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近作||我们相爱，只是相爱（组诗）

唐月，一个为沉默分行的人，一个为分行沉默的人。诗作见《诗刊》《山花》等各类文学期刊及多种诗歌选本。

本期约稿：陆岸

唐   月

诗十一首

与喜鹊为邻的日子

与喜鹊为邻的日子

顿觉自己是只乌鸦，或说

是群乌鸦

黑压压涂满巴拉贡的天空

尤其是喜鹊叫得欢时

我体内的乌鸦便会陨石般纷纷

坠入沉默的深渊……好吧

自此不必在乌兰额热额吊嗓子了

免得划破充血的黄昏

和薄如蝉翼的晨曦

这人世，越来越省口舌

与自己做个哑爱生个哑恨好了

子宫连疼痛都不喊出

婴儿连啼哭都要不得

与喜鹊为邻的日子

无疑是个好日子——

日头大过了天，月亮大过了日头

后一句是红柳滩的美梦

五次三番将一场夜雨送入云端

而前一句是乌兰额热额的体温

一个拥吻就液化了

浑身是刺的哈拉海——

冰一样的女人

一窝喜鹊，一帐旋风

分别在一棵树的两端摇晃杯盏

树上是蜜制的嘴巴

树下是药用的耳朵

与喜鹊为邻的日子

我们还是变不成喜鹊

变不成失了性别的老榆树

变不成天空一样逼仄的

鸟笼。好在

我不再往苦菜里加糖

你不再往饺子里包硬币

我们只需将喂羊的沙葱喂给羊肉

再将喂羊肉的沙葱喂给羊和羊倌

然后抹抹嘴说——

醉过，罪过，阿弥陀佛

与喜鹊为邻的日子

习惯了听喜不听忧

报喜不报忧

半日花整日抛掷金币

四合木的隐现有杞忧之美

几枝沙冬青与猫头刺

则因有幸贴近一首诗

而重获新生。尽管

山羊的剪刀嘴和樵夫的砍柴斧

终究敌不过

暮色般四合的野马与尘埃

但只要喜鹊迷上了乌鸦

大家就能继续装聋作哑

桃先知

推开院门的野山桃

探头探脑的野山桃

于万千寂静后，我掩耳听到的

野山桃

一朵比一朵响亮的野山桃

一朵比一朵麻辣、肿胀的野山桃

就像这世界笑脸盈盈送上的

耳光，落在

摇晃的铃铛上

总有人替我们先抵达明天

抵达春天

虽然夜越撕扯越长，虽然夜无良

两只麻雀掀翻了整个黄昏

南窗的风景已被我用光了

棉被上的桃枝已孵出了桃花

在家坐牢日久

突然很盼望有个探监的上门

哪怕是一条流浪狗、一只流浪猫

带来一则春天与冬天因格斗

而挂彩的消息

两只麻雀从树下吵到树上

又从树上吵到树下……掀翻了

整个黄昏，也没吵绿一棵沙果树

它们时而免冠徒跣，时而以头抢地

却始终不曾摘除它们的口罩和口号

耕种者

和太阳对个火

把指间这支炊烟抽完

待袅袅心事将晨风拉直

你就下地

平土，造墒，种下自己

光明与黑暗都已有限

墓碑茁壮，终会代你说出

永恒的贫瘠

月夜十三行

一夜，东坡在西屋咳嗽

我从梦里伸出右手

拍打西墙，一如拍打他

辽阔的背——从京城到儋州

“朝云啊，这里，这里”

于是满墙的火，满墙的灰

满墙的不合时宜

满墙河流欲止，满墙浪花涌动……

我摘下一朵，佩戴在锁骨

钟摆摆出钟，摆出西墙

摆出西窗

指针弯曲成月亮模样

挂在我不停晃动的手臂上

终点站

奇寒。滴泪成冰

出站口哈着白气，吐出

变形烟圈儿

半声咳嗽，吐出

肿瘤样大包小包

栓塞人流

年底了，连风都走在

回家路上

带着它吹不散的呼呼乡音

和灰白乱发

将一半的灰压进身体

春天红红绿绿，杂物一样

堆满阳台

没有一只手肯将它们推出窗外

让它们戴着口罩透透气

或将它们装裱进画框

悬挂在墙上，和滴滴答答的时间一起

雨下了一夜，照例在梦里

照例没有伞

湿透的人抱着火哆嗦

将一半的灰压进了身体

寻隐者不遇

今日没见着流浪猫一橘公

但留了一扇窗给它

与月亮共用

留了两根火腿肠给它

一根做门闩，一根做手杖

还留了字条给它——

水在云里，饮者自取

花，终究是用来谢的

鱼得水，无非吐泡泡的一生

牛得草，不过昼夜反刍的一世

而我得了你，一则得了病

一则得了医，春。

最好从草木间抽出返青的手来

揉揉我的心，捏捏我的脚

我的鞋子需要解封，道路也需要

当然，你的手，或许也需要。

我是说，我们的花朵无需一个王朝来专治

另一个帝国来推翻

花，终究是用来谢的

虽然蜜蜂和蝴蝶不一定明白

女人这一种神，大约是用来懂的

昨天火烧了三柱香，风灭了其中两柱

它们什么也不求。

你瞧，云从不讲理，雨说来就来了

我们相爱，只是相爱。

洗衣机里的爱情

隔三差五，两件衣服仍会

带着各自沉默的体温、新鲜的灰尘

似曾相识的油渍、汗渍，甚而血渍

替它们的主人幽会，钻进洗衣机里

不必有太多的前戏

风一阵，雨一阵

彼此就扭打在一起

把向隅而泣变成抱头痛哭，多么不易

直至烘干双方体内的雨季

感谢岁月跪在搓衣板儿上发明的

爱情，“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月亮到小白河里洗嗓子

月亮到小白河里喝水

河水越喝越多

河岸醉成了摇摇晃晃的酒

谁一贪杯，谁就碎了

月亮到小白河里洗嗓子

河水越洗越响亮

有时高过了山，有时高过了天

它们返回小白河

就成了白天鹅

一群一群的白天鹅啊

治疗黑夜的白天鹅

多少新春皱成了旧黄历，月亮还是个少女

被它爱上的事物都成了少女

她们用干净的长发梳理长风

梳理长夜

梳理长过永恒的真理和爱情，尽管

它们从不曾在人间发生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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