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课】荐诗 | 三十年，三十首新诗（连载3）（总第97期）

三十年，三十首新诗（三）

（说明：本文系据旧文重发）

冬去春来，如有逸致，也可读诗。数年前，我曾往深圳参加“三十年三十首诗”的活动，作为评委，我所推荐的三十首诗及理由如下——

 21 

钟鸣《中国杂技：硬椅子》

推荐理由：

远在1987年，写出长诗《中国杂技：硬椅子》的钟鸣已经成为了我们诗歌界的拉丁文。

（节选）

[1]

    当椅子的海拔和寒冷揭穿我们的软弱，

我们升空历险，

在座椅下，靠慎微移出点距离。

椅子在重迭时所增加的

那些接触点，是否就是供人观赏的

引领我们穿过伦理学的蝴蝶的切点？

或在百善之首，本就该有这样的形貌，

或是因为垒得太高而后倾斜的某种食物？

他们要爬得很高很陡峭来赞美这种配给。

这些攀登者，有那种让影子入木三分的功夫吗？

那得操练勇气，把鱼嘴上一块

晕斑看作是椅子的玄学者，非常狡猾地

给他们的一种软器械或一种哭诉的智慧。

当他们头脚倒置，像一只疯狂的蜘蛛，

把它的网和目光倾吐在股掌最细的脉络上，

血会逆流吗？柔术轻身会让人更加超然吗？

问问青铜铸成的先知，他满口轻笑着的

肖形的浑天仪，是否就是那些青蛙、龙和星宿？

爬高者在椅子上，像侏儒般倒立，露出破绽来，

看它是诗，天梯，还是椅子，或椅中的偶人？

 [2]

[ 皇帝最怕什么，椅子。 ]

椅子绷紧的中国丝绸，滑雪似地使他滑向

冬天，他专有的严冬。深邃的目光，将要

对付他，将他以运动来打扫，靠椅子和他

用准确音调说的错话，一种病的权力。

但，谁知道，人民该做些什么呢？

这些倾覆之下的免于自由的好心人，

非常死板的紧紧地盯住他的不清洁，

因此我们有责任让嘴和椅子光明磊落

在皑皑而无雪的冷漠和空虚里，

在绷得像陶土一样的千人一面，

他坐出青绿，黄色，绛紫，制度，吃住软硬，

兼施暴力和仁慈

他以硬气功练出的头面，

能够发热，把经筵像巨缸顶到我们旋转的头上，

我们便有了读书月，有了丰雪兆年，

我们的劳动和王的亲耕也将被认同，

文武嘴，笔直地出来，计较所得所失，

而王，在小事的交椅上则看到座次。

[3]

我们有“私”吗？公开后将不会存在，

并非名义上这样。我们能否有被公开后

仍然存在的那种“私”，那种恪守，

因传种的原理而被爱和它的狭义橇动？

其中，有许多隐秘能被破解，

你相信它，就能果腹。

我们真有“私”吗，像椅子，

仅属于那攀缘之手，唯一的，非别的手，

不是所有的时候，也不会在其它椅背上，

或靠着它难以理解地趋步升至风险和众矢之的？

在它私下沉落的光亮之中，

有轻抬的腕托给它永远被遗忘的轮廓，

如今，他们的脸，薄如椅子所感受的那层

地板的空响，扣人心弦，但，这是谁呢？

仅在一个初春短夜就让所有的人熬了

一千零一夜；

一个处子裸露，大胆而无羞，

所有的女人便通感了他的裸露，是谁呢，

使得我们的面子像拼凑椅子的薄木板，

因为缺乏表情而被瓦解，让铁人和硬骨头，

从杂耍里走出来,而人间私事则成了“丑闻”？

[4]

