亡对称》,第一次使用了“我的历史场景”手法,一个结构内,八个历史人物、四个神话原型,对称地汇聚于“我”——仅有的用第一人称完成的四篇荒诞散文,你说是一面聚焦了历史的“现在哈哈镜”也未尝不可。
九十年代以后,我人已在国外,生存、文学语境大变,问题不在怎样“活下去”,而在怎样“写下去”?如何不复制自己,而创出新路?一个预定的结论是:拒绝简化诗歌,堕入宣传口号。经过五年深海摸索,终于,1993年的《大海停止之处》,把我导向那个启示:“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没错,出海——但不止离开,更是返回——拉开的距离都在“自己”之内。自我和人生的结构,本来如此。每个人生在历史之内,又不停把历史包容进自己。出走和还乡是同义词!这个“流亡”自觉,也让我理解了出国前的经历,那不正是一场故土上自我选择、创造的精神“流亡”吗?谁是提问者、反思者,怎能不是流亡者?所以,我在《同心圆》里写:“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在《叙事诗》序言中写:“大历史绞缠个人命运,个人内心构成历史的深度”,想来屈原诗的作者,读到这些,也会欣然微笑吧?
我曾说过,我出国时,带着一本“中国思想辞典”,以此和世界上所有文化交流,从未遇到任何障碍。仔细想想,这本“中国思想辞典”最宝贵的内容,应该就是漫长、艰难的历史文化转型,给现实积淀出的复杂性吧。在内部,我们得忍受传统与现代冲撞的持续疼痛;在外部,得面对各种角度的简单化。尤其冷战意识形态的说辞,不仅过时,更在遮掩今天严酷得多的现实。我们能在双面夹击中幸存吗?这四面八方的“不可能”,能否变成能量,推进自我的创造性转型?幸而,屈原诗绵延2300年的孤独,给了我们足够的底气。它跨越二十多个世纪,还在支撑我们的选择。用“提问者”的定位,催生内心持续的强震,借全球化取消的时空阻隔,极端扩张一个人的思想素材。不同文化间大大深化的公约数,攥紧了今天判断事物的标准。这样,我又获得了一部“世界思想辞典”,那仍是一种亲历,但历史场景和忧郁深度,远超昔日。我们的全球意义,正在于此:以一种深海下的聆听,探测彼此,听懂彼此。
经验这个过程,可以说是中文诗人极大的机遇,尽管这正面含义,经常通过负面现状来成全。挥之不去的“历史阴影”,令“历史的忧郁”更显浓重,一次次希望而来,又一次次失望而返。
这正是屈原诗的经历,在那里,历史并非一片阳光明媚,反而更多风雨如磐:“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何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详狂?”⑭诗人何止以史为鉴?时空帷幕一经掀开,他亲历的命运,在历史中无所不在。
中国历史最触目的特征,是它在时间上绵延不绝,文化上一以贯之。汉朝以降,两千多年的文化大一统,使集权思维渗透生活方方面面。从国家体系、到个人意识,这个“传统阴影”,在古代笼罩朝代兴衰、怪圈循环;在现代,偷换各种概念,搅扰思想转型。我们记忆中,到处是它的污渍。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刚醒来的人们,眼睁睁看见“文革”话语再次降临;九十年代后的“权贵资本主义”,金钱原则混淆着人生准则,终于沦为无原则。基于经济开放,我们曾一厢情愿地以为向上的趋势不可逆转,也把生命的“意义”定位于此。但,“历史”何曾一帆风顺?沉积的非自觉、刻意的健忘症,呼应着全球性的自私自利、玩世不恭,令最不愿看见的“过去”,突然变成“现在”,是我们“回去了”?还是它“回来了”?一字之差,显形一个魔幻现实。
噩梦的轮迴,粉碎了线性时间观和简单进化论。它们如此脆弱,压根经不起一问:我们离开过这“阴影”吗?一个数千年在内循环中深深固化的传统,在一百来年的风暴动荡中,靠囫囵吞枣、消化不良的西方夹生饭(想想“和制汉语一览表”吧),就以为能顺利完成现代转型,难道不是异想天开?质言之,中国文化转型里,复杂、艰难、反复,乃题中之义。历史的阴影,没有或缺少才怪了,说它是一种“命”,也未尝不可。这一道道坎,不可能绕过去。我们今天的经历,都是设定在文化密码内部的。也不妨说,是屈原诗早已写下的。历史其实没有倒退,它只是用逃不开的“必然”,推我们向思想深处又掘进了一步。
当“流亡”成为生存常态,“历史的忧郁”成为内心常态。我们唯一该钦佩的,正是屈原诗对噩梦的先知先觉。它的每一行里,都响着那个暗哑的口音——“历史的阴影”啊,能穷尽吗?
