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秦晖:一个亡国昏君是如何被塑造成“天纵英明” 的

秦晖 槛外记 2023-11-30

本文选自秦晖著《鼎革之际》
作者:秦晖


一个亡国昏君如何被塑造成“天纵英明” ?


明朝的末代皇帝——以其年号而被称为崇祯帝的明思宗朱由检,在我国历史上的历代亡国之君中,是最受后世舆论同情乃至赞扬的一个人。

清代纂修的《明史》称颂他“承神(宗)、熹(宗)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盛德度越千古,蒙难而不辱其身,为亡国之义烈矣!”

这样的评价,简直可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媲美,较之周赧、汉献之流,真有天壤之别了。

崇祯帝本人对自己的“天纵英明”也是非常得意的。在他看来,自己当政期间的国事日非、政局昏暗、遍地饿殍、兵荒马乱,全该由老天爷和臣下负责。他为此喜怒无常,对臣下惩罚严酷。十七年间换了五十多名宰相,死于非命的大臣数以百计,直到李自成攻破北京,他跑到煤山上吊之前,还恨恨地大骂“诸臣误朕”,自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

但是,当时的人民群众对这个“英明”君主却并不怎样恭维。李自成曾发布檄文,痛斥崇祯帝“昏主不仁,宠宦官,重科第,贪税敛,重刑罚”。

张献忠曾布告两湖,把崇祯帝斥为“朱贼”。后来李自成兵临北京时,曾致函崇祯帝令其投降,书中有“君非甚暗”之语。有人说这表明李自成对崇祯颇有好感,其实,这不过是劝降用的外交辞令,比较客气罢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想来你还不至于糊涂到”连明朝快完蛋了都看不出来吧!

那么,崇祯究竟是怎样一个“英明”的君主呢?从下面这几个例子人们可以了解一二。



一、他的“节俭”

崇祯帝的“节俭”很有些名气,他不仅爱搞什么“撤御膳”之类的名堂,而且对国家经费的开支也很“节省”。崇祯二年,为“省”下几十万两银子而裁撤驿站,使成千上万的驿卒失业,他们被迫造反;崇祯四年,大批起义的饥民接受招安,不少官员吁请朝廷予以赈济,“节俭”的崇祯帝扭捏着才批了十万两银子,结果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受招抚的饥民在灾荒中无法求活,不得不再次“作乱”。至于克扣、拖欠军饷造成哗变的事,那就不胜枚举了。

当然,皇帝也有难处,他在位期间几乎年年哭穷,赋税加派一加再加,从快饿死的百姓嘴里“节省”下越来越多的钱来还不够,又多次号召皇亲国戚、勋贵大臣,要他们“急公忧国”,捐助饷银,但他们个个叫穷,一毛不拔。

崇祯帝的岳父周奎被纠缠不过,暗中向女儿周后求助,周后偷偷送他五千两银子,周奎不仅一分钱不出,还把女儿送来的银子扣下了两千两,只拿三千两“捐”了出来。后来李自成进京,把周奎抓来“拷掠”,光现银一下子就抄出来五十三万两!

当时贵族中像这样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比比皆是。如宗室楚王、蜀王等,都是坐拥满库金银于围城之中,任凭官属哭求,决不肯出一分钱帮助守城,结果城破后人做了刀下鬼,钱财也为农民军所得。

为什么这些贵族吝啬到这种地步?原来他们有崇祯帝这个榜样。崇祯年间户部以饷银不济,多次请皇帝动用“内帑”(皇帝私人金库),崇祯帝都苦着脸说“帑藏如洗矣”,甚至有时还挤出眼泪来。北京城破前夕,大臣李邦华再次苦劝他说:

“国都快亡了,皇上还吝惜这些身外之物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日之危急,皇上就是尽捐内帑,也怕来不及了!天下之大,保住它还怕没有钱吗?就怕它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但是崇祯帝仍然舍不得掏腰包。结果李自成进京后,缴获的宫中“内帑”多达白银三千七百万两、黄金一百五十万两,相当于全国三年的田赋收入!如此“节俭”的皇帝,也真是“英明”得可以了!



