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黎：街景

艺游寻脉专题，第 95 篇

一张纸

那天有一张纸

在街中间

在我的前面不远

当时街上空无一人

太阳很大

我正急匆匆赶路

那一张纸

在前面的街中间

我想，这也许是一张白纸

也许上面写满了字

又也许

什么也没写

只是一些蓝色的笔画

一横一竖

总之

这一张纸勾起了

我的某种冲动

我加快步子

向它走去

这时候

这一张纸

轻轻翻了几下

又飘向前面

飘向更远的前面

这就是那天

我在街上看见的

一张纸

一片树叶

一片树叶能说明什么

说明风

还是说明季节

在风中

我捡起这片树叶

并把它夹在书里

夹在十六至十七页之间

然后合上书

到傍晚

我去做另一件事情

时间过去很久

时间也过得很慢

真的！一片树叶

它能说明这些

说明得非常充分

还包括

其自身的

变化

鸟之一

还是那鸟，在南方

来得比冬天还早

它样子平常

飞过田野的时候

有一朵花

在开放

但语言是无法企及的

我是一个诗人

从不敢梦想

许多令人神往的

高度

我敬重现实

但又不在非非之外

更多的时候

只会回忆一下

字与字之间

勾起我往事的

那些笔画

和，秩序

结果想法呢

鸟从天上飞来

而想法仅是一个动词

被抄写在书里

失去先前的变化

失去了鸟儿那种

飞翔的风度

或从清晨

不露声色地停在

一枝丫上

当少女们走来

已经是中午

总之，在冬天

南方的鸟儿较瘦小

当然我不是一只鸟儿

我只有对鸟儿的某些看法

读《零档案》

《零档案》是于坚的巨作

于坚是我的朋友

我是杨黎

朋友住在昆明

我住在成都

去年八月的一天

我们在翠湖喝茶

他将这首诗送给我

当时在场的

还有张宇光

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什么也没有表达

那时，这首诗已经轰动

被许多人读过

更被许多人评论

还被改编成现代话剧

在欧洲几国上演

我没有看过这戏

不知道那些文字换种写法后

又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依然有人在动

有人没有动

有人好

也有人坏

如今秋天深入

凉意渐从脚下升起

回想去年八月的一天

我和于坚

还有张宇光

还有茶、翠湖

和一些云南的阳光

我们谈了多久

又谈了些什么

谁听见了

谁看见了

谁又把它记入档案

那天是三号

三号是我的生日

一九九五年八月三日

我年满三十三岁

街景

——献给阿兰·罗伯-格里耶

这条街远离城市中心

在黑夜降临时

这街头异常宁静

这会儿是冬天

正在飘雪

这条街很长

街两边整整齐齐地栽着

法国梧桐

（夏天的时候

梧桐树叶将整条整条街

全部遮了）

这会儿是冬天

梧桐树叶

早就掉了

街口是一块较大的空地

除了两个垃圾箱外

什么也没有

雪

已经下了好久

街两边的房顶上

积下了薄薄一层

街两边全是平顶矮房

这些房子的门和窗子

在这个时候

全部紧紧关着

这时还不算太晚

黑夜刚好降临

雪继续下着

这些窗户全贴上厚厚的报纸

一丝光线也透不出来

这是一条死街

街的尽头是一家很大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幢

灰色的楼房

天亮后会看见

黑色高大的院门

永远关着

站在外面

看得见灰色楼房的墙灰脱落

好像窗户都烂了

并胡乱敞开

院子围墙上已经长了许多草

夜晚月亮照着

没有一点反光

灰色楼房高高的尖顶

超过了这条街所有的

法国梧桐

（紧靠楼房的几间没有人住

平时也没有谁走近这里）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很夜时

街右边有一家门突然打开

一股黄色的光

射了出来

接着“哗”的一声

一盆水泼到了街上

门还未关上的那一刹

看得见地上冒起

丝丝热气

最后门重新关死

雪继续下着

静静的

这是条很长很长的街

没有一盏路灯

异常的黑

记得夏天的晚上

街两边的门窗全都打开

许多黄光白光射出来

树影婆娑

（夏天的晚上

人们都坐在梧桐树下散凉）

夏天的中午

街口树荫下面

站着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

（风微微一吹

白色连衣裙就飘动起来）

这会儿是冬天

正在飘雪

忽然

“哗啦”一声

不知是谁家发出的

接着是粗野的咒骂

接着是女人的哭声

接着是狗叫

（狗的叫声来得挺远）

有几家门悄悄打开

射出黄光、白光

街被划了好些口子

然后，门又同时

悄悄关上

过了好一会儿

狗不叫了

女人也不哭了

骂声也停止了

雪继续下着

静静的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当然

