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国家,直到你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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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国家
直到你笑出声来
《神秘到开放》
(加拿大)亚历山大·特鲁多 著
孟醒 译
“每当你要批评别人时,你要记住,世上不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优越条件。”《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这句名言,把“别人”改为“别国”也很合适。面对一个国家,个人在批评起来总是“优越”的,因为他站在外部,见什么评什么,仗着各种现成在手的评价标准——况且国家也不会反驳。
2006年秋,青岛,33岁的加拿大人亚历山大·特鲁多,看到几个小官员腆着肚子走进一家饭店,和女店主频频捧杯。他看得饶有兴味,不觉身边的向导兼翻译,一个名叫“薇媛”、常被简称“薇”的女孩,不屑地说了句话:“你看看中国官员拿公款在干什么。”
噢,这样。亚历山大应着,并没有停下观察的眼光。
十年后,他在自己的游记里写道:我看到的是这些人享受轻松的交际,鲜美的海味,凉爽的啤酒,他们是从众的力量、按命令行事罢了;我无法像薇一样,对他们有那种厌恶的体会。
薇所痛心和责备的,亚历山大常常暗自不以为然。这样的例子,在这本游记中还有不少。在坐船游长江时,两人谈起了三峡工程,薇说,三峡大坝的建造,是以“钢筋混凝土方块”来取代“江流间轻摇的芦苇”,亚历山大则说,工程之前,峡谷里逆流而上的货船,长年累月都是用人力拉上去的,那一定是悲惨的生活吧?
亚历山大“善待”中国,是出于一个信念:要摈弃个人的所有“臆想”来看中国的种种。这些臆想,不仅指关于中国的诸多陈词滥调,还包含了西方人与生俱来的那些是非好恶。他说:“我发誓不把自己的共和思想带到中国来,不管是何方神圣在引导这个国家,我都要开怀接受。”为此他格外地自律:“我要在每一次呼吸间都与那些臆想抗争”。这本游记的英文原版名为《Barbarian Lost》,“迷失的野蛮人”,作者自称的barbarian来自他那位见多识广的政治家父亲的话,他告诉儿子,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把我们这些白人看作蛮夷,看作“化外之民”的。
皮埃尔·特鲁多在中国
亚历山大的父亲皮埃尔·特鲁多,1970—80年代两度出任加国总理,1990年带孩子们在中国走过一圈。2006年初,斯蒂芬·哈珀率保守党入主渥太华,中加关系迅速进入冷淡,正是那年秋季,亚历山大凭着文化人的独立人格独自来华,期望温习儿时留下的中国记忆。在选中薇当他的中国向导时,他也是看中了这个25岁的山东女孩拥有与自己近似的品质:会思考,不逢迎,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地,还有一定的幽默感。
他走了这些城市:北京、济南、青岛、上海、重庆、广州、深圳,他去过十三陵附近的满人村庄,游过长江,访问过血汗工厂,泡过夜总会,也见了多名商人,以及贺卫方、陈丹青这样顶尖的中国公知。他是一个自觉拒绝“中国通”身份的外国人,他将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和自己的联想,将别人的观点和自己的思考,都区分了开来。
皮埃尔·特鲁多1983年晤面邓小平
他写到雾霾,噪音,写到市民不良的品位和习惯,写到落后的城市管理水平时,都用一种“是其所是”的笔调:它们在那里了,我没有什么要评判的。他调出最重浊的笔调,来指出那个永恒的时代关键词——“变化”——并非央视新闻里的陈词滥调,或外国友人的日常阿谀:
“中国的幽深令观者沮丧,它是最为深邃的地方。它迅速而猛烈地变化着,对本国人都不曾停步,遑论外国人。虽然并不危险,但它还是令人难以招架。”
亚历山大的中国行仅有六周时间——仅此,很多人就会对这本行记降低期望:是的,他写不出彼得·海斯勒那样全面、翔实的田野记录,然而,时间和见闻的有限,却促使亚历山大像一个难得防风的囚犯那样,五感全开,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且看他笔下的上海:
“上海的街道十分混乱。所有曾因美观而存在的东西都被城市挤占了,可谓物尽其用。上海的路旁竭尽所能地种着树。在蔓延的高楼脚下,有些街道和居民区仍保留了殖民时代的样子。在那里,石墙和低矮建筑没有被改动。法国梧桐和昏暗的灯光几乎让城市退却了,形成一种静谧的幻境。浓重的空气中回响着无数通风机和发动机震动的沉重声音,而当深夜来临,汽笛、喇叭、轮胎摩擦声和人的尖叫声消失时,这声音显得更加吵闹了。夜空不是黑色的,彩色的灯光反射在浓厚潮湿的空气里,让它紫中带粉。在上海,灯光是躲不掉的,它无处不在。”
这些话出自一个匆匆过客之手,值得好好欣赏。他那么有心,那么“贪得无厌”,不舍得放弃任何一种体验,唯有如此,他才会去分辨通风机和发动机的噪音,并设法从中捕捉城市的精神。这一番穷究式的刻画,所揭示出的城市的“充满”感,“挤占”感,可以震动每一个怡然信步于幽静小马路的上海人。这真是非同小可的惊鸿一瞥。