二、他的善于弄权

崇祯帝不像他祖父万历帝、哥哥天启帝那样不理朝政,因而有“沈机独断”的美名。但他不但刚愎自用、拒谏成习,而且虚荣心极重。他常常授意臣下提出一些担风险的决断,一旦成功,自然是他的“天纵英明”;一旦出事,秉承其旨意的臣下便成了替罪羊。

典型的如崇祯十五年,崇祯帝为摆脱两面作战的困境,授意兵部尚书陈新甲暗中与清议和,事泄后舆论哗然,崇祯帝立即处死陈新甲,把一切责任都推在他身上,并打肿脸充胖子地断绝了和议。


由于他一贯朝令夕改,不负责任,饰非有术,诿过于人,结果把满朝大臣都训练成了只唱高调而不敢提出实际建议的圆滑官僚。

崇祯十七年初,崇祯眼见农民军逼近北京,想弃关外土地,把防御清兵的吴三桂部调来对付农民军,但又死要面子,想重施故技,授意臣下提出这个建议并为他承担责任。

没想到大臣们都学乖了,个个装聋作哑,无人理会他的暗示。崇祯帝硬着头皮拖了一个多月,眼看危局日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顾不得脸面,恨恨地把臣下痛骂一顿之后自己做了调吴三桂入关的决定,然而这时已来不及了。

崇祯帝对臣下如此玩弄权术,怎能得到可用之材?这就难怪他觉得臣下都不可信任,明知“阉党”可恶,还要用宦官去监视大臣。像袁崇焕这样的抗清名将,清(后金)略施反间之计,就假崇祯帝之手把他除掉了。幸亏嘉靖、万历这些昏君不像崇祯帝那样“英明”,否则戚继光、张居正等辈能否善终也很难说!



三、他的“殉社稷”

崇祯帝“蒙难不辱”,拒绝南逃而甘与社稷共存亡,是他最得封建史家颂扬的一点,他因此得到了“烈皇帝”的美称;但实际上,崇祯帝并没有那么强硬。

早在大顺农民军东渡黄河之初,他就想效法唐肃宗溜之大吉,曾多次秘密召见主张“南迁图存”的大臣李明睿,商量南逃计划,还苦着脸说:“朕有此意已久,无人赞同,所以拖到现在,怎么办呢?”这时离农民军攻克北京尚有两个月之久。

但是,崇祯帝这次仍想让诸臣替自己撑面子,让他们提出南逃建议,而大臣们偏又不敢做日后的替罪羊,都唯唯诺诺,有的竟然还唱“皇上自然守社稷”的高调,而主张让太子去南方“监国”。这令人想起唐肃宗监国后登基自立、废黜父亲的旧史,自然只能招来崇祯的斥责。到了二月间,农民军在北上的同时又分兵东进,长垣、青县先后被占领,运河被切断,崇祯帝想跑也跑不掉了。

尽管如此,崇祯帝仍未放弃求生的努力,当李自成派人劝他投降时,他始终未表示拒绝,并写了“再与他谈”的手谕,让李自成派来的代表自由上下北京城。只是由于他死要面子,迟迟下不了投降的决心,结果农民军规定的期限已到,大军攻入内城,崇祯帝才慌慌忙忙跑到煤山自杀了。

总之,崇祯帝的真实形象实在并不像封建文人描写的那样光彩。他的昏庸虽然表现形式与其他朝代的亡国之君有别,却也活活地勾画出了一幅腐朽的画像。明朝的覆亡固然是大势所趋,积重难返,但与崇祯的贪吝短视、昏庸无能、措置失宜也不无关系。

那么,旧时的文献为何要把他描绘为“英明”之主呢?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崇祯帝即位之初,处置了阉党,为一大批东林党的地主阶级文人士大夫平了反,因此在那个时代的文人心中,他的地位是很高的。而无论如何,他死于“流寇”之手这一事实,更增加了地主阶级士大夫对他的同情。

