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印象|陆岸
新疆印象
陆岸
陆岸,江南人,曾赴疆两年。业余写诗。在一见之地。
▍苏巴什佛寺遗址回忆录
在苏巴什古寺遗址的一个下午
我慕名追寻一些尘封已久的土石
宽广的北龟兹戈壁上
没有一处罅隙不刻满岁月的刀痕
开阔的是大殿?耸起的应是诵经的法坛
而我也许就站在高僧的圆寂之处
一想起历史就忍不住惶恐
反复的推敲和考证往往一无所知
端详这些古老遗迹的缺损残破
和田玉上已隐现出裂纹
而这个季节的沙尘暴就要来了
遗址上空巨大的光芒转眼黯淡
无数沙粒在空中盲目开火
我不得不放弃了国王对丢失国土的逡巡
却反身看见昏黄的戈壁
有一枚落日挡着归途
这是公元2016年5月16日整个遗址的黄昏
这是最后一枚落日
我是一个硕果仅存的遗迹
▍帕米尔记
在帕米尔,谈论雪山、冰川
慕士塔格和公格尔峰
以及一个叫高仙芝的朝鲜族人名字
而沉默的卡拉库里湖一直保持沉默
她用蓝宝石镜面映照天空
映照谈论的一切
冰山来客们的谈论是那么渺远
远到抵不过湖边一头黑色牦牛
哞哞一叫。那时正谈到
屠杀的数字,血谷的来历
那突然一叫仿佛是一声战斗的号角
在海拔4000多米的昆仑山地
这些江南人心惊肉跳
仿佛湖底的三千唐军勇士
还有数万突厥铁骑
他们的雪亮战刀
就在包围我们的雪山顶上
寒光闪耀
▍春光辞
春光正好
这些死亡中苏醒过来的泥土
他们琐碎,狭隘,一小块一小块
又彼此抱团。黑色的伤口纷纷暴露
谁会把希望带给绝望?
锄头爱着开垦
太阳爱着照耀
而水渠另一边的金色花
仿佛一列缓慢的火车
在梦中的喀什郊外
一节一节驶过
在连绵不绝的黑土地上
绝望爱着春光
太阳爱着照耀
▍喀什行
库车,新和,阿克苏,
巴楚和阿图什
沿途的地名并不好记
而陌生的风景一模一样:
天上没有一只鸟
骆驼刺到处长在沙地里
可我最终还是决定去喀什
那个夜晚的九个小时
在漆黑无边的大地深处
我搭了两列火车前往
我并不孤独:
一列是对面窗口这个侧影
一列是两个人窗外那座天山
▍失乐园
我在沙漠里种草。水土流失
红柳燃烧。我要开垦的国土辽阔遥远
铁蹄残留在地底。马尾欢快而依稀
我是自己的农夫与锄头、弓箭和猎手
阿尔泰的雄鹰,是谁在斡难河畔
不幸遭到放逐?我怎么回头?
离开我的人儿啊。金色的沙枣
还残留着爱欲的香味
我怎么放手?
在浩瀚星空和荒漠狭隘的夹缝里
还有什么可以想起
还有什么不能忘记
我爱落日这个踽踽独行的旅人
我的落日眷恋每一个活着的背影
我就在孤独无边的沙漠里种草
骆驼刺,芨芨草,沙冬青,生石花和怪柳
这些伸出地平线的弯刀。寂寞而锐利
骄傲又恐惧
▍远方正在下雪
远方正在下雪
从天山北麓下到了南麓
从慕士塔格峰山顶
下到了你的脚上
雪总是那么缓慢下下来
而当你背过身去
会有风来
雪一下子落满大地
只有下雪的时候
人间才是明白的
唯一不明白的是,你说:
“你看着我,我的黑黑的眼睛”
而我现在,正在遥远的南方
我正在想那些遥远的
下雪的日子
仿佛“我的黑黑的眼睛”
也正在下雪
仿佛门外的竹子忽然嘎吱了一声
▍西行梦中
在西行的梦中
常会邂逅一些奇怪的险境
比如现在:
我被置于中亚。
漫长的边境线即将拦住去路
去往血谷之途有完全透明的湖
卡拉库里,一面众神之镜
安静的乱石,缓慢的羊群。而远处群山
慕士塔格峰雪线明显。向上的
唯有苍穹和白云。
辽远的空旷
总让人陷入长久的空白
突厥人陷入进去,高仙芝的铁蹄也曾陷入
而今,是同样远道而来的我们
我抬头时。天空在注视着我
湖畔每一个脚印都呼吸困难
每一个雪山倒影里住着一个不死的神明
我唯有倒退着,踌躇,低头,束手
仿佛这些从山谷里滚落下来
向大地匍匐的石头
仿佛一只落单的小羊
在草地上茕茕奔走
▍旷野之诗
旷野在边
旷野在野
我的旷野远离这钢铁俗世
旷野有无数有名无名的石头
尖锐。近乎肉中之刺
滚圆。曾经迁徙藏北的河床
我的旷野之石,纷纷走动,大而渺小
从千万个地底钻出
一起夯实我旷野的空旷
这蛮荒庞大的地基之上