皮埃尔·特鲁多与周恩来
对比一下他笔下的另一大城市——合肥:“从老南京路进入城区,看上去是个尘沙遍地的后工业时代的废墟”,然后“它又摇身一变,成了玻璃大楼林立的商业区”。随后,他去往厂区,发现合肥“又变成了巨大的居住-购物复合体……”而在离开厂区后,“又被列在道路两旁的公寓楼和在建的商场包围了。”
随着他的所到,城市一变再变,合肥缩影了一个超级大国难以把握的今天,但所有的描写终要收拢到某一个时刻的个体:当晚高峰来临,一个新城区的大十字路口,市中心的热闹,时髦的户外灯光,与不堪重负的交通混响到了一起,作者那西方式的“存在之焦虑”同噪音同时达到了巅峰。
正因为时刻在感受中国的大,中国的复杂,书写者才特别需要那种置身事外、不动声色、不轻易投放感情的素质,以陌生化的视角,用无限的后退,来让眼前的寻常事物显出不同寻常的样子。这些措辞都值得玩味:农村小男孩“生硬而友善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坐乡下的公交车,车上的乘客“老得没牙的看见我觉得很新鲜,年轻力壮的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在意”;通往济南的高速路,穿过“一片由精耕细作造就的惨淡田地”;上海的一家便宜宾馆里,工作人员“一般都很充足”,且“穿戴整洁、面带笑容”。
亚历山大对自己的要求,就是置身事外,他告诉薇:“我在你身边,我会表现得……百无聊赖、心不在焉或者头脑简单”,“就像我根本不在那儿,像一个不经意走到你边上的中国深度游游客。”聪明的薇很快便懂得该如何做。他俩在十三陵附近的满族人村落找水库,村里的人指着他问薇,那个人是谁?为什么看着这么严肃?薇说:“他是个游客,就长这样。”读着想笑,但属于英文里wryly那一式的:冷冷苦笑的,干巴巴的,有一个无力地摊摊手的动作。
还有不少类似的wryly时刻。在深圳,这个扁长的城市,出租车司机因为他们要从东头开到西头而“心满意足”;在合肥,一块臭豆腐让亚历山大想起了百洁布,“它短期不会获得我的好感了”。
当然,书的主要读者是加拿大人,因此“常识普及”也要的。吃臭豆腐那一餐,因为薇要他点一些“温和”的菜,免得上火,他就顺便谈了下阴阳的概念;在苏州,参观丝绸车间时,他说到了丝绸工业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及当下的状况。不能不说,西方人是无法脱离那些国际化了的中国符号来理解中国的。书中的好几段对话,都会让读者产生“中国人时不时就要聊聊孔孟”的印象。
不过,对于这样一位作者而言,常识性的东西只是神秘中国的一部分显露罢了。接受一切中国的现实,不凭自己臆想、自己的是非观去评判,这个态度是明智的,它为叙述的引人入胜打开了可能。那些在中国人眼里,堪称“无力吐槽”的东西,在亚历山大写来,都是对于探索和体验的持续邀约:
他写北京国家体育馆、游泳馆、中央电视台,以及即将完工的“巨蛋”,“这些奇异的建筑常被污浊的空气笼罩,它们象征着中国新的、未经探索的现实”,他写到北京城里“权力的象征”时,断言“真正的权力在别处,且相当低调……或许藏在古老的胡同里,挤在传统的宅邸中”。
他有一个非虚构作家需要具备的美德,那就是:当他基于有限的第一手观察展开想象的时候,他总是一五一十地告诉读者,这是他的“想象”。他见到了一位古建筑保护人士,就想象她所出身的高贵家世;他见到一个袒胸露乳、放肆大笑的中年男人,就想象一名肉联厂职工或重机械操作员日常的样子;在距重庆六十公里之外的一个村庄,他被人口之稠密所震惊,便想象方圆几十公里内,村镇密布的场景,进而想象“数百万人口一个摞一个”的重庆,进而想象从青岛到重庆,一路上都是这样的人口分布,最后,他想象着了一个十几亿人的国家大概是个什么样子,直到笑出声来。
想象为旅行增添了趣味。尤其是在长江游轮上度日如年时,他只有想象水面下被淹没的农田、城镇,想象开闸放水那惊天动地的一刻,才能打发分外的无聊。也有想象不能的时候:在深圳的工厂,他看到收了工的年轻男女十分欢快、享受闲暇的样子,很不确定地说:这些人,接下去,大概会在某个新商场里喝茶,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他们买得起、却又不会买的高档商品吧?
这一半是基于他对深圳商业发达程度和居民收入水平的认识,另一半则纯是他对年轻人的美好祝愿。这时,他同自己的向导难得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都同意“现在在中国当年轻人真好”。薇说:“这是让人振奋的时代,但基础设施还要得到建设。工作是好的,但中国人不应该只为工资而工作,不应该只追求消费。”对这位一向蛮有思想的女性而言,这几句话似乎中庸了点有失档次;不过它被放在了尾声阶段,作者是考虑给全书做个总结。
老特鲁多是老来得子,五十岁后才相继有了三个儿子。八十年代,老特鲁多退出政坛,同夫人离婚,潜心抚养他的儿子们。长子贾斯汀成人后果然承其父业,现任加国总理,而亚历山大同哥哥性格截然相反,他不喜社交,远离政坛,只喜欢独立行动与思考。2006年中国行后,他过了十年才写出这本游记,看书中所插的当年的留影,再看如今的他,发量、身材都有显著的变化,而依然如故的,则是那种置身事外、若有所思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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