但最重要的,则是清王朝的渲染。我们知道,清王朝虽早就有入主中原的企图,但毕竟后来不是直接从明朝手中,而是打着替明复仇的旗号从农民军手中夺得了天下,因此,他们没有必要像历代新王朝一样贬低前代末世的统治。

相反,越是抬高崇祯帝的形象,越能起到团结、安抚前明地主阶级的作用,越能显出清朝入关“为崇祯帝复仇,讨平流寇”的“伟大”,越能体现出“自古得国之正,无如我朝”。

因此,他们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流风余韵所及,竟使今日的一些历史文学作品,乃至史学论著,都为崇祯帝这个“明主而未遇其时”的“悲剧”而大加感慨,这真是需要一辩的事了。

刘军宁:强权不是答案——百年中国的政治迷途
谌旭彬:是什么泄露了洪武时代的恐怖底色
汴京之围:从盛世到灭亡,为何只用了三年
胡适没看透,鲁迅没看透,罗素和徐志摩看明白了
鲁迅逝世87周年 | 误解鲁迅,是“遗忘”他的另一种形式
犹太人为什么如此重视历史记忆?
李嘉诚:有正常的政治氛围,就不存在跑不跑的问题
没有雷蒙·阿隆,世界将更感孤独
耶路撒冷三千年:一边是天堂,一边是人间
米塞斯诞辰142周年 | 取消市场经济,实际上就取消了一切自由
2023年诺奖热门作家残雪:我搞文学以来,就不怎么同人来往了
历史的“帽子”没了,人心的“帽子”却还在
要怎样才能看清,中国的人情与面子
饥饿的“盛世”,走不出“盛极而衰”的怪圈
从波澜壮阔到波澜不惊:那条渡不过的河,写不尽的殇
鲁迅诞辰142周年 | 人的一生,总要读两遍鲁迅
我们的审美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费孝通的送别故事:孤身只影向谁去
墙内开花墙外香:为何被国内忽略的冷门作家残雪,成为2023年度诺奖热门
休谟逝世247周年 | 不读休谟,不足以知人性
南渡北归的命运:是宿命,还是因果
被误解的鲁迅:“好玩”的人,在于懂自嘲,知进退
邓小平诞辰119周年:摇荡的钟摆,极简改革开放史
七夕 | 爱的最高表达形式是什么
《1984》是如何来到中国的
肖斯塔克维奇的尴尬:一个苏联人在纽约
柴静: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心灵没有归属
一百年前的老北京,美得简直不像话
《父与子》:不朽经典的背后,是一位漫画家不屈的灵魂
1700个年轻人集体赴死,平均23岁!他们的牺牲,中国人不能忘
8.15“终战日”| 一寸山河一寸血:抗战史上的正面战场
世界“慰安妇”纪念日 | 她们的伤痛,不容忘却
梁启超:一个亡命者
马国川 | 是国家的政府,还是政府的国家
谬误不死,危机不止:大萧条的教训
49年以来最真实深刻的影像:人的神态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好坏
陈铁健:爱国与恶国——半生多误陈独秀
齐邦媛:来自云端的信——一个飞虎队战士的杀伐与救赎
在“思想改造”下,知识分子的脊梁是如何一步一步弯曲的
独木不成“林”:林徽因和她的时代
书生报国终自毁:浊世里的清流,权力场的悲剧
北岛: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从费孝通的30句话里读懂中国
“吃人文化”:历史比“封神”更加惊心动魄
《北去来辞》:从悬崖到旷野,两代人的精神迁徙之歌
被牺牲的“局部” :“苛政猛于虎”,水患何以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
王小波:牺牲不一定崇高,吃苦未必有益
易中天:鸦片战争中,没有不撒谎的官员和将领
为众人燃灯者,不应让其沉寂于暗夜
书生报国无他物:什么是西南联大最重要的思想遗产
为什么杀了魏忠贤,大明朝还是垮了
被刀郎写进歌里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美国在中国的失败:一段最难以被正视的历史
忆钱穆:学者不能急于自售,为时代风气所卷
国民党失败的四个历史教训
