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叁肆，李志的「行路难」｜Fig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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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帆 Figure 2020-02-04

这是 Figure 的第 162 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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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5日山东·青岛「叁叁肆计划」演出现场

深夜11点，演出结束，人群退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戴着「李志」或是「叁叁肆」的应援标志。从阵容上看，跟一般的明星演唱会别无二致。

这是叁叁肆山东站的最后一场演出。逐渐散去的人群和闪烁的红蓝光一块消失，深夜的剧院门口，工人们无声地搬运着舞台设备。

当天夜里，团队成员聚在一起吃了简单的夜宵，为队长余赣宁庆祝生日。凌晨3点多，所有人才各自回房休息。第二天早上，他们将告别两个月的漫长旅程，乘飞机返回南京。

这支已经持续两年、完成四个省份长途巡演的队伍，在山东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场外问题，身体和精神的疲倦折磨着每一个人。现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剧场内外

由于难以找到合适LiveHouse 场地，「叁叁肆」在山东的后半程演出大多在剧院举行，每场的观众少则增加了几百人，多则一两千。不再有拥挤潮闷的空间，不再有血脉贲张的面孔，人们安坐于舒适的扶手椅上，文明地摇摆身体，努力跟随躁动的节奏。

「在剧院演出就是这样，座位会很舒服，空调也会很舒服。‘叁叁肆’的目的不是为了宣传我的音乐，只是希望现场音乐能到更多三四线或者十八线的城市。」叁叁肆的演出首选始终是LiveHouse，李志想普及的是现场音乐，「年轻人即使生活在一个不太发达的城市，除了吃饭喝酒打麻将打架之外，也应该有一些丰富的精神生活。这是我的愿望，所以我们就这么厚颜无耻、无所畏惧地来趟一趟这个水。」

在有些城市，散场后的人群没有立即离开。仿佛是为了发泄演出中无处消弭的热情，有人开始弹吉他、唱歌，在咆哮中驱散失落。

聚在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合唱的分贝也愈发高昂，人们试图将这场狂欢延续下去。后来，「叁叁肆计划」的演出经理袁野走进人群，无奈地劝告：「你们换个地方唱吧，我们压力也很大。」

维权行动举步维艰，曾经让李志陷入深深的绝望中，他甚至动过「直播跳楼」、鱼死网破的念头。同期进行的山东站演出，种种不明缘由的「意外」和阻挠，更是火上浇油。「我一介农民，身无分文，赤手空拳闯江湖，这么多年我受的委屈还少吗？我怕过谁？以我的智商加努力，我种田都比别人种得好。」

李志的愤怒源于团队的年轻成员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委屈：「一场演出那么多繁琐的手续，我们招谁惹谁了？辛苦了谁？辛苦了袁野！一个90后的小孩儿，为了我的事情，容易吗？」

李志无法预料在下一场演出开始前，突发状况会以何种形式出现。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大权益，就是让演出如期推进，带着这支已经显露疲态的团队继续负重前行。

天下为公

对于李志来说，他从未放弃改造社会的理想。现阶段，他计划用12年的时间完成全国334座城市的现场演出。2018年，李志40岁，完成了云南和山东两个省份共37场的演出计划。叁叁肆的理念至今没有发生变化。

山东站演出过半的时候，好友老狼和张玮玮来到泰安为李志助唱，这是他俩第二次主动参与叁叁肆的演出。宾馆里，老狼坐在李志的写字台前，指着宣纸上的「天下为公」四个字调侃道：「还是老英雄厉害，谁会写‘天下为公’啊？只有你这种农民起义的，才写‘天下为公’。」

莱芜站演出现场，李志的一段吉他solo失控于几个跑偏的音符，他索性按照内心的声音，演奏起了国歌。乐手们在台上面面相觑，出乎他们预料的不单是这首未排练的曲目，而是它为什么出现了。

台下的观众同样茫然，但很快，有人听懂了这个旋律，率先站起来高呼「牛逼」，接下去有人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改变一个东西，正因为有难度，所以才要去改变。不要怕，所有责任全是我头上。」李志事先就被告知当地的文化局长正坐在台下，手里握着随时叫停演出的权力，但这恰恰给了李志即兴弹奏国歌的灵感，「如果你永远是在一个安全的情况下去做事情，这个跟汉奸没什么区别。」

