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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百年》 ‖ 郑小琼

2016-11-20 郑小琼 《诗人文摘》


       郑小琼,女,1980年生于四川省南充,2001年来东莞打工并写诗,有多篇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山花》《诗选刊》《星星》《天涯》《散文选刊》等报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最佳等选本,曾参加第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诗刊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获得利群·人民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多项大奖.

 

 

 郑小琼的诗

 

 

 奔跑

生活在奔跑中哭泣,秋风吹起他的长发
把那些贵重的多余的念头吹进太平洋
被风吹着的人拼命地奔跑,他一直想
挤上前面那辆生活的班车。这个人,我的男友
一个从外地流浪到黄麻岭的打工者
一个在工业区奔波了65天找不到工作的人
一个仍然坚持相信命运中的夹肉面包会有的人
在这个小小村庄里,他说那个美好前途在向他招手
他与几张薄薄的简历相互依靠着前进
他仍对这生活怀有着热爱
譬如他会告诉我荔枝林里的恋人们
或者他遇到的与他相同命运的流浪者
有一次他差点让检查暂住证的抓到了
或者有一次在天桥上暗娼曾询问他需不需要
更多的时候,他会低声说着那些还很遥远的理想
他告诉我坚持就是一种理想
但是我在灯光里看见了他在理想中忍住了泪

 

 炉火

3000度的炉火中,我听见钢铁的预言
它说着的快乐与忧伤全都在炉中燃烧
焰光照亮的爱情让我彻夜难眠
我会低声说着,沸腾的炉火,烧尽我的青春
我不想它让时光来剐削,那样疼痛在镜子里
我说,烧尽这些纸上诗句,这内心的激情
我 只愿把自己熔进铸铁中
既不思考也不怀念的铁
抛弃一个流浪者的乡愁、回忆和奔波的宿命
但是那块淬火的铁掉在地上,又被浇上冷水
细小而绝望的声音
多像我的青春落在异乡的声响

  

 坚持

每一天海风都会吹着这屋子
它里面的书本、时钟、电脑
粘满爱情气息的被子
散乱的诗句、无数个乍现的念头
或者寓言、童话、来不及揭露的谎言
流逝的岁月的味道、乡愁……
全都有让它吹拂着
那边卖水果的河南人坚持每一天叫卖
工地的小工坚持每一天歌唱
荔枝林坚持生长,五金厂炉火坚持点亮
生活坚持疼痛和美好
它说:每一天你坚持把自己交出来
或者你坚持每一天都衰老

 


 光线

多么微弱的光线
微弱的爱情,穿过流浪的命运
改变着我,改变着孤独
也许我并不需要太多
在黄昏中,在晚风中的荔枝林中
在隔着我的清澈的鸟鸣中
隔着我的是光线和眼神
此刻 如果有风轻轻吹拂起我的长发
我会轻声说,热爱生活吧
我会因此,感觉幸福和穿越树林的光线一样
一点,一点,一点地来临

 


 黄昏

从荔枝林中吹来向晚的风,沙沙的衣衫声
一个散学归来的孩子贴着玻璃飞翔
卖苹果的河南人在黄昏的光线中微笑,五金厂的铁砧声
制衣厂绸质的丝巾光芒闪烁、跳动,像女工光鲜明亮的青春。
她们的美丽挽起了黄麻岭的忧伤和眺望
我站在窗台上看见风中舞动的树叶,一只滑向
远方的鸟。我体内的潮水涌动。我想
这时候,在远方一定有一个人将与我相爱
他此刻也站在楼台,和我一同倾听黄昏  

 


 疼痛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牵着我从千里之外来这里
是一些临近海洋的风,制衣厂一天十二小时的劳动
每月25日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我想不出还有别的
能够让我扛着命运奔波在这个小小的村庄
它的繁华是别人的,它的工厂、街道、服装商铺是别人的
它的春天是别人的,只有消瘦的影子是自己的
二年多了,我还没有找到在这里的理由
所以我每天都有沉浸在川东的回忆里
在那里有一家小小的医院
那里停放着我四年的时光
那里有一盏半明半暗的灯
它会照亮我回家的路程