阴影即痛苦。越浓重的阴影,痛苦和压抑越难解脱。二十一世纪中国诗人的忧郁,理所当然地比屈原诗时代更深刻。犹如屈原,我们环顾世界,也不该轻信任何外在的出路。人生没有捷径,唯一的信念,是向忧郁深处去!以屈原诗的空间诗学,为自己的哲学依托,认清历时事件——共时处境——根本命运那三位一体,建构诗之自足,成为永恒的“诗意的他者”。
我多次提到,当代中文诗人,应该争当“后锋”(相对“先锋”而言):拼后劲、拼定力,拼耐力。必须意识到,我们这一两代人,是在和历史较劲,不成比例的体量,唯有找到不凡的支点。
这支点,就是抱紧诗歌压舱石,以不变应万变。
九十年代以后,我开始很明确地朝一个方向努力:把我的各种写作,建成一座互补自足的城堡。诗歌创作,是一个个“项目”,每部作品绝不重复,由此拉开一条长长的航迹。散文写作,创造性延伸另一个与诗歌同其久远的中文散文传统,一种以诗意综合各层次素材的纯文学文体。文论思考,一种不得不做、又乐在其中的自问自答,假装答,激发更深的“问”。翻译尝试,从音乐性最强的狄兰·托马斯,到堪称思想教科书的乔治·奥威尔,他山之石,有助辨认假玉。自传体写作,时间飞快流逝,用不了多久,当我们记忆流失(或被抹去),那些脱离了语境的诗句,就会变成风中孤零零飘摇的小纸片,一堆猜不透的谜语。因此,由我们自己记下诗作的可靠出处,十分重要。这意味着,把历史内化进自我,让外在的时间和空间,成为内在于书写的有机部分。
这座城堡,由巨石砌成,远看没有门,近看才发现,每块石头都是门。这里,和屈原诗一脉相承的,是对“流亡”的认可(或曰认命):门,不通向逃亡之途,它是进入内在自由的入口。石头里面,才是绝处逢生的宇宙。
向内出海,向内漂流。在每行诗里,提炼那首“纯诗”的原型。当我写下:“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⑮,我就加入了屈原诗的大流亡,并承认,“历史的忧郁”是一种肯定。
正如王德威先生的标题所说:历史的忧郁,应该成为作品里一种“内爆”。它是历史和人性间,压抑与反抗成正比的递增。特别对于中国历史、文化进程,我要说,我们的历史反思远远不够,认识“阴影”浓重程度的能力也远远不够。传统理解的简单化、现代理念的“夹生饭”、浅尝辄止的“反思”、时髦理论的侃大山、群体情绪的泛滥、商业化贩卖廉价政治口号、被物质欲和利益的裹挟……使“内爆”的当量日渐萎缩。我们该慨叹“生命意义”的沦丧吗?抑或从未获得过它?