几小时后，李志没有收到罚单，或任何被冠以「罪状」的处理。工作人员告诉他，演出结束后，这位文化局长留下寄语，希望他们的巡演能走得更远一些。

然而这次外部环境的「意外」包容，没有消弥团队内部由于音乐理念不同产生的激烈冲突。演出结束后，李志在后台的总结发言还没结束，队长余赣宁就带着满腔愤怒踢开了休息室的大门，决然而去。

「老余的原因很简单，他认为我不注重现场音乐，瞎弹，音乐只是音乐。而我是在音乐上的自由派，我没有受过音乐的教育，包括写歌也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图｜叁叁肆鼓手余赣宁

李志丝毫没有将队长的公然对抗视为严重问题：「我们乐队最好的一面就是，不管他们对我的行为理解还是不理解，他们会努力地去理解，会尊重我，相信我做了自己的考虑。但是这也会形成一个问题，就是没有人出来提醒我。我总有错的时候，好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不辜负别人的心愿是非常难的事情，可能一件小事就把别人动摇了。」

如李志所说，绝大部分时刻，不管条件如何艰难，团队成员的压力有多大，他们都选择毫无保留地支持李志，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他的理解和体谅。

每一季都会参与叁叁肆巡演的灯光师早川绫子给李志转发了一则邮件，内容是来自早川的日本同胞对于李志的认可。这个在工作中雷厉风行、气场强大的女性，提到这封信时忍不住失声痛哭：「国外的人都已经看懂了，你做的事改变了他们对中国的看法。我哭的是，为什么在中国，人们看不懂你做的事？」李志笑着安慰她：「如果看懂了，就不是中国了。」

图｜叁叁肆灯光师早川绫子

几年以来，李志几乎牺牲了全部的个人时间。「个人生活越来越少，几乎没有，回想起来这五、六年加起来可能也就是十几天。一次是5月底，我一个人去柬埔寨待了四、五天，另一次是前几年一个人去了趟法国，待了一个星期。」

一直不认为自己有多高尚的李志主动选择普罗米修斯式的命运，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绕不开的「终极意义」：「我一直在思考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没有足够的音乐才能，但我也不想活得完全没有价值，像个寄生虫，苟活一世。做这样的事情，我知道是对的。不是为了成就感，而是安慰一下自己，你还不是那么惨，你还有点价值。」

年至不惑的李志，接受了一场于他注定的修炼：「我总是想，如果我不做，看起来轻松了，身体心理轻松了，但那个不做带来的负罪感，肯定更让人难受。这多半是天生的。」

相信未来

2018年暑假，大学生小马各决心观看山东站全部十七场演出。他用兼职赚来的钱攒下了「上路」的部分资金。行至济宁，他已随「叁叁肆」团队完成了超过一半的巡演。接下来的七站，他将继续在演出的间隙打零工和兜售周边，去支付门票和路费。

济宁站演出结束后，人群散去的「声远舞台」回归平静，喧闹被全国各地的粉丝带向这个山东小城四面八方的夜宵摊上。因为对同一个人的喜爱，他们之间有着别样的亲密。

街边支起几张不大的桌子，围坐着十来个人，他们时而大声谈笑，时而动情高歌。得知年轻的客人们刚从李志的演出现场前来，老板热情地打起招呼。这个前乐队成员为了照看夜宵摊子的生意，是同伴中唯一一个没有去「叁叁肆」现场的逼粉。

老板主动拿出店里的音箱，播放李志的歌，「这个世界会好吗」立刻成为餐桌上的话题。一个自称网名为「相信未来」的小伙子，却为叁叁肆一票难求而故意调侃「不会好了」。小马各立刻认真地反驳：「我相信这个世界会好的，已经变好了。」

面对着满桌狼藉和微醺的众人，小马各坐直了身体：「我家是农村的，村里连听‘麻油叶’（注：音乐厂牌）的人都没有。如果我假期不出来，就会呆在家里干活。现在李志演出现场的门口就是我的乌托邦，和朋友在一起真的特别开心。明年我就工作了，有些东西真的需要努力工作（才能得到）。逼哥说过认真，这是我们对待任何事的态度，也是我现在的态度，就算在家种地我也要认真。」说完，他喝掉了眼前的啤酒。