 

 

 记忆

 

黑夜中的记忆,它们一如广阔中的

星宿,微亮,迷茫,钻石样的坚强

在你内心的秘境,盛开着隐秘而朦胧

湿润的光线探听着花瓣上憔悴的黎明

春日的雷声滚过屋顶,野草与落花

有着淡淡的迷惘,为你简陋的青春

 

保持残余的伤感,孤立的星辰彼此

照亮,它们内心有着难以测量的距离

宽恕也是孤独的,爱似茫茫苍穹的

光线,阴凉的白石头挂在天空

居住着阴凉的嫦娥,小心肠的女人

寂静的孤独,桂花香气涌动似微风

吹拂黑暗的树林,栎树站立

藤萝蜿蜒,黑夜中唱歌的人

它隐秘,幽暗的伤感

像童年消逝在茫茫的细雨中

 

 

 颤抖

 

大地的疼痛与颤抖,打桩机将钢管

插进它的心脏,敲打的轰鸣声空旷,决绝

空旷的天空有鸟恍惚地飞过被剐削的山坡

它祼露出来黄土,雨后,被洗涤过的天空

湿漉的草叶,等待砍伐的荔枝树

跟随打桩机的节奏颤栗,我经过工地

大地把它疼痛与颤抖传给我,从脚到头

从肉体到灵魂,我颤抖不停

 

 

  时间

 

时间像一枚痛楚的铁锤敲打着我们

痛苦有如铁锈一样腥红,饱含热血

 

它暴烈,明亮,有如一台大功率的

机器,不停地运转,低沉的岁月、

山河,迷朦于窗外,在忧郁的五金厂

我爱上起起伏伏的群山,它们在机器的

轰鸣中摇晃,我爱上油腻浑浊的事物

冷却油间的铁屑,机油里的螺母

转动的轴承,污秽,黑暗的角落

某个磨损的零件,深夜机台的嘶咛

饥饿的料槽,一颗懦弱而胆怯的心

它的低诉,呻呤和尖叫,机台运转的

铁器,它尖硬的肉体,光滑的曲线

工业时代的赞美和奇迹,它们饱含着

我的青春,激情,萧萧落下的时光碎片

它们一起熔铸在这钢铁制品间,构成

这个工业时代灿烂的容颜

 

 

 回乡记
题记:对于时代,我们批评太多,承担太少

 

在焦黄的时辰中复活的黄昏
没燃烧尽的时刻,收割后的平原
大地留下来的辽阔跟沉思的夕阳,有风
吹起丰腴的回忆,长久摇曳的
神圣的童年——照彻大地的光线
坚持古老的……有风吹送它
纯粹而自然的光泽,它,一定在遥远的
时空中闪烁,为清苦的村庄送来
一夜寒霜,多少鲜活的生命在凋落衰老
秋风安慰着我漂泊的命运
岑寂的黄昏,遍布回忆的光
将我的心照亮,风深入往昔的缝隙间

战栗的落叶跟熠烁的时光齐飞

收割后的庄稼地与酸涩的绝望共舞

落日,庄严而神圣的王者

照亮收割后的大地,永恒的金黄之下
谁也无法安慰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剩下一个沉思者的孤独与她的影子
需要怎样的激情将疲惫的心唤醒

……绝望将至,光秃秃的枝头竖起秋日的寂寥

遍布稻茬的村庄,回忆的故乡

——时间以另外的方式改变着
孤独者的沉思,失败者的绝望
她返回这里,返回秋日带来的宁静与博大

树木刺破天空,审判着我的内心
怯弱,胆小……这么多年,我活在丧失中
理想,梦,青春,激情……它们都走了
剩下的绝望与悲伤,不知道能否走出
八十年代的阴影,童年的船只将开向哪里
——
活在某种面具之中,活在挣的欲望间
哪里将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多年后
我还在奔波,为了阻止整个世界的沉沦