我为《幸存者诗刊》第十一期写的卷首语,题为《有根的诗》。何为“根”?一言以蔽之,就是良知之痛。历史和现实的亲历,汇合于人性的痛感。屈原诗又是一个楷模。诗歌透明体,裸露着内心的真实,有一分是一分,没有或假有,也清清楚楚,绝对掩藏不住。生而为人,会痛能哭,已是觉醒的开始。仅仅哀告“不可能”是不够的,认知了“不可能”,却坚持从这里开始,才有原版的诗意。因此,题材、风格可以无限多变,但诗绝不可一刻无根!我鄙视不痛不痒、无病呻吟、喧嚣矫情、油滑空洞的“诗”,因为它们根本不是诗,更在毁灭诗。归根结底,诗学仍是人学。对“诗”的认识,书写着诗人或美或丑的一生。我们都长得越来越“像它”——灵魂塑造个性,个性塑造命运。它们貌似为二,实则同一。屈原诗曾经如此,我们也同样。
黑暗与光组成阴影。黑暗加深时,只要记住:我在写——这就是光。古今中外,诗人只需要这唯一的母语。
我们和屈原诗,都在指向“诗意的他者”那个归宿。
在“他者”成为流行语的世界上,“诗意的他者”,意即做一个主动的“他者”。我们的孤独,不是期期艾艾怨妇式的被迫,而是来自自觉寻求。我曾区分“诗意的激情”和群体情绪,前者,基于永不放弃的自我追问,以质疑自身,打通存在的所有层次。后者,则是“运动”式的喧嚣躁动,最终导致自我毁灭。屈原诗是典型的“诗意的他者”之作。它的“流亡”,定位在哲学和诗学意义上。哲学上,透视存在的多层次,以非线性的共时时间观,含括、深化每个历时“场景”。在诗学上,突破抒情诗的单层次,以空间诗学的立体结构,配套思想之诗的传统。由是,它挣脱了地理、国界之类局限,让任何地点,都成为人生出走之处,也是诗歌归来之处。一场“灵游”,每一刹那刷新着存在。
一个恒在深化的诗歌圆心,一个层层扩展人生同心圆,把一切亲历经验,聚集在自己身上。由是,撕心裂肺的“距离”吗?那完全是褒义词。沉重压抑的“忧郁”吗?也正是一种嘉奖。这当代中文文学的特征,同时具有不可替代的普世价值。“诗意的他者”,用“独立、自由、美”的题中之义,摆正了与政治的关系。诗意为本,政治为末。诗意包含政治,诗意裁判政治。诗歌的原则,先天抉择了政治的态度。屈原诗给出了“诗意的他者”的原型:诗之崇高,命定配套诗人的遭遇。至今,仍在定义古今中外一切流亡者。
个人之内美、理想之美人、世界之美政——一个以“美”为终极指归的思想之诗同心圆,恒在眼前。2300年悠悠逝去,屈原诗常读常新,那“自由与美”的本质,重合进一代代诗家的孤独,更集聚了他们的骄傲。多少时髦理论转瞬即逝,而事实证明,谁心中有“美”,就能自我净化,并为日后悔恨大大免疫。
水面愈漆黑 血肉间愈亮起你的光
让我们习惯苦苦香香的想念
一滴水追上亡魂 看着自己成为神话⑯
屈原诗水波粼粼,它的涟漪,荡漾在我们身上——这,就是“彭咸之居”!
注解:① 此处罗列屈原诗中出现的“流亡”一词,但因为屈原诗的篇目,至今仍有争议,故其使用“流亡”的次数,亦有不同。“多次”,即约略而言。② 见闻一多《屈原问题》。③ 杨炼:《屈原诗,隐没的源头》,载上海文学杂志2020年第七至第十期。④⑤ 陈逸根:《神话创造与心理治疗——〈离骚〉之神游情节新探》⑥ 杨炼:文章《In the Timeless Air》⑦ 余光中:《英美现代诗选》⑧ 杨炼:诗作《面具·三十》⑨ 杨炼:访谈《一座向下修建的塔——答木朵问》⑩ 杨炼:文章《重合的孤独》⑪ 杨炼:诗作《还乡》⑫ 杨炼:采访录《被偷走的骨灰瓮》⑬ 王德威:《历史的忧郁 小说的内爆——评李锐与莫言》⑭ 屈原诗:《天问》⑮⑯ 杨炼:《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4
(摄影:李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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