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欧康奈尔诗9首
父亲的皮夹
那是八月,一个漫长
垂死的夏季的尽头。
我们告别了枫树荫蔽的灵台上
一个杨木盒子里他的骨灰,
回到家中,开始拣选:
这个带走,
这个留下。
抽屉里三个黑色的皮夹
扁扁的压在白衬衫之下,
皮子旧得几乎
牛皮纸那么薄,
边缘磨成了蕾丝。
我打开的第一个释放出一簇线头,
它盘旋着落下
像一张精致的翅膀
来自某个曾经的生命。
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除了一叠模糊的名字
和面孔,而我们曾是票根。
多少次,灼人的阳光
从城西一路射入车窗,
艰难挪动的堵车路上,煎熬
在那辆陈旧的大众汽车里,兜里的这个肿块
是否使他烦恼?一切
终将溃散,这无休止的收入
与支出,这日复一日的摩擦
使生命耗尽。
有时你身边最后携带的东西
最难割舍,那一刻
在拉开的抽屉前
握着掏空的皮夹,
往事忽然全部回到了你的手中,
只是更轻了,它飘浮着如同一个愿望,
世界最终履行的承诺中
饥饿的承诺。
鹪鹩
——致芭蕾舞女演员L.N.
有一次,一只鹪鹩
被困在车库里
从一扇玻璃窗撞向另一扇
最后,它蹲伏在窗台上,精疲力竭,
我缓慢的话语抚慰着。谁知道
这甜美的歌者听到了什么?
它深色的眼睛
圆瞪,绝望,
我竟被允许
握住如此的颤抖,
这庞大且微小的心脏
这无法丈量的脆弱
强烈地敲打着我的手指。
来到外面,我释放双手,
决心来自
所有监禁者
共享的渴望:
天空足够
人或鸟,
灵魂细小的脊骨
舞开各自的门闩。
瞄准
当然你要把子弹放在
你眼睛的方向。
可心脏是个喧闹的器官:
正当你的瞄准器游移到
靶心,它稍微一跳
你措手不及。
你学习屏住呼吸
足够远地扣压扳机
才不会伤到自己。
我是说,如此缓慢,如此轻声细语
你的脉搏得到暗示
闭上了嘴。相信我,
当枪管末端
黑色的准星
开始固定,
光停止思考是不够的。
你的血液需要
无比安静。
你必须像死了一样。
日出
那时我一定二十出头
无知得绝望。
我彻夜不眠地驱赶
冒烟的文字,单独或者结合
它们总不合适。
夜晚如此寒冷的
四月,我窗下的屋顶
在破晓之时
正变得苍白。
我跨出窗台,等待
万物渐显的轮廓
分离,完美的独立
而后光线
柔和的黄金触碰树枝,
脸颊和手指,还有屋顶上
每粒鹅卵石的一边。
光的献礼,无需语言,
这世界的每个瞬间
已起身与它会面。
信号
今晚的那些飞蛾,你说
是倚窗的旗语,
什么也没传递。它们看见
自己银色的肩角平衡着
真实的月亮,而实际的路线
只是在盘旋。
有时候我们共享的光
似乎很遥远,我们把自己
更紧地拧进相互的瞪视
直到我们盖着阴影的脸
穿梭于灯前,灯
是让我看清你的唯一。
于是我们中一人摸到开关
把光熄灭。
此刻,翅翼张开
无声地从窗上剥离
像思想,或者最后的羽毛,
枕头上抖落的白色谎言。
书法
长长的装满黑夜
这些橡木劈开了
仿佛只被光
它们沿着斧子跃起
闪亮如纸面。
木纹的走向似河流
迂回穿越艰难的国土,
或者烟依仗冰封的天空
神秘地卷曲。
我几乎想象
于天将亮时
在多石岸边的一座木屋里
破译一个故事。
一个女人醒来,拨了拨余火,
然后站在窗边
梳理头发。
她歪着脑袋像个孩子
在苦思一个问题。
夜色渐薄,她的一只手
撩起睡意缠结的波浪,
另一只梳开它们的火焰。
麦子的六种黄
“没有黄则不成蓝”
——梵高,给Emile Bernard的信,一八八八年六月于阿尔
一种用阳光给风涂黄油,
一种锈得像散落的骨头,
还有一种再次暗示抹了蜜的绿,
忆起来了。一排排
负重的丰饶仍旧
练习弯腰,它们的嗓音纤细
干燥如滴答的耳语。
几片云彩默默
擦青田野的一角,
翻转的泥土
映照深深的紫罗兰。
一些被雨水漂白的胡须
怀着种子欠身
闪烁亚麻的光芒,昏暗
跳耀的青铜,这些茎秆
交错的线条
在心中如此摇荡
于是你会看见一切
只不过一个蔚蓝天空般简单的愿望
头顶上
六个伪装的乌鸦的影子掠过。
后来镰刀扫出一条路
阳光将麦秆削成
黑眼睛的小树林,黄金的茬,
天空在此
落下了它蓝色的膝盖。
复制品
我曾在日落时骑着一头驴
告别咕咕叫的牲棚
一个共和国的鸽子从那里
旋转升起,如一张明亮的翅膀,
沿着布满碎石的路,
去年的玉米残株插在两手边,
来到山谷之上的小丘
等待傍晚
已迈着小偷的步伐
从溪边的白杨林走来。
驴儿抖了两下毛糙的耳朵
忽然神色安详,当头顶
消失的喷气机凝固的行道
在东西之间
粉刷出新的阵矩,
它们发动机的声音
一颗硕大的铁球
滚入远处的走廊。
高高的公路背后
一千枚枫树的种子
竖立在沙砾中
燃烧着橘红色的光
像众人举起的手。
