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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胜华:我的返乡体 | 选自《狭路相逢》

王胜华 创作人 theCreator 2022-12-25


艺游寻脉专题,第88



王胜华

《狭路相逢》

2021






他们这样看

《狭路相逢》

 

至于文中描绘的宜人风景,小康、小资、淡然的生活状态,更令人倾心。身为同龄人,我羡慕小华的云游,也羡慕他如今更放肆地做全职文艺工作,杂志、纪录片、行为艺术……哪儿都有他。我说:来北京吧!他说:家里成本低。

返乡体里记录他老家民生的几篇,则有些文学性。我很早就在他公众号上读过一篇,那时范雨素正火,两篇对照,范显得油腻。文笔不谈,任何人写农村,诚恳写自己的成长,都会是充满分量的。我在文中读到小华十来口亲戚的遭遇,陷入沉重和悲悯。

还有那些野蛮人一样生存竞争的故事,读来震动,像读历史掌故,因为很不现代文明。他的那些老家发小,知道小华在搞文化吗?会对此好奇崇拜吗?别的我不知,但小华这辈子肯定是跟边缘人、监狱杠上了。

——曹练

 


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虽然书中都是小华在写别人,可是我通过他的文字叙述总是看到小华完全在写自己,将自己的形象不断地展现出来。

最后有一句总得要说的:小华,不要那么急。

——吴天晖



——阿坚

 

 

 

 

 

王胜华:我的返乡体

(选自《狭路相逢》页66-70)


独自回到老家二十多天了,家里没装网络,夜里睡得越来越早,加上睡眠本就不太好,今天早上五点多就醒了。晨光曦微,麻雀和鸡在外面高高低低地叫着。我赖了一会床,起来打开电脑,点一支烟,电脑的右下角显示:06:22。

 

我这次回家想做个纪录片,跟拍我的发小贾华平,他蹲过监狱,混过社会,在村里当了几年副村长,摸爬滚打,这两年靠放贷维持生计。生活比较丰富,我想以他为中心,记录一下家乡人的生活。

 

我家院子一年多没住人,电表不知道什么时候烧了,华平叫来管电的,把电挂上,没装电表,就这么临时用着。储水的旱井水泥也开了裂。我简单收拾了一间屋子,刷了个小水缸。准备扎下来找找感觉。

 

我们村的行政村名字叫山西省霍州市大张镇靳壁村,户籍人口约7000,十九个生产队。我住在村南头的13队。

 

上高中后我就去了县城住校,之后,上大学,工作……近20年在村里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平时回家,也是春节前后的几天,闹哄哄的,好比那时节地上的雪,掩盖了很多东西,等不到雪化大家又都四散了。好在现在通讯发达,这些年跟亲戚朋友藕断丝连,对村里还不算彻底陌生。

 

回家后,我陆续去叔叔伯伯家坐了坐。我家爷爷辈弟兄五个,叔叔辈十四个,号称五保十四安。说起来人是不少,但是由于一大家都比较老实,也就显不出势众,也就是有事的时候能互相帮衬着点,出出主意,卖把子力气。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一我们小辈都浩浩荡荡地挨家磕头拜年。一上午能收到一块二毛钱的压岁钱,很多年没变过。二奶奶给每个人两毛钱,我爷爷挣工资,每人一块。

 

现在爷爷奶奶那一辈都过世了。

 

大伯辛苦了一辈子,做小买卖、收废品,舍不得休息一天。去年70岁,坐上了轮椅。我去的时候,他坐在院门口锯木头,说是两只胳膊发麻,锯木头权当锻炼。他最大的孙子在青岛打工,买了房子,前两天孙媳妇回到老家坐月子,生了一个女儿,四世同堂。他凄楚地说:“上一辈都走光了,就轮到我了。”

 

二伯70岁,开始不记事儿了,耳朵也背。他收了30多年废品,如今在家养老,地也种不动了。两个儿子跟着他收过多年废品,现在都在外面打工,长孙也生了孩子。他说起自己文革的时候去串联,没花一分钱,北京西安各呆了一个月,还南下武汉等地。伯母虽上过小学,但从小低智商。她总盯着电视念字幕,但理解不了字面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只能大概理清父辈、平辈、儿子辈的人物关系。亲孙子跟自己什么关系她都没概念,做饭给儿子吃,孙子就是外人了。别人聊天的时候,她自顾自的扯着嗓子东拉西扯。好在无病无灾活到了七十。

 

我爸行三,身体还好,但有个儿子不让他省心。

 

四叔脑梗六七年了,没钱治病,一粒药也不吃。现在偏瘫,语言能力也几乎丧失,有人去看他,他不停地嘟囔“不行,不行”。那天早上十点,我出门见他拄个拐拖着腿往小卖部挪,早饭还没吃。他儿子看到我拿着相机,让我给叔叔拍张照当遗像,显然,他没有照片。这位堂兄给父亲修寿器(棺材),一口气订了三副,给老丈人和丈母娘也做了。四月初五叔叔过生日,初六他老丈人过生日,初八给父亲解牢(修棺材请客)。

 

五婶婶癌症去世有十多年了,五叔也是半辈子收废品,现在心脏和腿都不好,不能受累,最近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吃了两三年低保,每年1500块钱。现在低保名额从200多户骤减到5户,他排不上。只有每个月80块钱的养老补助,而村里每年红白喜事随礼至少也要开销1000块。他的小儿子鹏华大我两岁,我俩从小在一起玩,我回来后的第三天他从浙江嘉兴打工的地方回来应诉。鹏华寡言内向,五年以前,东拼西凑,九万八娶了邻村一个离异女子。二人生有一女,三年前在邻村15万买了个小产权房。2015年五一鹏华查出糖尿病,妻子去年腊月跟他吵架,回了娘家,托了几拨人也没请回来,对方称感情不合,坚决要离婚。鹏华说婚姻不是儿戏,大家都冷静冷静。年后接着出门打工,对方一纸诉状把他召了回来,明天开庭。