秋天不会有

秋天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走来

脚踏在满街的落叶上

声音太响

这会儿是冬天

正在飘雪

雪虽然飘了一个晚上

但还是薄薄一层

这条街是不容易积雪的

天还未亮

就有人开始扫地

那声音很响

沙、沙、沙

接着有一两家打开门

灯光射了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

送牛奶的在外面喊

拿牛奶了

接着是这条街最热闹的时候

所有的门都打开

许多人都推着自行车

呵着气

走向街口

这个时候

只有街的尽头

依然没有响动

天全亮后

这条街又恢复了夜晚的样子

天全亮之后

这街上宁静看得清楚

这时候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穿一身红色滑雪衫）

冬天

秋天是满街落叶

春天树刚长叶子

夏天树叶遮完了这整条街

但这会儿是冬天

虽然雪停了

这会儿依旧是冬天

这会儿虽是冬天

但有太阳

街尽头院子里的灰色楼房

被太阳照着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街

两边所有的房子

都死死地关着

这是一条很静很静的街

天全亮后

这条街又恢复了夜晚的样子

天全亮之后

这条街上宁静看得清楚

这时候

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第十九个名词与上下

雪。下雪

女人不说话

坐在家里

发呆

血。血上

梦见死去的人

他说：

茶杯。茶杯下

匕首

刺进你的腰部

没有血流出来

玻璃。玻璃上

一只苍蝇

飞去飞来

找不到地方

牙刷。牙刷下

有人说话

说得非常轻

我听不懂

椅子。椅子上

放着一本书

他说：

汽车。汽车上

他们：

楼房。楼房上

他还说：

森林。森林上

灯已经熄了

里面

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一扇

门。门下

一滩血

浸了出来

狗

还未回家

黄昏时

你在郊外

等汽车

窗帘。窗帘下

他说：

围棋。下围棋

围棋上

夜已深了

他说：

台灯。台灯下

他说：

杜鹃花。杜鹃花下

他说：

紫罗兰。紫罗兰上

放牛的孩子

已经倒下

可那些牛儿

仍然在吃草

他说：

衣服。衣服上

你打死一条蛇

晚上时

它来找你

枪。枪下

他说：

天空。天空下

一片树叶

在中午

落了下来

他说：

太平洋。下太平洋

但太平洋上

有魔鬼

有妖怪

它们哈哈一笑

水就翻动

我们就死

所以

我们不能去

那一切

他说

说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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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注：以上诗歌选自杨黎《小杨与马丽》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诗歌：杨黎

摄影：http

编辑：http

创作人 theCreator：杨黎

杨黎，1962年8月3日生于成都。1980年开始写作。

1983年参与第三代人诗歌运动，是这个运动的坚定推手、发言人和主要代表人物。1986年，参与创办《非非》、《非非评论》，在写作中提出语感诗观，反对比喻，拒绝修辞，倡议诗歌回到声音。明确提出“诗从语言开始”。进入1990年代后，更理性地思考诗歌，《杨黎说诗》、《打开天窗说亮话》等纲领性文章，为废话理论提供主体的思想支持。2001年1月，与同仁一起创办橡皮先锋文学网站，引领橡皮写作群，实践废话写作。2012年开始，创办橡皮文学奖和《橡皮：中国先锋文学》杂志。在写作上，致力于文体的超越与整合，致力于从诗歌像说话到说话就是诗歌的分行生活。

现生活工作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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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出品：创作人 theCreator，©作者，创作人 theCreator，2021；

发布前经作者审校，由创作人 theCreator编辑、排版并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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