我们必须走出八十年代留下的阴影
这么多年,无法适应城市带来的烟尘

还没有找到与时代握手的方式
朋友们恍如隔世,我还在愧疚之中
在一首诗中寻找位置,让现实将自身刺疼

她的孤寂来自她还在人群的生活

像一盏灯却照不亮自己的内心
生活蜿蜒如山路,她无法成为蜿蜒的一部分

秋风抖动着多少欲望的皱褶
把自己安置在辽阔的风间,被它的辽阔征服

风翻动着她的记忆,她听见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消逝的,浮上来的……
(
它们走动着),那些悲伤与喜悦,是与非,
理解与误解,风带着寒冷吹着……多少
回忆……凝视着理解的或者不可理喻的
一点一点低下头来,朝黑暗的命运屈服
这么多年,我活着对灵魂的背叛之中,
这么多年,我在沮丧的失败之中挣扎
这么多年,我饱受着工业时代的折磨

 

要用怎样的措辞来复述我们

爱,或不爱,还有责任,无法审判
内心的背叛者,她有一百个背叛的理由
在这个时代,谁会倾听滔滔宏论
速成”“速度”“速达这么多荒谬的词
泡沫样浮动,没有谁会为缓慢而战
内心装满太多快的词语,它们尖锐,敏感

我们曾想改变这个村庄,如今,我们对此
不再关心,我们是谁,我们以为自己是谁
我们无法改变自己:这是时代的悲剧

我们的痛苦——无法适应时代太快的节奏
曾经有过的拯救,爱,生活,真实
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被时代嘲笑
还要坚持什么?我们没有勇气
承认时代带给我们的伤害

所期待的,并非想像中美丽
在无可挽回的失败中,不尽的悲凉上涌
它们像夕阳涌进我的眼眶,理想,激情
正被我们埋藏,也许走得太远,世俗的烟尘
熏得太久……需要一种不可动摇的肯定
风太大,树木与山峰摇晃着
……
更多时候,我厌倦人生似戏
被捉弄,涂改。理想落叶纷飞
将大地铺满,飞蛾扑向火中

我们需要活着,爱着,彼此温暖
我们的亲人吹熄黄土里的灯盏
在贫穷的黑暗中失声痛哭,她们还要活着
在城市的角落耻辱地活着,她们太瘦弱
无力改变时代的车轮,她们用微凉的肉体
温暖着孩子和丈夫,宽恕带给她耻辱的
时代,却无法原谅自己——这是怎样的生活

——存在即合理。我们需要
合理的存在,而不是存在就合理,这个问题
一直困扰着我,不断腐蚀着内心
雨滴落在城中贫民的铁皮房……
去,还是不去我再一次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南方为你准备了什么
失业,愤怒,职业病,伤害,加班
暂住祖国的证明,懊丧,或者沉重的颓唐
失望,挣扎,春运时的黑火车票……
我们要对世界充满爱与感激你回答
我诗歌与现实中的愤怒,人生有的
永无解脱的苦难,我们要活着,要感激
世界带给我们粮食,水,空气,感激人群
带给我们喜乐哀愁,宽恕世界偶然的错误
多年后,亲爱的,你遗忘了另外一个词
自由”——多年前,我们为它的争论
辩解和激情,它们都随时间沉沦下去了
但我们必须,还要这个词,它不会随着
一场事件而消失,我们在人群寻找它

活着又是什么?自由地活着又是什么?
我们无力寻找过去时代或事件的真相
拔苗助长的时代,学会了遗忘
历史,理想……沉重的词已不适于生长
我们接受着生活的嘲弄,黄昏笼罩的屋舍
像搁浅的鱼,落叶的树木似伸展的鱼鳍
在风中拼命的摆动着,开阔的荒静中
风在述说:我们将游向何方
心中的海市蜃楼正被分解,拼接,
必须要承受某种悲剧跟不幸
也许,还要继续下去,光辉与崇高之中
我们还要坚持内心的热爱,不能放弃
活着的尘世,倒塌的乡村,重建某种
逝去的理想,价值。目睹前面的山峰被剐削
树木遭受砍伐,它们站在我们前面颤抖着
满目疮痍而炽烈地摇撼着,我们的心灵
像另一座山,消除原来的高度
欲望将它的傲气扫尽,我们要重建!
是的,价值又是什么?什么又将是我们
共同的价值?三叔的女儿在杭州到福建
被拐骗,现在已不知去向。我们的同学
在出卖着肉体,吸食毒品的堂哥……
我们注定无法逃避时代给予我们的责任
这是我们应当承担的,也许我们的行为
还在遭受着现实的嘲笑,愚弄,我们需要
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诞生,多少年来
朋友们选择了逃避或者离开村庄
在挣扎中接受欲望的沉沦
你我还要守着尚未逝去的光线——

