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坏人们||叶燕兰：有人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有人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叶燕兰

与五个月大的女儿对视

我看见了整座大海，在翻涌
但只溢出了一点点
刚好打湿，她的小睫毛

黑色的，蜷曲的睫毛
极细微的，扑闪的浪花
在我就要游向漩涡之际
轻轻地，把我托举出水面

那“咿咿呀呀”，小手小脚挥动
如同海鸟扑打嫩翅
向新生者，发出肺腑之言

瓷娃娃

那是我童年的礼物
是许多孤单日子的陪伴
在三十岁的梦中，她还那么小
像我两岁不到的儿子
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
我给他一点阳光
他就会很灿烂
而我的悲伤，越长越大
越来越柔顺
像我已过天命的妈妈
黑发丛中藏不住的白发
好像只要有人走过去，轻轻地摸摸她
她那泥做的身体，就能流出清澈的水来

斑

母亲告诉我，它是蝴蝶斑

当时我七岁，开始对它憧憬

蝴蝶斑，蝴蝶斑，蝴蝶一样

停留在我手臂上，褐色的小精灵

靠近一朵花时，仿佛看见它轻微抖动

它也为这草木的芬芳，想要挥舞翅膀

像某种神秘的隐喻，只身栖息这一处

灰褐色的轮廓，在注视的目光里生辉

暗夜里我看顾着它，相信蛰伏的命运

多年过去，它依然保有最初的安静

两片羽翼饱满，收拢如一面圆镜

我在阳光下看向它，总能看见一束光

闪烁着，母亲对我说它会飞时的神情

好雨

一场好雨，倾盆，且节制。

让每个人心里舒坦，放下

手中的伞，鲜艳又柔软

无数亲切的水滴，在潮湿中

彼此确认对方心跳，像第一次

在平易的白兰香中，互诉衷肠

刺桐，木棉，凤凰木，细叶榕

这雨中坚贞的平民，根须秘密缠绕

迎风的目光如炬，洞穿岁月之美

他们走到各自窗前，安静地等

像滂沱中一对干燥如初的恋人

渴望被这巨大的湿润紧紧裹挟

在平行世界，重新爱上，重新后悔

蝉与夏天

河岸上成片的迎夏，迎接我

如古时君臣夹道，祈求丰年

多情的小黄花，簇拥我

三步并做二步，鸣蝉入夏

有人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泳池里溅出无数轻浮的水花

有人藏在大排档中间

亲口撬开啤酒瓶的泡沫心事

有人躲进空调房，关掉一树蝉鸣

他们不懂得，蝉最知了夏天的美

并为此成天歌唱

我在荷花池畔，大汗令我流淌

逆着水流漂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只蝉

谁都可以轻轻地踮起脚尖，捉住它

奶奶那一辈

她们生来是片片叶子

不怀疑生活，信奉

脉络里的命运

春天的风、秋天的风

夏天的风、冬天的风

都是天赐好风，都可以

将她们从枝头，轻易

带回人间

她们的羞惭，与生俱来

抬头望天，太阳红扑扑

垂下头去，月光便散了一地

男人们对着屋外的田野、山林

许她们一片虚构的大海

以及此生，扑面而来的浪潮

后来人因此获取

经验中，最初的盐

爱

母亲告诉我

她和父亲结婚时很穷

但还是揣着20元嫁妆

去了一趟鼓浪屿

他们乘着木筏

到岛上逛了一天

吃了海蛎煎，沙茶面

风很大，人很少

父亲在沙滩上

为她擦脚上沙子

临走时

在一株三角梅前

舍不得拍一张几毛钱的照片

我告诉他

我们结婚时也要去鼓浪屿

他笑我跟风

我不说话：

我多么希望跟上三十年前

那阵柔软的风啊

我多么希望，在一株安静的三角梅后

找到父母亲年轻时，那一对涨红的脸

梦见你离去

即使在梦中，我仍掩饰

我背过身去，以手抚面

我想起许多年后，命里

天生瘦小的桂花，恐怕

也难以抱住枝头秋风

丰腴地香一回

越来越远……

从指缝间滴落，溜走

我攥紧了，依然止不住

这被触碰过的蕾

颤抖着，想要交出它自己

“我并不爱你。”

你听。我在背后大声喊

你听。我只能喊一声

你认真听，醒来像玻璃破碎

这一声，用尽了我所有的梦

写诗其实挺危险的

叶燕兰

吃饭、睡觉，走在街上一样。吃相一下子就暴露了欲望。睡姿很容易就揭穿身体的阴谋。低头写诗的样子，自然让人起疑：在躲什么？在找什么？

这多么危险。因为写诗，我终于被“盯”上了。哎，多么失落（难道不是因为美貌？）。我还没准备好呢，诗不太好，人不够坏，怎么就成“坏人”了！

嗯，其实看诗就知道我的“坏处”了。有时被生活簇拥着向前，以为就要够到梦中的那块糖。有时又被推搡到一边，像白长了十几年，孩子那样新鲜地又哭又笑。有时在现实中躲避眼神一样尽力躲闪。有时在入睡后寻找身影一样拼命寻找。有时是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有时仅是两手空空的自己。

诗，更像是生活之外另一种“不可能”的可能，道路之外的某一条“歧途”或者幽径。我挺喜欢这充满危险气息的诱引，正如每天都抱着一种决心出门，到了傍晚踏进家门，还是要拍拍胸口，对如约亮起的灯火表示感恩。

作者简介

叶燕兰，女，1987年生于泉州德化,现居晋江。2016年习诗。偶有诗作见《诗刊》、《福建文学》、《台港文学选刊》、《星河》、《泉州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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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土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