作为诗人,我力求发现并释放潜藏于经验和境遇之间的和谐与张力,它们或许是一种幻象、一种投影,但我更加关注的是如何去塑造这二者之间的邂逅,让戏剧冲突在此通过词语将自身唤醒。抛开那些此消彼长的流派,对我而言,语言依旧。它不仅是自我与现象之间的盔甲,还是一股活的源泉,蕴藏着神秘、回响与指引。我也不摒弃那位于自我“之外”的量子世界中纯粹的道具,因为不管我们身边的真理多么相对,身体与心灵的证词咏唱的始终是我们的真实,宛如一个和弦。无论诗人提起笔来写一首诗的冲动来自对外部世界的观察还是由于置身于某个记忆、词语或意象的原野,我都期盼着一种更加伟大的活力——“机缘”,那无意识的原始形态——悄悄溜进这劳作。
在写作的一开始,我常寻求一种机智的、脱缰的经验,一种适宜的开阔,让语言灵敏的暗示性去引诱那更为巨大的力量。幸运的话,在接下来的不断修改的过程中,语言会自然而然地将个人的叙述引至一个更为广阔、超然的艺术境地。正如纳博科夫(Nabokov)曾说,“在一部小说展开的初期,总是有一股力量驱使我积攒零星的麦秆和绒毛,吞食石子——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人们永远不会发现鸟儿的思维有多么清晰,如若它们真能预见下一分钟,未来便在筑巢,生命也即将孵出。”
除了上述过程中的收获之外,我还把写作看成类似于马赛克的艺术,手艺从中抽取片断并将其植入一个整体,一种想象与记忆的合金,它的质地富于节奏、发人深省、鲜活流畅。假如写作者的艺术旨要之一是在经验的原野上提升存在,那么,我愿努力挖掘一种可以帮助读者消化小说家约翰•加德纳(JognGardner)所说的“持续生动的梦”,或曰“注视”的戏剧冲突与动力。在这条路上,节俭地使用词语和不懈地追随那微弱线索的心甘情愿,都会催生出更多的发现,释放生命的隐秘。因此,对我来说,好的写作就如同大多数好的艺术,能使意愿与妥协相互平衡。
语言是交流的媒介,依赖于人们彼此的理解,哪怕是极为含蓄的表达。我们试图用语言去唤醒并创造可能引起共鸣的经验,却经常从这一行为中了解到词语有多么难以捉摸,而其含义又是多么丰满。这当中也包括了“犯错”的偶然智慧。归根结柢,写得好意味着一连串不间断的选择。一个作家所能学到的一件事就是执著的信念和热情能够支撑我们挨过众多的选择——倘若缪斯吹的是顺风,对第一个到第八个词说“不”或“也许”将把我们带到那个不寻常的、有效的第九个词面前。而对这第九个词的获得,除了坚持不懈,别无他法。
我不妄图拿自己的写作与古代中国和日本的大师们相比,然而正是他们的诗篇哺育了我最初的创作冲动。通过阅读英文翻译,他们那些即兴但深刻的简练、对多余的果断拒绝和充满张力的模棱两可,全部成为了我实践中的典范。不管我距离那理想的高度还有多远,他们都让我青春而充满希望的偏好得到了确认,并持续引导我去关注一切朴素、具体的形象,去接受客观事物的尊严、实在与奥秘,它们组成了一个既可被我们感知又独立存在的国度。这使我想起了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Stevens)一再回归的基本主题:世界正如其所在,我们无法将它全然知晓,因为人类的思想与本性总是站在中间。但现实的确存在,它详尽、丰富并且神秘,我们必须用仅有的手段去尽力将它触及。如果真像史蒂文斯所说,“最终的价值是现实”,那么语言和修辞正是以“依赖文字的文字启示”来帮助我们想象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或许庸俗不堪、缺乏公正又常常很残忍,但它也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令人昏厥的美。终究这是我们共同分享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单纯的投影,可以被傲慢地、随便地打发掉。在《必不可少的天使》(TheNecessaryAngel)这本有关想象力的活动方式的书中,史蒂文斯宣告:“重要的是要相信,那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是相等的。”
同样,我们的语言也受到了污染,并不完美。但它依然是一件深沉的乐器,提炼自我们周围的亿万种声音,是活着的有机体,充满含蓄、直率的音调与音符,充满光和色、耳语和阴影,充满风和雨。它不仅可以谱成歌曲,更要把我们领往歌唱。而迫使其堕落,拒绝它与生命的联系,将把我们打入一片自我封闭的混沌,那里充满着喑哑的词语。( 史 春 波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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