大风恰好撑起云顶,云顶巨大而分裂
又恰好承受星空之重
我的旷野,驱逐远山和羊群
如今只种植枯黄将死之草
只呼喊扑面穿越荆棘之沙
只踢踏滚滚秋日之蹄
我的旷野
——它徒有天下之大
却有空旷之悲
我的旷野,宛如心脏
▍西北谣
西北偏北,是故国是狼烟
苍天很近,轮台很远
走一步是霍去病,再走一步是岑参
一念起楼兰,便黄沙满天~
黄沙满天~
印度洋在南,北冰洋过不来
我的喉咙里有铁,眼前阿尔泰的雪~
只有骆驼刺
只有狼毒花
只有火车轰隆隆~
那么多车厢排着队
那么多慢腾腾
一模一样的脸
我绝望的广阔、伟大与无垠~
固守的胡杨,专制的戈壁
削平的矮房,围困的营盘
天山的石头走不完~
会飞的鹰终究死在路上
无数的我死在塔克拉玛干
西北偏北呀~
无数的我死在塔克拉玛干~
▍白桦林
北地苦寒
北地的白桦林不长叶子只长骨头
太阳低低地照过山岗
这些笔直的骨头挺立,沉默
雨来,骨头干净
风来,她们也无须挽住悲伤
当我路过白桦林时
黄昏已走不动路
我有浑身酸痛的关节
看见夕阳,我想弯腰
看见河流,忍不住屈膝
黑夜来临,又干脆装睡
只有白桦林
只有她们仍笔直地提醒我
在北地
这些天生的硬骨头
仿佛我还值得怜悯
仿佛人间的血肉之躯过于软弱
▍九月•割礼
——致阿布力克
阿布力克。你九岁了
我为你种下的沙枣,五月
有你喜欢的花香,九月已果实累累
今天,阿訇为你祈福
我送你的小黄马上,亲朋好友挂满了
多彩的布条
听,屋顶纳拉鼓已敲响,唢呐在吹奏
你慈爱的库尔班祖父弹着都塔尔
亲爱的阿孜古丽姐姐翩翩起舞
阿布力克,吃下这个剥壳的白鸡蛋
博格达峰的雄鹰磨练它冲天的翅膀
吐鲁番热焰之火将催熟最甜的葡萄
像你从小用牙刷、呛鼻、剪指甲、洗趾节、节约用水和漱口
像我剪去髭须
我们一一虔诚履行先知的圣行*
我们都疼痛过,我的小男孩。我们一起看
——天山的白雪覆盖着白雪
——塔克拉玛干大漠连着大漠
哦,阿布力克,我还允许你低低的抽泣
为一把锋利的弯刀,为一点点无用之物
抵达的欢喜
*先知穆罕默德认为属于人类赋性的有10件大事,即剪髭须、割包皮、用牙刷、呛鼻、剪指甲、洗趾节、拔腋毛、剃阴毛、节约用水和漱口。穆斯林便将割礼作为"圣行"而遵守。
▍赛里木湖
黄昏中的雪山是暧昧的
他爱上了赛里木湖这棵胡杨
他爱她年轻的颜色
拥抱她。他不惜融化自己
而她拥有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拥有了雪山之巅和整个天空
当时的色彩短暂和安宁
仿佛有一个秀颀的身影真的照耀过山顶
仿佛树枝上两只乌鸦
一只正努力把另一只染黑
▍胡杨赞
去过西部
再没有比这活过的墓碑更震撼的了
它生前的样子
仍在挣扎与狂奔
金色的大地
雕刻在上面的金色血肉
驴子走过,骆驼走过
蝼蚁们被狂风席卷而过
除了沉默的太阳
天底下只有这些林立的纪念
我们背井离乡
走得只剩下了骨头
▍煮水的黄昏
远处的春日正坠落在沙漠上。
而沙漠外的一个窗框内,
我的那个铁制水壶又在悲鸣。
除了煮水,水壶还能干些什么。
除了煮水,火焰还能干些什么。
除了给她们装水点火,我又能干些什么。
春日落下来了,整个黑夜慢慢竖起。
我周而复始地倾听,一种越来越响的噪音。
一个空虚的壶,亦周而复始。
越来越响的噪音是用来拷问的。
拷问周围无边的空旷、对立乃至遗忘。
而她只是一个饥饿的容器,
像尘世所有不能满足之物。
某种声音只是在持续拷问她永不知足之心。
一回回装进他人,再往后炙烤自己。
春日落下来了。我的水声戛然而止。
无数星星升起,然而夜空依然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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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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