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坏人们||田字格：在每个时代，活成看不见的爱

在每个时代，活成看不见的爱

田字格

信 物

为她种的美人蕉，今世又开

种花的是我穿长衫的太公

他有小轩窗，有柳含烟

银器上有兰，宣纸有旧纹路

竹帘卷，裹小脚的太婆来斟茶

她一口吴侬话说得柔糯

她陪太公写完蝇头小楷

就用石臼捣香米

听完评弹就唱锡剧

戏里的布鞋纳千层底

淡竹林的笋挖也挖不完

同年生，同年卒

这对玉人合墓而葬

如今，他们在天上布施雨水

看我步入花园

看另一个人湿漉漉地牵我手

养花的人成了他，看花的人是我

悼中山先生

躺草坪上看天

一百年前，她在前世

灰椋鸟也这样穿过落日

落入蒲苇丛，丧钟传来

那是民国十四年

中山先生走了

夕阳在码头迎他的灵柩

一百年后，浦口车站

下关码头和轮渡还在

白鸢尾、紫鸢尾碑文般灿烂

奈何这遗址深情，江心空阔

奈何故人又来

他活在每个时代

活成看不见的爱

那样的黄昏很难忘记

芦苇把悄悄话

往人心里送

瓦楞长衰草

青苔爬过屋檐，檐下

流浪猫惦念给它喂食的人

燕子衔回又一春

暮色垂落平原，雏儿待哺

有那么一刻

万物忍住自身的美，反观自己

如何在各自的情节里

完成这一天

修剪与清理

锯齿。蓝花药。长圆子房

石竹也写日记——

花瓶以水丈量我的渴

雄蕊探身，够到晨露

晨露怀抱切口

我撑不住了

用最后几天告别

第一天，花萼收伞

第二天，针形叶耷拉

第三天，花剪满足于某种萧瑟

第四天，我飘浮空中

以看不见的茂盛

安抚宽口瓶的荒芜、深情

复 调

擦掉灰篱笆腾起的雾

不让它游进祖母的老花眼

不让它滴落，不惊动祖父的长眠

擦掉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补段旧时光——躺竹匾里听雨

听秧苗喝水，竹篾编织心事

或用芦苇拂脸，想象父亲吻她

她故意让自己一半陷雨中

一半卡进樱桃木书桌

两个她，相视一笑

不 积

火光里

祖父为她擦背

祖母大年夜为她添汤

他们攒了一阁楼稻草

故人挤一盏白炽灯旁

对再次显影飞蛾扑火

曾经四代同堂的八仙桌上

只有祖孙俩过除夕

隔夜菜热了吃

说的都是往事

挽留是徒劳的

回忆占了太多生命

同样徒劳的是囤积、修补

不如把怀念与诀别一并省略

记 录

很多年了

我抱着豁口的瓦罐

熬完祖父的药

就熬祖母的药

喝药的人都没了

只能在罐中煮一场梅雨

泼进竹园的药渣

还憋着一肚子苦水

荒草长到坟头

烧它的不是夕阳

是山羊咀嚼春天的声音

你无法否认

这世间除了药引、药渣

还有捂紧嘴，喘不过气来的人

除了枯荷折茎

还有古柏，使日子绵延

饮 茶

窗外，橘在饱满籽粒，囤甜

成熟与味蕾无关

屋内，隔着红茶红

我们攒够了沧桑，坐下来

掸心中的灰

一茶一屋，冬夜般悠远

天光暗，人生短

明月可表达化尘之意

止于至善

爱是朝圣

相爱的人落泪

泪流向恒河

流回源头

飘成冈仁波齐第一场雪

雪从垭口登顶

佛教、印度教和苯教在此汇合

共同揭示生命奥义

晚钟响，听者和钟是消失

爱着的人是一个

是世界的安静

是尘土里的寺庙，是经幡的呼吸

诗是我的保险丝

田字格

多年前，我的第一首诗写给父亲，写得痛彻心扉，泣不成声……母亲夺过纸笔，不让我写，不让我看她抹眼泪的样子。

在一次葬礼后，我写下《练习》——“父亲,/在这块土地上，/我埋了五个亲人。/第一个是你，/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去年是祖母，/她不是最后一个，/死亡还在排着队到来。/父亲，/我怀抱骨灰盒的姿势越来越美，/像是抱着另一个自己，/舍不得停留片刻。”

就这样，当我痛苦、迷失、恐惧、无望、惆怅、浮躁时，当我与自己过不去，找不到自己时，我只能写作，以此呼唤心、喂养心，以此给自己说法、棒喝，体验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所说：“世界让我遍体鳞伤，而伤口却长出翅膀。”世间另有许多解药，我好像没有选择，除了自言自语以及听万物在“我”内自言自语。

也会无效写作，也会向世界亮出假心灵，那时，我就叹着气对自己说——你被生活淘洗过，可以向内走，观微尘，观落花了；可以端坐于自身命运，体认更深更辽阔的你了。

记得有几次，我陪奶奶守年，年夜饭简单得只剩盐巴，她听会儿戏文就睡了，我一个人无趣，就摸黑下床，跟墙上的故人说说话……

那些经历使我愿意格格不入、老派，让生活清寂，保持适当的单调；愿意过一种外在简化的内心生活，只关心灵魂的刻度。

木心说，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人生晦暗不明，向死而生，我的保险丝是诗。

作者简介

田字格，原名马莉，静居江南一隅，教书，阅读，写作。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参加首届星星·散文诗会。作品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灵魂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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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土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