 

我的亲叔叔行六,前年小儿子婚礼后没几天他得了脑梗,治疗还算得力,恢复得比较好,婶婶身体也一般,他和婶婶在我家院里翻地准备种玉米。翻了一半有三天没过来,昨天下午婶婶过来我问她,说腰疼,干不动。

 

七叔当过多年村支书,舞文弄墨,常给亲戚朋友写春联。儿子工作生活都很好,和婶子在家安享晚年,现在耳朵失聪,嗜睡。婶子心脏做了支架。

 

八叔也收废品,以前骑自行车,现在开着三轮车收。婶子癌症,做了手术恢复得还不错。孩子在城里住了楼房。

 

九叔共产党员,当过兵,收废品。婶婶放贷。

 

十叔自幼听力极弱,骑自行车卖水果。儿女倒是都结婚了。

 

十一叔在镇上当办公室主任,乐天知足。婶子在小学教英语,也是村里的妇联主任,两人身体健康,一子一女都考了公务员。

 

行十二的叔叔婶婶都在外面打工。儿子三十多岁没结婚。

 

十三叔算是有点脾气的,没怎么上过班,孩子在外地当公务员。

 

最小的叔叔六七年前跟家人去了太原,很少回来,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们。

 

这么捋下来,我们家挺悲惨的,的确。但这些家庭在村里一点也不特殊,大差不差,老话说得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近些年村里80%以上的劳动力都在外地打工。去年在村里同学的微信群看他们说找工作,有几个人的找法像打游击一样,先坐车到北京,找一阵找不到,扎山东,山东找不到奔河北……在哪找到就在哪落脚。大部分人在车间打工,干保安和快递员的也为数不少。在外打工底薪2000出头,挣钱全靠加班。网上看到的建筑工人月薪如何之高,我在生活中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

 

东院邻居,也是我的发小,他装了十年电线,现在接不到什么活,前天搬来同村闲置的大烤箱,准备卖掉渣饼。他说:“人家说三十不学艺,我四十了还在学。”那个烤箱有一米五长,五十公分高。学着烤的时候我吃了半张饼。味道还行,就是那烤箱搬来搬去太沉了。

 

村里过得不错的人家当然也不少,好些人都在城里或外地买了楼房。日子好一点都考虑往城里搬,虽然村里更热闹和有人情味,但考虑到孩子上学,有条件还是得住到城里。村里好些小学老师是请托安排进来的,免不了在能力、方法、态度哪方面不及格。村小的学生想进像点样子的初中,常常考不上。我当年就读的初中多年前就撤点了,有人借教室养了牛,也养过猪。现在彻底荒废,我想那里放羊挺合适的。

 

回来以后我才知道村里做私人放贷的何其多,光我们村就数不过来。借钱的人往往不是拿钱去做生意,大都寅吃卯粮拆东补西。贾华平小本经营,收入一般,照顾一家人之外,也就落一个清闲。他在家待不住,整天开着车游荡。三天两头到附近的山里散心。

 

在村里散步能见到的人少多了。以前到饭点儿很多人端着碗出来蹲在路边抬杠的情景,现在看不到了。炊烟也早就不飘了。我那若有若无的乡愁也无处着落。

 

农村几乎是精神生活的真空,全村1000多户人家很可能找不出一百本课外书。劳动之余大家也就是看电视、玩手机、串门。留在村里的人这么少,串门也显得很寡淡,说来说去不外乎东家长西家短,无事难免生非。我不怕自己窝在家里,倒是特别头疼串门听闲话。

 

因为其它方面的爱好匮乏,男女的事情就显得特别炸眼。穷人的孩子早成家,结婚之前大家都很少和异性交往。一切从婚后开始,男男女女都四处觅食,填补着永远也满足不了的欲望。这种私生活方面的“自由”在各个层次的城乡都大行其道,其中的区别类似于唱KTV,有的地方唱陈升、罗大佑,有的地方唱凤凰传奇,但那种迷狂和嗨是一样的。除了财神,很多人心里还供着一尊西门庆。在农村,男女显得更原始一点,蓬勃、直接、粗疏、野蛮、尴尬……

 

还有一个很突出的问题是村里近几年患心肌梗塞和脑梗的中老年普遍增加,我怀疑是不是跟环境差有关系。一人得病,全家受累。死得早且利索,村里的说法叫:“买了张好票”,意思是自己不遭罪,还没给家人添负担。特别多村里人生了病都像鸵鸟一样赖着,舍不得花钱诊断和治疗,结果可想而知。

 

苏格拉底说过一句话: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我总觉得这种话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我感觉他们所审视的选项,还进入不了我老家大部分人的视野里。他们早早地步入社会,结婚,生子,养家,勤俭节约,起早贪黑,奔波劳累,左右支绌,到三十多岁就身体抱恙,每天都像上了发条的骡子,走向昨日的磨盘,或者茫然地搜寻哪张磨盘还需要骡子。以至于我觉得在他们面前端起相机多少有些残忍。

 

2017.04






王胜华《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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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胜华
图片:狱望
编辑:http





创作人 theCreator:王胜华

王胜华,山西霍州人,80后。野生监狱文化研究员,《狱望》杂志主编;纪录片爱好者,有纪录片作品:《我的希望在路上》、《迷尘》、《还乡》、《路上的情花花》、《十字道》等。现生活工作于陕西杨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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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出品:创作人 theCreator,©作者,创作人 theCreator,2021;
发布前经作者审校,由创作人 theCreator编辑、排版并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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