内心默默努力
朝光明的方向奋泅着,我们都是怯懦者
充满了莫名的恐惧,被阴郁的天气
加深内心的伤害。收割后的旷野
阳光照耀我的身体,秋天纯净而空旷
它让出空荡荡的下午,在光线里颤栗的
灰尘与群山,流涌的金色漫遍我们的心灵
鸟只消逝在蔚蓝的天空,干涸的沟渠中
饱含着多少葱绿的记忆,那些永远逝去传统啊
像这条沟渠一样,光阴肢解着我的生活

我们需要一种什么力量,

在秋日镀满金色的旷野
曾经有过的希望不停地变幻
我们对长空中鸟只絮絮叨叨说着
自由是什么,它梦幻样的脚步
踏着收割后的旷野,它在诗句中振翅追随
在阳光里嬉戏,向晦暗的生活炽燃
无法抵挡住乡村与人群向下沉沦
生活折磨得没有审判的时间
是的,谁又能审判谁呢?我们在主动地
或者被动地成为一个个被审判的人
太多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是它还在发生着
我们该继续愤怒,谩骂,还是宽恕,原谅

未来它越走越近,我还无法

确立它的位置,剩下回忆中的童年
不断在黑暗中涌现,我看到自己一半
已沉沦,一半还在挣扎
像一个深夜的溺水者,抬头看见
命运似星辰布满天空,在现实的沼泽中
越陷越深,需要一种什么力量

光阴不断地迁徙着,我站着没有动
黄昏的光线如同生活的重轭压了过来
我伸长脖子承担着这巨大的沉重

 

 

 村庄(长诗)

 