“长安不止三万里”:唐长安城的盛世潜流
陈寅恪盛赞傅斯年:天下英雄独使君
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
无法被文字记载的历史:1844-1879年镜头下的中国
张维迎:人生是一连串的偶然
索尔仁尼琴:如果权力无所不能,那么正义将一无所成
郭嵩焘谈晚清外交:一味蠢,一味蛮,一味诈,一味怕
发现李庄: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一段被湮没的历史
鲁迅和胡适,为何渐行渐远?
堪比《白鹿原》的“四棵杨”:直面动荡、复杂、禁忌的30年
徐晓:半生为人,无题往事
寻梦与归来:王道士之死
晚年胡适的知人论世
被遗忘的民国传奇女性:在荒诞中反抗,在绝望中坚持
陈丹青:我们与鲁迅成为彼此的异类
从“鲁迅”到“胡适”:他什么都没完成,却开创了一切
顾维钧:美国对华的三大特点
“走西口”一部隐藏的世相百态:前面多有趣,后面就有多沉重
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
所谓的“大时代”,对小人物来说,可能是最糟糕的“坏时代”
野夫:人生如戏,“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余下只有噪音:大音乐家马思聪,当年是怎么“润”出去的
生前赫赫、身后寂寞——近代史上的“失踪者”
史学界的拓荒者赵俪生:一个人的劫难,有时也是时代的一曲悲歌
温家宝:忆耀邦(情真意切,相当感人)
王瑞芸:懂得了人心,也就懂得了艺术
鲁迅:面具戴久了,会长在脸上
林贤治:时代的转折如“悬崖上的树”——苦难的见证,也是顺从的见证
白先勇:母亲命运的起伏,跟父亲的一生荣辱息息相关
命运的钟摆:1977年恢复高考
木心:无知的本质,就是薄情
廖信忠:台湾为何与我们渐行渐远?
暗夜传灯人:“南渡北归”之后发生了什么?
查建英:那是一个烟火与情怀迸发的时代
白先勇:得到的全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
王鼎钧: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叫我做个见证
老照片欣赏|上海滩一个世纪的风流
偌大的燕园,为何容不下一个司徒雷登
关于“文革”的在线调查结果,说明了什么问题
邓晓芒:我的妹妹残雪
陈丹青:因为艺术,罪恶好像被历史原谅了
林贤治:重读鲁迅的八个理由
阿城丨我们为什么学不了张爱玲
知识分子的命运,是一个社会的晴雨表
王德威:渡不过的《巨流河》
易中天:劝君莫谈陈寅恪
波伏娃的激荡人生
葛剑雄:很多人的青春无悔其实是青春无奈
陈丹青:我不可怜自己的少年时代,反倒同情今天的后生
梅贻琦:一个时代的斯文
徐晓:一个时代的精神肖像
“怼天怼地”傅斯年:知识分子的血性与勇气
在糟糕的时代里,那些拒绝随波逐流的人
中国女性的命运:一个女人的苦与疼
一群没用的迂腐文人
大学虽已遍天下,世间再无蔡元培
陈寅恪的三重悲剧:最是文人不自由
阎连科:我是我们县“最不受欢迎”的人
浪漫的先知:年仅28岁的徐志摩,是如何看穿苏俄“一切都是演戏”的
朱学勤︱鲁迅、胡适与钱穆:逝去的铁三角与轻佻的当下
柴静:这个拎着铁锹的美国人,看到了我熟视无暏的中国
她们是时间的敌人| 杨苡姐妹们的命运密码:名门闺秀的迥异人生
同是天涯沦落人:胡适与张爱玲的一段忘年交
中国十所曾经闻名世界的大学,永远消失在历史中
文学与历史:四个人的百年中国
荒诞的时代,没有干净的人
梁文道:为什么有些国家,明知道有问题却回不了头?
一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何以成为百年来最好的大学
鲁迅:正视,是一种勇气
北岛诗歌依然流行,是一种“不幸”
再谈王小波:我们是否依然是沉默的大多数?
木心:街上没有兵,没有马,却兵荒马乱

点“阅读原文”了解更多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