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哀歌｜傅蛰

黑匣子哀歌

傅蛰

傅蛰，1972年3月生，山东肥城人。

散淡写诗，草根生活。偶有作品发表。

欢娱的时刻                                                  

欢娱的时刻 我看到你如同西西弗斯的巨石  

在我的身体之上颤抖 摇晃

抚摸自己的乳房仿佛牛顿的苹果

当一切平息 流下幸福的泪水

男人的阳具不过是一根扁担

要从女人的耻户里打上水来

我们都是小小的蚂蚁

明天还要撬动一粒粮食

看吧，死神走得更近了一些

看吧 你嫣红的嘴唇  

不住地吞咽 咀嚼

吞咽那曾经吞咽的 咀嚼那曾经咀嚼的

末了 你随意抽出一张纸巾 擦一擦 那上面还带着你的唇印

它也曾经是林木打成的浆

然后你们轻轻地碰吻

死神的脚步来得更近了一些 它环佩叮当

夜 里

夜里 我又听到桌子探出一条腿 让老鼠咀嚼心经  

河流走得更近了一些 送来很多鱼和石头

死神又悄悄来到床前

给她盖上一条毛毯

它只盖到宛如皓月的那一部分 并不包裹全部

工地女工

她是泥瓦小工

她是推砖的

她是搭架子的 一个人拖着三五根的一头走

她要好一些 吊车信号工 随时可能被揪出来

她的眼睛里藏着我曾经的姐姐

她的皱纹里埋着我的母亲

她弯曲 变形的手指

曾经掀起衣襟喂乳

盛 夏

死人的盖板 早已换成混凝土的了

但青草还是从钢筋的缝隙里 钻了上来

你又采得一些 说薄凉  可以解去心中的暑气

瞧 你说 满山坡上最旺的 都是熟地

空位的乞讨摊

空位的乞讨摊，  

空位的共享单车  街头，

几个施舍的人，看不清面孔。

未老先衰呵，未及长成就先夭折了，

那几乎就是我的一生。

我在空气中冷冷地看着，

风又翻过篱墙去，

风又翻过故事的一角，遮住一块石头，

白纸一张，

上面压着几个钢嘣。

下雪了

下雪了 两个蒙头裹脸的女工

给新浇的混凝土基础盖棉毡

她们一东一西 把棉毡的四角抻平

胳膊抬高 再慢慢落下去

像在给家里铺床单

只是混凝土上乍出的一丛钢筋

不知如何处理 没办法

只好让它们从棉毡中间穿了过去

等到最后一块棉毡落地

天便黑了下来

她说 我仿佛看到我娃

在家里的硬板床上

蹬了被子 四脚朝天地哭

黑匣子哀歌

喂 那怀抱的覆着黑纱的骨灰盒

——旧时代老人们搁在条几上的收音机

曲子一响 世界戛然安静

午时三刻

原谅我 在土墙这侧集体默哀三分钟的时刻

闻到了土墙那侧飘来的肉香

起风了

起风了 这时

两个女工 暂停下

手中的钢丝刷子

一个给另一个吹眼睛

她说 咦 你眼白上长了一块黄斑

螺纹钢上的一片锈

沉到你眼睛里去了

起风了 两个女工中的一个

像男人

在给另一个吹眼睛

二 胎

她头发又黄又柴

蜷曲着 低头 颔胸

用一根半截的螺纹钢 搅拌水泥灰浆

这么冷的天 哈气成霜

还得慢慢搅 还得用热水

慢慢地浇 还得用棉毡盖上

保温 那么一大片钢铁的

森林 等着她二次灌浆

突然她破羽绒服的摁扣崩开

奶水咽出 泪珠子吧嗒吧嗒

往灰浆里掉

“不行 我还得回家

我听到二宝在家里 

饿得哇哇叫”