风与风向,手与手掌,或者你,他
谁是谁,谁又是自己?啊,他是谁?
你从哪里来?又要到里去?啊,你 
为什么从那里来?又何要到那里去?
你正被扭结的时间遗忘,啊,你被
扭结的世事宽恕。它们骚动不安地
汹涌,欲望将带你去哪里,偶尔有
日落运来满卡车伟大而辉煌的时分
站在河边落着泪的马,我从它
灰暗的眼神里寻找寂静,在它四蹄下
尘世与枫叶一起落光,在它四蹄下
红尘像人生的缩影,最后的风
吹拂着,灰暗的远山,灰蒙蒙的小镇
一匹离家的马低下头颅站着庞大的落日里
它的蹄音像群山一样逶迤
我的眼神里扭结时间,那么多时间像一座山
从远方汹涌过来,它们像一匹奔驰的马
它有着一颗和我的心灵,它站在我们之中
啊,有风带来九月的残败。来自大地的农业气息
有如白马浓郁的呼吸。这是二十一世纪
这是灰蒙蒙的机器,被砍伐的荔枝林
它们倒下来,庭院化着瓦砾,大地的废墟
辽阔的大地被工业的火焰烧烤,垒积,啊
楼群,工厂,混凝土,从泥土到我,
从机器的手臂到我的手臂,玉米叶,水稻苗
我的肌肉,骨胳,皮毛都成了机器的一部分
一块瘦弱的稻田有着不合适宜的愚蠢,它伸出
纯白的根系,想揪住工业时代的脚
还有一颗颗钻石般的心灵,它是我的
它还站在生死有期的命运中祈祷着
工业的风吹拂着,我已忍无可忍啊
那么多颗怀旧的心在等待或者诅咒什么
站着时候,你已成为它的一部分
风送来汽油味和机器的轰鸣
什么样的景像或者什么样的情节
我们诅骂的今天会不会成为我们怀念的昨天
啊,上午的农业与下午的工业有什么差异
这饱尝人类辛酸的大地啊,只剩下九月长咽
它泪水无全,它用自己的泪水淹没自己
啊,我已无法再知道你的悲伤,或者哭泣
在水泥钢筋的深处,啊,请安静
在水的镜面中,你黑色的背影
有如光亮的马正跑过,它有机台留下阴影
铁器与铁器交响的五年,一只蚁的命运
它们动荡不安迁徙,从内陆到沿海
从农村到城市,(南充,东莞,或者钢城五金厂
操作员,断指,年过三十的厨娘在食堂某个角落
与一个保安偷情)一辆出发的车载着无尽头的
流水线,想起非洲,一个遥远的陷阱
它只是一截来自黑非洲的铁具
风将带着你吹向何方,被时间摧毁的瞬间
我隐约看见车辆运送我丧失的青春
人和村庄,它们在城市化的骚动下
无依无靠地站着,倒伏的庄稼,树木
以及被沙石切断的沟渠,变形的时间
合上的翅膀,雷声从铁皮房屋顶滚过
静寂向着星座打开神秘的掌纹
星辰坠入路灯灰黄的深渊
从树枝间俯冲下来的童年
纠缠的牵牛花里纠缠的时间
白色的花蕾交错胭脂色的猜想
它扭曲的枝叶,停在某个眺望的岬口
从远方来的风,在回归线上吹拂着
那是春天,它停在童年的时间之内
那些风,在榆树枝或者桃花的胭脂里
一颗沉浸在无边辉煌的心灵
阳光积聚满灰尘,它陈旧
许多人站在灰尘等待着什么
他们隐进历史某条枝叶相掩的林荫道
被遗忘,如果某天有一双聚焦的瞳孔
将它们照亮,被一些扩大的慢镜头重放
幽暗的情节刻下烙印般的记忆
那么多人坐着车辆去了另外地方
那么多人坐着车辆来了这个村庄
我们在寻找一个比故乡更远更宽阔的地方
它曾经的主人已去了远方,他们像我们一样离开
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一个村庄或城市
会像等待我们一样,去迎接他们
又辆车将载着老了我们回去,我心颓废
要多久,我的根将扎在这里
这里才会成为我的故乡,满眼都是
黑色废墟,拆毁的建筑,被我虚掷
青春,不幸,美好的往昔
已荒废,击碎,在我的躯体里逐渐消散
我日渐老去的思想,意志,疲惫的躯壳
松散的骨头长久浸泡着这废墟的世界里
已无可奈何地屈服,当我血液流动日益缓慢
我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中老去
在同样的速度,同样的时辰中日益枯朽
牙齿松动,眼睛迷糊,曾有过理想的磐石
也被老去的时间摇动,剩下日子与岁月
不幸与恐惧在我的肉体与灵魂间积聚
在这瞬间,我不再奢望会有更远更宽阔的地方
会将我收留,时间以残忍的方式收割着我
我将终老这个城市,在楼寻找一小块
荒芜的大地,种下我绿色的人生
在狭小的角落,与败坏的世界保持
半个手指的距离时间在雕刻着一个虚无的瞬间
春天踱步而行,它在枝头一闪便逝

 

