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缺土：当我捧不住头颅的时刻
王缺土
2012
布面油彩
22 × 27 cm
诗歌自选集
2014-2021
走向峭壁的文字
一一读缺土的诗
早在七月初，缺土要我写点文字，这次是关于他写的诗歌，他要在十月的一个展览中用到。我是常写诗，但很少写诗评，我们在北京的工作室举行小型诗人读诗会，缺土也在的，三分酒意后诗带给缺土更多的兴致和俏皮，他的诗精致细巧，多用短句，用意象的跳跃带出隐喻和象征，初听很乡土很抒情，但一个人细读发现诗的背后充满了绝境感，以及绝处逢生的欣悦，这个外表粗犷一米八多的南方汉子与他的诗会有一种严重的错位感。没有大词，没有惯常的语言暴力感，甚至不好用大嗓门读出，文字干净隐忍，削去细枝末叶，有众多空白留待读者去感知、联觉，咀嚼玩味，这是语言技巧层面的天赋，那么另一面则是状态的把握，如高空走钢丝，你心惊胆颤他却优游有余，灵巧、明晰、自信而骄傲，远不是平常中生活中的憨态模样。
当然此刻我只谈诗而忽略缺土是个画家，缺土发来正整理中的工作室的照片，二层民居，有落地窗，一个自己动手建的壁炉，抹上水泥白灰，像一个装置，各种盆栽，离最近的艺术家朋友志国十八公里，意味着缺土在直径十八公里的圆周内是独自一人作画、饮酒。缺土的画我曾在《以圬行垦》中写到过，这次来读缺土的诗吧，诗意是读出来的，一次、二次、三次⋯⋯诗人的真性情会显露出来，诗人的社会处境会显示出来。
当我捧不住头颅的时刻
我就知道世界衰败了
主体是我，一种献祭的姿态，当我不知道能为谁献祭时，这个世界无疑是衰败了。所谓热血汉子无非是甘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二是士为知己死，而这两者并不存在啊，诗人无疑是警醒的。
沉默的渔夫
在涨潮时操作湖面
细鱼碎了月亮
平静就能收拢
收拢一拢月光
涨潮时打鱼或钓鱼是经验之谈，鱼多会逐浪而起，文字在微漾和静谧中展开，渔夫、月亮、湖面、细鱼一行暗示水纹，构建出一幅渔夫唱晚的情景，没有抒情诗中普遍可疑而泛滥的言志成分，只是娓娓描绘，哪怕陡然的隐喻出现，升华与转换也不露声色。
一拢鱼
储藏在嘴里
就像含着语言哑口
没有任何疼痛的迹象，却暗示出鱼在鱼篓的嘴里，一篓张嘴喘息的鱼，却无法把语言说出，艰辛在言外，社会性也在言外，哑口鱼篓和鱼对应着沉默的渔夫，面对命运张嘴却又哑口无声，这几乎是世代族群的悲哀，然而诗人并不停留在绝望。
放荡不羁呵
黑夜里说出月亮
深水里说出鱼群
一个多么普通的常识，但经诗人之口说出充满了原初的发现和欣悦，也就是语言和真相结合，真理般确凿，这是多么“放荡不羁呵”，这是对渔夫命运的反思，也是与父辈命运的和解。他们平凡的劳作却又是多么自在逍遥了无羁绊呀，与大自然为伍，有丰饶的鱼群为生，大抵生长在湖区的人们除耕种外，打渔无疑也是重要的产业之一。
缺土的诗并不取名，常以日期名之，一般会认为这样会对诗的理解会有难度，但我认为好诗，好书从哪读都可以的，开卷有益，闻香识好诗。如果你只读到表面的精致，雪月风花，那你还没全懂缺土的诗。
我以为杀死了邪恶
在碎光的湖面下
在碎石的湖底上
在俩个“碎”字联觉中间无疑存在一个心碎的人，一种被水流悬置的沉沦，被水流包裹着的窒息，一个零界点上的回光返照，仍然是美仑美奂，却惊心动魄，不知诗人在此间经历了什么变故？这种屈原自沉汩罗江式的绝望，至少此处的语言美学已上升到自我拯救的高度。诗人在困境绝境中仍拥有超常的洞察力，好诗都是绝境中出发而不是终止。
这个生长于八百里洞庭湖边的青年曾徒步至拉萨，历四千多公里，从湖海走上圣山，这无疑是朝圣也是检验。
原本在山上
身体拖宕
在海洋里吐出舌头
⋯
一尾鱼
唇吻了陆地的荒芜
落慌
成为了永远
山和湖海在漫长的地壳演变中，山陷落为海，海隆起为山早有科学证据，诗人在登临之中仿佛时光倒流，仿佛目击荒芜的河床成为陆地，“落慌”二字，揭示了追寻中的诗人知道了身份真相，现实的窘境是“落慌”而不是落荒，更不是充满意识形态的、娇饰、献媚的“流亡”，而是一个人甘愿永居荒芜之地，这是诗人崭新的颖悟，在社会表面繁荣浮华仍“饿死诗人的时代，诗人何为?”诗人，用“唇吻陆地的荒芜”做了回应。
或许在此刻我要引用几句名人名言而佐证一下，歌德在《艺术格言与感想》中写道：你不懂的东西，你就不具有，凡是在作品中没有自己的形象的东西，都无法告诉人们作品（诗）反映了什么样的社会内容，要确立作品的形象反映的是什么，就必不可少的要求既了解作品内在的东西，又了解外部社会的东西，只有彻底忠实于事物本身的认识，才能把这两方面的知识结合起来，但如今被扩大的意识形态必须给予警惕，意识形态并不具备真实的情感，虚假的意识，是谎言。
诗人在另一首诗中写道，
有时候
文字走向峭壁
在投掷的时候
生长翅膀
看，这个意象多么的契合这个曾经在洞庭湖边长大的少年，水漂（小扁石）无数次游弋在湖面，水花溅放如翼，“我”走向峭壁（湖），投掷文字（石头），石头长出翅膀，深渊取替了湖，少年已然成长为“会当凌绝顶”的诗人，自愿走上陡峭的现实绝境，迎击虚妄和希望。
小满
2021年9月23日于纽约森林小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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