佳节日

照遗像的，一遍遍

摆手，

她眼中又泛起少女的娇羞。

照满月的，却满含恐惧，叫着妈妈。

一干人在中间，不，在前面，

教给他说，“茄子”，

一干人采访一个人：“喂，你幸福吗”，

一干人呼唤一个人：

“来，看这里，看这里”，

这里有一个最好看的玩具，

这里有一个摆弄镜头的小丑。

最尴尬的是我了，不止一个人

对我说过：你就不要笑了，

你笑起来总像哭。

那个女人在抗钢筋

黑瘦的她从肩头

摞下一捆子麻花钢 重重地摔进泥地里

然后捶肩膀 很长时间

然后往回走 还有下一趟 下一趟

她一瘸一拐 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时天色如血 暗了下来

我想她已经没有了夜晚 没有了做爱

做爱是一根稻草

可以压死一头闭经的骆驼

只有夕阳如血 经色嫣红如常

形色识花

形色识花

APP告诉我 这是一棵灰菜

它叶子上有点点斑红 像女工的手背

不小心擦破了皮

细读 灰菜是这样一种草

它沾满了灰尘 在无人识的路边

它被霜打得焉了

在还绿着的时候

就已被寒风冻僵

强记者

强记者仅仅通过眼睛，  

一溜24位美女，24颗美丽的头颅，

他能清晰地辨别

哪颗是谁的，眉骨、颧骨、颌骨------

为此他还破了吉尼斯世界记录。

我不行，我只能通过触摸，

眉毛、脸颊、下巴，甚至还有牙齿、咬痛——

我相信婴儿怎样拱触到奶头。

更为深刻的是我记住了你的耻骨，

那里有空洞，

涌现泪水一般的温度。

洁癖者

在清晨 他又一次清洗  

肛门和阴部 行走于世

“这世上要想让刀子伤不到自己 必须自己攥住”

让刀子在骨头里长住

但刀子会变钝  会生锈

雨打芭蕉 “这世上唯有灵魂

是清洗不净的” 他又一次在火上

烧着火蓝的刀锋

麦 垛

广袤大地  

麦草发黄 麦捆圆圆 不远一个

就那样安静地躺着

那是一种死去的方式 是一种葬礼

死去的麦捆注视着脚下的秧苗

现在问题来了 有人提出来要方的

想像一下 广袤大地

麦草发黄 无数的农人

把圆的麦捆 用木叉

垛成方的  这多少有些滑稽

渠水清清  雁过成形

死亡不容许被打扰 戴青纱的人

还在插她的稻秧

拾鱼者新说

从前我等着拾鱼  

在无聊的岸上

现在我不这样了 我决定走下去

走入泥潭

我从黑色的渍泥中将鱼挖出来

抛到岸上 并不装入鱼篓 鱼篓本来就是空的

鱼呵 黑白无常的将军

躲入渍泥是没有用的

水已经消失了 你张合着鱼腮

在这赴死的路上

我决定帮你一程

是 夜

是夜，我偷得月光一枚  

擦亮白发 让它根根直立 精神抖擞

明日我将继续 托着嘴巴的食钵 执虫而行

我瞄一眼身边女人的大腿

多么美 光滑 宁静

我爱它胜过党 事业 所谓的忠诚

明日我将托钵而行

我笑着的念念经语里 藏着刀锋

栀子花开

每一朵都是这样的表情 哭或者笑  

每一朵都是这样的形状 如少女的豆蔻 蜷曲或者皱褶

少数是幸福 多数是淡淡的悲伤

平静的脸上是没有抬头纹的

卖花的老人沿街叫卖“栀子啦，栀子啦”

每一朵都是这样的颜色 洁白或者惨白

每一朵都散发这样的香气 太浊 太冲 止人鼻息

她喊的是不是“稚子啦，稚子啦” 她喊的是不是我

卡车带起的尘土向她扑来

每一朵都可能是她下一顿的半个火烧

端午之后

而风动玉米的秧苗  

像抚着胡须 注视着满地的麦茬

它们已被犁铧连根翻起 腐烂为肥料

一场雨后

你将听到玉米拔节的声音

那是死神的骨节在响

死神 总以青年才俊的形象出现

风吹它夜的蓑衣 飒飒作响

它有纤细的腰肢 不日 将结出硕大的果实

如你我幽会时

那巨大的阳具

黄 桃

它是黄色的

有淡淡的绒毛 

它开始腐烂 “凡经我手触摸之处”

果然

“但那些地方更甜 不信你尝”

“但那也是我曾经

用刀剜之处”