    她们练就一身的柔术，却使我们硬到底，

不像肋骨在我们体内，能恕罪，得救；

不像一株蔓，牵引着鸟和它定时而归的

幸福，灾难已降临，我们在蓝羽支的

微微的血浸中就看到了，但，此刻，

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们也不像夏季的雪，

靠着攀缘和呼吸的高度就

    耸起它的凌乱和溃散，让它最细的颗粒，

流过躯体的死角，在俗套的舞台上，

    像一根很瘦的腰带拴住解闷的杂技团，

在那里，加重它的表演，而实际上，

她们只是像忍受服装一样忍受刺激，

跳七盘舞，把锋利的钢剑舞成头饰，

与箱子一起身首异处

还可以让醋把腰和对椅子的关照酸至脚跟，

   一朵花就承受了她们全部的轻盈和美。

她们的柔和使椅子像要一个软枕头

似的要她们,要她们灯火里的技艺，

要她们柔软胸部致命的空虚。

 22 

于小伟《火车》

推荐理由：

我的天，它的确不朽——尽管你我都说不出为什么。

旷野里的那列火车

不断向前

它走着

像一列火车那样

 23 

吴晨骏《熟悉的地方》

推荐理由：

我知道我选择他的原因，但不知道为什么选择《熟悉的地方》。吴晨骏代表着天才诗人的另外一面，笨拙、简单而又不可思议。

我再次来到熟悉的地方

陌生的感觉伴着夜晚降临

为失去的时光

我不断发出悲鸣

我随身携带盛放胶片的盒子

到乡村给孩子们放几场电影

我愉快地经过

对我一无所知的人们

早晨我在阳台上洒水浇花

我写作消遣

为穷人治病

我永远富足和健康

 24 

翟永明《女人》组诗

推荐理由：

使一切女性主义的言说黯然失色，高踞在一切玫瑰之上。问题在于，这是她的代表作，但还远不是她最好的诗。

（节选）

预感

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

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

我突然想起这个季节鱼都会死去

而每条路正在穿越飞鸟的痕迹

貌似尸体的山峦被黑暗拖曳

附近灌木的心跳隐约可闻

那些巨大的鸟从空中向我俯视

带着人类的眼神

在一种秘而不宣的野蛮空气中

冬天起伏着残酷的雄性意识

我一向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

犹如盲者，因此我在白天看见黑夜

婴儿般直率，我的指纹

已没有更多的悲哀可提供

脚步正在变老的声音

梦显得若有所知，从自己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忘记开花的时辰

给黄昏施加压力

鲜苔含在口中，他们所恳求的意义

把微笑会心地折入怀中

夜晚似有似无地痉挛，象一声咳嗽

憋在喉咙，我已离开这个死洞

 25 

杨键《古别离》

推荐理由：

杨键在自序中说要发现心中的无价之宝，他做到了。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无价之宝，他使我对现代汉诗重拾勇气。什么都在来临，什么都在离去？这不是一唱三叹，是山河在呻吟。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人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

我踏着尘土，这年老的妻子

延续着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咙。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们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

必须爱上消亡，学会月亮照耀

心灵的清风改变山河的气息。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知道一个人情欲消尽的时候

该是多么蔚蓝的苍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从清风中，我观看着你们，

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感动，

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26 

于坚《0档案》

推荐理由：

0事件的诗歌，新诗史上的事件，即使诗歌本身散佚，事件本身仍然是一座纪念碑。

（节选）

卷一出生史 

他的起源和书写无关

他来自一位妇女在28岁的阵痛

老牌医院三楼炎症药物医生和停尸房的载体

每年都要略事粉刷消耗很多纱布棉球玻璃和酒精

墙壁露出砖块地板上木纹已消失来自人体的东西

代替了油漆不光滑略有弹性与人性无关

手术刀脱铬了医生48岁护士们全是处女

嚎叫挣扎输液注射传递呻吟涂抹

扭曲抓住拉扯割开撕裂奔跑松开滴淌流

这些动词全在现场现场全是动词浸在血泊中的动词

“头出来了”医生娴熟的发音证词：手上全是血

白大褂上全是血被单上全是血

地板上全是血金属上全是血

证词：“妇产科”“请勿随地吐痰”“只生一个好”

调查材料：患感冒的往右去得喉炎的朝前走“男厕”

X光在三楼住院部出了门向西走100米外科在305

打针的在一楼排队

交费的在左窗口排队取药的排队在右窗口

挤满各种疼痛的一日神经绷紧的一日

切割与缝合的一日初诊和复发的一日

腐烂与痊愈的一日死亡与诞生的一日

到处是治病的话与患病的话

求生的话与垂死的话

到处是治病的行为与患病的行为

送终的行为与接生的行为

这老掉牙的一切黏附着

那个头胎那最初的那第一次的

那条新的舌头那条新的声带

那个新的脑瓜那对新的睾丸

那些来自无数动词中的活动物被命名为一个实词

 27 

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

推荐理由：

是的，这首诗不被很多诗人所赞赏，但它是海子中的海子，超出了诗人的永恒的悲伤。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一滴不剩，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28 

朱朱《清河县》

推荐理由：

持久的才华和复杂的性灵。朱朱的诗歌是孔雀的声音。

（节选）

郓哥，快跑

今天早晨他是最焦急的一个，

他险些推翻了算命人的摊子，

和横过街市的吹笛者。

从他手中的篮子里

梨子落了一地。

他要跑到一个小矮人那里去，

带去一个消息。凡是延缓了他的脚步的人

都在他的脑海里得到了不好的下场。

他跑得那么快，像一枝很轻的箭杆。

我们密切地关注他的奔跑，

就像观看一长串镜头的闪回。

我们是守口如瓶的茶肆，我们是

来不及将结局告知他的观众；

他的奔跑有一种断了头的激情。

 29 

韩东《有关大雁塔》

推荐理由：

不多说了，这是后一个时代的塔基。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30 

其他诗人：任何作品。

推荐理由：

我很抱歉，我读的太少了，但你们的确是三十年诗歌的最重要的大部分。

读后感

文｜狐言

今天杜课所推荐的诗歌中，有我很喜欢的一首诗：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年少无知的年纪，也曾头脑发热地将这一句抄在本子上，豪情万丈地诵读或默念。

海子所说的“火”——“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之中的“火”，按照我的理解，是文学的精神，是文字的力量，也是他的一份赤子之心，是他纯粹而灿烂的愿望。

如果诗人有颜色，那海子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温暖的金色。“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他自比于太阳之子，似乎一生都在为一个使命而燃烧，他像“从地底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曾经不被人理解，一腔热血和对光明的追逐无人诉说，茫茫黑夜，他选择自己发光。

诗歌是他的信仰，光明是他的方向。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的家园”海子对祖国的忠诚和守望和他那颗纯洁高贵的心相配，也和他诗情万丈的庞大格局相配。可他的愿望有多热烈，他的孤独就有多刻骨。现实中的痛苦让他只能一心一意追求他的太阳，直到有一天，令人扼腕的悲剧发生。

骆一禾曾在书中写到，“海子的诗之于他的生和死，在时间峻笑着荡涤了那些次要的成分和猜度、臆造之后，定然凸露出来，他也就生了。”

我时常想象他的眼眸，是不是时刻都迸发出明亮又鲜艳的色彩呢，目光炯炯，直抵你心，那团炽热而纯粹的火焰也一定能烧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感谢阅读本期《杜课》，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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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胡园

责编｜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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