酒桌上的女孩茼蒿，是另一个决心看完十七场演出的「逼粉」。她说自己不是追星，而是借以微薄的人力，向逼哥表达一些除了精神力量以外的支持。

「我不是喜欢这个人，就是特别喜欢听他唱歌，喜欢他做事的风格。我理解的李志，特别正义，包括侵权那些事情，我都觉得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跟他一样的那些独立音乐人。人要是一面镜子的话，李志就是两面，一面照亮自己，一面照亮别人。」

即使有一天「叁叁肆」突然中止，茼蒿也不会失望：「他能做一年，别人连一年都做不到。如果他做了六年，其他人效仿他做了12年或者15年、30年，那也是因为李志开了个好头。」

夜宵摊上，年轻的人们感慨：四线城市济宁，将不会再有一支乐队光顾，这里的「土壤」过于贫瘠，无人愿意开垦。

觥筹交错间，他们仍旧奋力地唱着，这个世界会好的。

漫天星辰璀璨地照耀着这片平凡之地的渺小一隅，犹如照耀着整个世界。

李志 • 山东巡演谈话录

7.5 济南｜你觉得你的工作有意义吗？

龙丹妮老师，你从事这个行业二三十年，你经历了那么多的选秀节目，经历了这个国家所谓的娱乐时代的发展，我特别诚恳地问你一句：你觉得你的工作有意义吗？或者说我很想知道，你怎么评价这二三十年来，你的工作、个人价值在哪里？

7.6 济南｜不要把时间花在玩游戏、玩抖音上

文凭不能说明什么，但是一个持久的热爱学习的心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现在每天工作量那么大，很少去讨论什么房子、什么钱，讨论什么娱乐明星，我们在群里聊的都是今天看了什么书挺好的，看到什么文章挺好的，互相分享一下。我们还在不停地充实知识，况且你们呢？年纪轻轻的，记忆力那么好，多去学习吧，真的不要把时间花在玩游戏、玩抖音上面。

我跟我们乐队经常讲，不要天天玩这些东西。不是说玩游戏不好，我从来没有鄙视过玩游戏，我只是觉得在这上面花的时间太多了。什么明星八卦，什么热度啊，如果一个小孩儿没啥事儿做，天天闲着还情有可原，都这么大年纪了，再不充实自己，以后怎么弄？将来有一天我死了，或被封杀了，或把你换了，你怎么办？

7.11 威海｜很多人用相貌来攻击我，我一点都不生气

虽然说人们总是向往美的东西，厌恶丑的东西，但是如果我们讨论一个人的时候，只是限于长相上面，那么我觉得这个讨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管是评论一个普通人还是公众人物，相貌这个都应该是放到最不重要的一个位置。历次和别人所谓的「打口水仗」的过程中，很多人用相貌来攻击我，我必须告诉大家：我一点都不生气，我觉得很可笑。不管我的长相在大众审美里面是什么样的，我都觉得这个完全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7.14 烟台｜20岁的时候，你喜欢一个人就想说出来

一个人还能爱多少年，很快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意了。我觉得人到60、70岁，有爱的那个意愿，但是没有爱的能力了。20岁的时候，你喜欢一个人就想说出来，就想跟他在一起。慢慢地你会降低这个频率，降到最后可能我觉得比如说我现在80岁往这一坐，我爱一个人，但我什么都不会说。如果一个人失去了爱的能力，那他活着挺没劲的。

现在我还有这个世界可以爱。我就怕哪一天我不爱这个世界了，只爱我自己，过自己小日子，跟他们一样，赚点钱，戴个面具。但是那一天真的来的话我也没办法。

7月23日枣庄｜顶不住，我明天就回家不巡演了？

爱迪生说过：「天才总是在重复中寻找灵感。」普通人也必然要不停地做些重复的事情，天天装车、卸车、上台、下台……是人都会腻歪。但如果你顶住了，你在重复里面找到灵感了，找到快乐了，你就比别人高一个境界。