那扇扇张开口的门,记忆的伤口
往事之灯照亮了骨头
在这个即将重建的村庄
漂流在运河上的腥臭
一个窗口朝着另一个窗口
那站在窗口看着大街的人
在大街上,我朝着那些窗口眺望着
马赛克墙不留下任何时代的痕迹
消逝的历史站在某棵榕树下
远古留下来童谣与典故已无影无踪
天空已不再飞过一双双闪亮的眼睛
树叶在空中摇荡着,坐在理发店门
打牌的暗娼们,她们涂满白粉的脸
她们的口红,香水,冲进了六岁孩童的记忆中
啊,被商业修改的贫穷女工的儿女的童年
像一句不合时宜的诗歌探进昏昏欲睡的现实中
历史如果只用一天来叙述,这些英雄与平民
都成为某个静点上的尸体,它们不再悲伤
也不再耀眼,一辆车经过,窗外的雨水
打湿了正在生锈的骨头,他们曾是村庄的主人
有人唱着歌在雨中被打倒,窗台睡眠着花朵
在静寂中返回它蜷曲的绿梦
太阳与我背对背的活着,阴冷的风
吹拂着窗口,院中的荔枝探过头
伸进我阴冷房间的书籍里
它们与书中某个典故与情节握手
彼此虚构来历与行踪
波涛间摇荡的床,或者书架
黎明间闪烁的绿色的波光
我被浮游在躯体里的生物窥探
那双双从我肉体上生出来的眼睛
在绿色光亮间闪烁着叶片样的瞳孔
它们在暗处,为我有些阴冷的灵魂
素描或者写生,它们的眼光相互交错
重复,反射,啊,这酷刑般的回忆
流放者脸上的刺字,休克的日蚀
剩下火漆样绚丽的迷茫,变形的居室
它的窗开向天空的星辰,内心的律法
田野,村庄,都市,每一个行人,书籍的盛宴
道德,欲望,思想扭结的白光
照亮贝壳一样的灵魂,时间在我与诗歌之间
筑起高墙,我不断咳嗽,疾病从远方返回肉体
啊,如果不是你走得太近,也不是你走得太远
这些空虚的时间,这些座座在血管里的墙
你可以听见绿色的叶子在阳台上喧哗
它们反射着的光亮,嫩绿的光亮
伸出绿宝石的十指,紧紧握住奇异的想像
有人从远方送来被黑夜擦伤的黎明
庄严而圣洁的伤口吐出了太阳
糟糕的文件上站着一个瞌睡的昏老头
他神色木然,头脑空空
坐在桌前,幻想层出不穷
公务员们习惯了神经恍惚的日子
他们冷如公文的脸上浮着时代的臃肿
靠着橡皮头章与红头文件,官僚们
肥腻的身躯,绿色的马赛克与玻璃皮
九层村委会办大楼夹杂着昏暗的棚房居
我徒劳地寻找,过去田园的表达
雨水日的燕子,清明日的祖先
天空的蝎子座,流着泪水扫帚星拖着尾部
扫过荔枝林,狮子座的流星雨打湿香蕉叶
昆虫吟唱着甲壳虫乐队的节奏,白色的玉石
透过树叶刻下无数甲骨文字,天庭与平原
到处布满了星座的锈斑,周围一片静寂
暮色堆积剐削掉半边的山头,变凉的阴冷中
一天的时光在山影中腐烂,栎树温柔的脸庞
年幼的记忆一闪便逝,被肢解的后山
在打桩机轰鸣间轻轻颤抖,它多年前的笑容
并不遥远,站立我眺望的远方……与我对峙着
永久的宁静在瞬间倒塌,摸索乡村釉质的脸
鹧鸪带来往事,星辰与山鬼消失在霓虹的光中
一座座屋舍变成了齑粉,一个个人走进了黄土之间
溪流与榕树下聚积了许多失踪多年的灵魂
在一瞬间倒塌了,那些几千年积蓄的旧式传统
深深地坠落,挖掘机伸出巨大的铁锯齿
从大地深处挖掘断了祖先与我遥遥相望的脐带
祖先走进了黑暗的深处,
还有什么是我们期待的
还有什么是我们价值之中
绸缎般的荣誉像风中的鸽子随风而起
空旷的田野,即将肢解中消失搁荒的庄稼地里
蛛网似的野草丛中,去年遗落的玉米种
它在风中摇拽着,孤单凝望着
在昏暗的荔枝里,被砍伐的树木,枝条
横亘在机械臂的周围,即将被征服的土地
一直通向村庄幽深的小径被挖掘机砍断
午后柏油路闪亮而油腻的反光里,空荡荡的田野
来不及铲掉的土丘和荔枝树,它们顽固地耸立着

 

