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煜近作十首||苦楝树
宋 煜
诗十首
豢 养
我在心里豢养
一只蛾。再
点亮一盏灯
以理想之矛
攻现实之盾
在自相矛盾中收获
撞落的碎银
故乡辞
是谁在看管
故乡的庭院
枣树黄色的小花
攥着小小的果
提防偶尔的雨水
和风暴
石榴掏心掏肺
一如既往
牛舌草漫过
腐坏的黑瓦
举起纤细的手臂
“再给我一季收成
只为续来年的命”
猫在墙垛上睡着
麻雀探头探脑
万物有其潜在秩序
即使这院落
已空空如也，就像当年
走掉的只是我们的影子
而我们永久驻留这里
和陈年的鸡鸣
深藏在时光的遮掩中
遗 址
那块坟地越来越小
像你在世上弥留的最后
一小段日子
无力，苍白，荒芜
去年遗落的麦粒，和稗草
各据一角，小蓟依旧沉默
在你门前，举起葬礼般的小旗
稍远处，就是人间的烟火繁茂
孩子们正发出欢乐的叫声
我给父亲烧完纸钱
慢慢起身，每一年
和父亲默默交谈后
我都把我自己
——他留在世界的遗址
留在了这里，这个春天。
苦楝树
夜晚，我不再具体
风吹着我，也吹着四处
走动的苦楝树
让我抱一抱你，迷失的
躯干，被黑暗惩戒的树冠
正酝酿出涛声。飞鸟
自内部，咳出自己的影子
当万物褪去光，真相
就有了隐匿的天赋
苦楝树，你的名字多像
人世悲苦，覆着淡紫色烟雾
白色的喧哗终究
要淹没这长夜——
“一面正有离弦之箭侵入的
黑黑的池塘“
绿色的药丸悬在高处。
在丽江
一生一次的初恋
在丽江
不知名的小茶舍
我记得，门口
汽车废旧的轮胎
长出一束茼麻花
——黄金的夜晚的纽扣
雨水淋过的街
灯光疲惫而慌乱
你隔着窗玻璃往外看
你说是第一次来丽江
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你说这里夜晚微凉
你手握着一杯滇红
里面的月亮不下山
合欢花落在……
合欢花落在小区附近
公园的草坪上
它比我描述的还要红
和纤细，像一把小扇子
它凋零后依然保持完美
在六月，被六岁的女儿
轻轻捏起。因为内心拥挤
我们忽略太多
微小的事物，却轻易成为孩子
眼里的主角。她放在鼻子下轻嗅
抬头冲我微笑，她站在阳光里
像一个被赞美的词
下午五点钟
阳光还在
三月明亮的
坡度中
窗外的一切
在风过后
陷入安宁
春天，只有水
和风是动词
其他都静止
包括树木的骨络
楼群 灰色的肩
包括时间 永远
在原地打转
我想写首诗
但思绪兜兜转转
无法冲破
沉默的笔尖
——它沉默着
这个春天
所有的人
苦于赞美
“在苍茫的大地上
站立太久的事物
都会有着近乎相同的
悲伤”
哦，母亲
“人死如灯灭”
可母亲不信奉这个
那些死去的人
在母亲口中如葳蕤的草木
生前与她交好的邻居捧子姑姑
母亲今天忽然告诉我其实
她的名字叫宋捧粉，因为家里只有
她一个孩子
所以明珠一样捧在手上
母亲说梦里又看到她了
穿着月白的汗衫，在那棵大椿树下摇着蒲扇
母亲说还有邻居胜粉阿姨，趿拉着两只颜色
不一样拖鞋来找她，手里拿着纺锤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仿佛
她们还在世上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仿佛
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
才能听清
药 方
姥爷没当过医生
但一辈子都在给自己开药方
胃癌晚期的他，放弃手术治疗
依然熬过了好几个秋
百年之后在棺材里放一本
《本草纲目》，是他唯一特别交代的事
母亲在我姥爷弥留之日去看他
他说，你以后别来了
路远，又不好走。我以后
就去峨眉山采药去了
一只小灰鼠的形而上学
那天在光明巷
晚上八点钟
我看见一只小灰鼠
和我一样
也是孤身一人
清冷的街道上
洒水车刚过，轰隆声
还没走远，它就出现了
沿着马路牙子匆匆赶路
它要到哪里去呢，这个时辰
它一定刚刚吃过晚饭
但肯定没有喝酒，它不说
胡话，腿脚灵活
在杨树下像一个被风攒成的
小绒球，借着风力轻快地跑
嘿！小灰鼠，你要到哪里去
我迈开腿就超越了它
它实在太小了！在沥青的路面
和大理石形成的狭窄区域
它掉头就跑，我步步紧逼
它一直在我阴影下
它跑我也跑，它停我也停下
看着它
小小的灰鼠，它绝望了
逃生似乎已是无法
解开的死命题
它在等我清醒过来吗
它尚且只是人畜无害的
小生灵吗
我要拿它怎么办呢，我发誓
我一脚就可以将它碾成
肉泥。一个生命对于浩渺
的宇宙简直太微弱了。就像
我自身的微弱，随时可能被
一些未知的东西侵袭
剥夺活着的权力
……
它又试探着逃开
我又假装着追逐
直到我完全放弃
这样一个无趣的
猫鼠游戏
它犹豫了片刻
钻进了路边下水道
它终于逃进安全的成长期
像一颗魔幻现实主义的种子
埋藏在黑暗中，直到慢慢
学会以牙还牙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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