要顶住！顶不住，我明天就回家不巡演了？都得顶，想办法。我觉得更好的方式就是：我就不信搞不出好东西了，我就不信没法比上一季进步。

7月24日枣庄｜你跟任何人联系不到，就感觉把你扔在了火星上面一样

那天早晨阳光灿烂，我坐火车从哥本哈根去哥德堡，看科恩的演出。8月下旬，北纬已经很凉了，有点像南京10月初的天气。火车沿着海岸线，穿过森林、麦田，几个小时的火车，不能上网，手机也没有信号。车厢里人很少，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就一直坐着，整个脑子是空的，没有事情烦你，周围没人认识你，你跟任何人联系不到，就感觉把你扔在了火星上面一样。外面的景色不停在变，一开始沿着海岸线，然后有各种各样的森林，气候很舒服，空气很舒服，什么都很舒服，特别享受那个状态。

7月31日莱芜｜我也不害臊，我就要推动这个进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国家，在生死存亡的时候才会用到。我觉得是每时每刻每一个人都会用到的。你的一言一行，其实代表很多东西，不只是你个人。

这是我最近几年经常劝我自己的，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个体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觉得我是这个国家的十三亿分之一，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代表着十三亿分之一的这个国家。

我要把这个（注：叁叁肆）做下去，我现在觉得，只要有意义的，人都会慢慢变的。以前我都不好意思讲，我天天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事业操心。我都觉得害羞，觉得自己装逼。但我现在就这么想的，我就是想这个国家要变好，这个世界要变好，这个人要变好，就应该这么做。所以我现在脸皮越来越厚，我也不害臊，我就要推动这个进步。反正对于大家来说没有任何责任，该赚钱赚钱，我来扛，我认为是对的。

8月4日泰安｜我认为我的价值在于，这么些年我在做着我认为对的事情

只有不是天才的人，才知道天才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没有天赋，我也跳不出去了，就把自己做到极致。我希望别人跟我一样，做好自己，那么整个行业就会好。如果其他行业跟我们行业一样，那整个世界就会好，就是这么个逻辑。

30岁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假如我马上要死了，我怎么来回顾我的一生？我自我评价是，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去好好学习，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应该好好学习，出个国，念个书。我认为我的价值在于，这么些年我在做着我认为对的事情，到我30岁，或者我死的时候，我还觉得是对的。

8月8日淄博｜我们应该有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这是我们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原因之一

很多人问我做叁叁肆的意义，其实我想让更多的人去参与现场音乐。不管是作为一个乐手还是作为一个灯光师还是作为一个舞台助理，我想让更多的人去写歌，写自己的歌，去唱歌，这是我的理想。所以我不只有一次地说我们的音乐不重要，我们的演出也不重要，这不是谦虚，我只是想通过一些像叁叁肆这样的行为，去鼓励更多的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音乐也好，或者画画或者写一部书或者拍一个纪录片，我们的生活不应该只是有高楼大厦，不应该只是有高铁、机场，我们应该有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这是我们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原因之一。

我希望大家趁年轻趁你还有时间，多去祖国的各个地方去看一看。我们所谓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是非常有必要的。在我们走过的这五个省里面，其实每个省我都去过，中国的每一个省我都去过。但是我到了每个地级市，尤其是县级市的时候，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我的祖国，我不了解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文。我在想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它以前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时代我们发生了什么，这个时代的人民在想什么。

8月25日青岛｜我从来不觉得摇滚乐能够改变什么东西，但是你从事摇滚乐的方式可以

山东是我们叁叁肆巡演走过的第五个省，坦白地说也是最艰难的一个省，我们一路经历了很多困难，我也不知道怎么大家就这么走过来了。每一次演出就好像《西游记》，胆战心惊地去解决问题。有的时候我们的演出会被各种各样地要求，有的时候很多人会误解我们的东西，还有更多的时候，我们演着演着就有人告诉我说，需要砍歌，哪些歌不能唱。

我从来不觉得摇滚乐能够改变什么东西，但是我觉得你从事摇滚乐的方式，或者说你工作的态度，你工作的方式，能够改变很多东西的。所以一个人的精神潜力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经历了什么事情，看到了什么，能发现什么，还是那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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