黄桃黄桃 那是你曾经仰脸的乳房

在月亮之上

窗帘后

又一个早晨

窗帘半拉 我在其后

擦拭刚刚清洗过的生殖器

后来干脆拉开

想起父亲咽气 白色的床单上 我和姐姐

给他擦拭赤裸的身体

人死后 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他面容慈祥 犹如上帝

父亲 我的阴毛白得已经和你差不多了

有多长时间了 我没有再去看你

我独在异乡为异客

对这个擦拭的过程 

还要勤加练习

七月的傍晚

正是七月的傍晚

一天的酷热下来 偶尔的风

已经使人感到丝丝凉意

我看到天更高了 天更白了

我看到了秋天的痕迹 深草里的虫鸣

豆荚纷纷地炸开

操场上 孩子们打篮球的喧闹

使我安静下来

美人皙长的大腿从我眼前晃过

农人把我身体里的豆秸杵开

一地金黄的舍利

美 人

同一片叶子

承受着微尘 也承受着暴雨

来不及细看

未曾细想 晶晶亮

有时也不着痕迹

忽一日 仿佛心血来潮

又仿佛是无心之举

无形的手 无名的壶 倾洒下

无根的水

不轻不重 不缓不急

可以看得见水珠相连

像晶莹的米粒

那叶子上 细细的灰 流下来了

仿佛是你 抖动肩胛

在沐浴里

压抑着哭泣

所有的水 都从荒原上流下来了

流经那草木茂盛之处

又是一天

又是一天   

太阳落山 这一天已经死了 

明天是新的一天

花合上瓣 草摇落籽

牛羊流下无辜的泪水

湖水蔚蓝

一如从前

白天时睁着的眼睛 做爱时又闭上了

如棺材合上了棺盖

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

你寄来棉被 打开包裹

深深地嗅

有棉花旧的味道 有你的味道

我的味道

两个人纠缠的味道

我们在它下面睡过

很多年了

噢 还有阳光的味道 你肯定预先晒过

那是死去的螨虫的味道

我们在它下面

一起死过

死 亡

死亡一点也不着急

不热切

不行动 也不参与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你

死亡只是月光的一小段 有时会别过脸去

他甚至不等待

死亡只是一位等待果子成熟的人

在种进土里之前

把你轻轻接住

后 来 

后来 我去洗车

正好下雨——我洗车总是赶上下雨

清洗了外部 “里面就算了吧”

我认为灰尘钻进车内 必定别有所图

清洗它们必须累积到一定的厚度

这车其实并不怎么脏 我们在里面做过爱

也互扇过耳光

剧情发展到高潮 甚至互掐过

“哪哪都是你的气味” 气味也可以杀死人吗

下雨天偶有雷声

打工的人

打工的人

举起一片瓷  挖掘机挖出来的

“根据绘画的风格”我说

“我判定他是民国的产物”

“ 对的了 那时候的胎薄 但漆色

更有厚度”

“是在塟子里就碎了吗” “不

也许那时候就碎了”  是

埋的时候

每一片瓷碎必有缘由

我问你下雨了吗

我问你下雨了吗

下得大不大 你在干什么

嗯 我问你下雨了吗 大不大

湿润吗

窗外有风吗 听得见雨声吗

嗯 我问你下雨了吗 就只是为了

感受这雨声 这灯光

听——

有什么流回到嘴里 咸

感觉就好像坐在家里

在被慌言隔离的日子里

在沙发上 我吹着口哨

你的腿盘在我的腿上

但姜花开在海上

我种了一小盆花

叫姜

我买了一种拖巴 毛线绳的

我还买了一个水盆 可收缩的那种

不占地方

我还买了一块布 卷轴的 叫遮阳

最后 我买了一台高压洗车机

很拖拉机的那种

这样 我就可以自己洗车了

我洗车的时候是一言不发的

这样 我们就可以再次在车里做爱了

你说 雷声越大

你越嗤嗤笑 必是坏人

但姜花开在海上

我洗车的时候

我洗车的时候

是一言不发的 我洗车的时候

仿佛在洗一匹黑骏马 它有壮硕的臀部

有长的鬃毛 仿佛黑森林

我是直接用手洗的 用一种慢动作

由后向前 慢慢的

抚摸 手指插进毛发间

有时又突然抓住

想起和你做爱的时候来了 那黑骏马

月光下 黑得发亮

倏忽间喷枪的扳机回扣 那一种后座力

不 那种颤栗

涌遍全身 又一次在赎罪之后

获得片刻的宁静

在防护服后

她笑起来的样子

仿佛真得在笑着一样

春 天

给坟添新土的人

仿佛在堆雪人 给菜畦浇水的人

又仿佛在埋葬

春天呵 春天 草木峥嵘 万物吐芬

春天的好

在于使我们易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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