啊,这拥挤的被彻底征服的土地上
遍布着混沌而黑暗的楼群
啊,这群在黑暗中奔走的行人 
他们迷茫而疲惫的脸,一张张麻木的脸
银行家,经理,舞女,官员,业务员
艺术家,卖唱者,商人,兮讨者
面包师,快餐店,理发师,银行职员
黑暗中的城市有着一张工业制造的脸
模糊而怪异的脸,饱醮着商业与工业的脸
道旁树固执的伸手水泥道间
鱼骨天线吸收着来自天空的秘语
忧郁的喧哗间发廊暧昧的灯光
潜伏着暗角阁楼的密秘
银行铝合金的大门跟洒店金黄的门柱
黎明站着楼角灰暗的尘埃中的哭泣
月亮,失踪的星辰,证券报纸
太子酒店里的桑拿女,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股市与楼市的嚎叫,阴暗棚居的低泣
啊,某个重要人物的葬礼,肃穆而庄重的雨水
这些送行的人,灵车,骨灰盒,一滴雨水
带着他的灵魂远游天堂,一滴雨水带着他的肉本
沉入大地,黑暗中,你摸索到监狱的锁链
警察的电动棒,太阳在黑暗中形成胚胎
拆迁后的废墟啊,人间的布景台
戏剧正在上演着,熄灭了灯光
我们像演员走来走去
严肃的,嬉笑的,夸张的……面孔
在张张疲惫的面孔后面,一颗颗被时代虚构的心
沉浸在虚无之中,工业高楼与商业资本的阴影中
一个个被奴役的人,惊惶失措地奔波着
行人在扭曲的兴奋中,变成了一个个的奴隶
房奴,车奴……伸出机器的手臂握住我的手
意识清醒,却被利益的麻醉剂折磨
她渐渐失去了敏感
她对灵魂说到:哦,安静。
她的内心却充满了激荡
她来自于乡村,有柔软而纤细的敏感症
她怀着爱或者恨,周围是一片沉闷
这些时代像高速的涡轮,它是动荡的
这些拥挤的人群不知走向何处,它是动荡的
这些在机器的阴影中活着的灵魂,它是动荡的
这些不知所措的爱,信仰,希望……它们全都是动荡的
倚靠在黑暗的阳台上,张张虫蚀的面孔
所有的面孔都将是一张面孔
个体的面孔将是众人的面孔
在光明中沦入黑暗,在黑暗中返回光明
在舞动的肉体与静止的灵魂
你把自己跟自己分开
被砍伐的本地物种,它们的哭泣
种植常绿树与草坪,冬天的雪
再见了,五谷,果树,溪流,槐树,榕树
再见了蝉鸣,青草,紫云香的童年
尚未失去的笑声,排水站,乡村公路
啊,栎木吧台的啤酒广告倾泻下来机车似的黄昏
它白色的泡沫跟黑色的柏油路上滋长
那座尚未失去的田园,他们,一群年过半百
失地的农民围在树下回忆,尚未逝去的记忆
倔强将根伸入钢筋水道,报纸和电视演奏着转型
现代化,经济指标的合奏曲,村庄老农民
无所事事,锄头,犁尖,木耙挂在瓷砖墙上
回忆着过去
       
我再把回忆说过一次
他们年轻的时候,一九五七年,大修沟渠
在冬天的风中唱着合作化的歌曲,背诵着指示
文件,阶级斗争,某个姑娘激情的身体……
这些有些美好而惆怅的。现在他们坐在那里
再说一遍,将再说一遍。不知从何处伸出
双双冰凉的手指,是的,这个村庄将是哪个村庄
它将要走向那里,当最后一棵稻子已经倒推土机间
这个有着上千年的村落将消逝在哪里
月光再也穿不过木头的门户,铁器与铝合金门
碰撞着,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个个儒生
抱书投身于秦火中,更多的隐身于高楼现玻璃之间
这么多村庄将不再是村庄,在通往某个村庄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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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就在当下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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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   黄灿然  杨克  韩文戈  窗户  绿袖子  沈奇  李富元 北塔 

海乐    雁西   湮雨朦朦   向以鲜  梅老邪   张军峰   承宁  王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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