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 | 谈《唐宋词三百首》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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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唐宋词三百首》英译本的序言,文中举了白居易的《长相思》和李煜的《乌夜啼》为例,说明符合“信达切”或“最佳近似度”的译作出不了精品,所以需要发挥译语优势,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来进行创造性的翻译。
美色消逝,神殿坍塌,
帝国崩溃,妙语永存。
——艾·桑代克20世纪过去了。两三千年来,多少绝代佳人烟消玉殒,如辛弃疾说的“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多少龙楼凤阁,成了断壁残垣,如《桃花扇》中说的“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多少王国土崩瓦解,如英国诗人拜伦说的“希腊,罗马,迦太基,而今在哪里?海洋的波涛一视同仁,使它们分崩离析”。但是华夏文化的瑰宝唐宋诗词,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劫难,却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陶冶着人们的性情,提高了人们生活的乐趣,增加了人们前进的动力。回忆起自己对唐宋诗词的感情,却是16岁在中学时培养起来的。那时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南京,进行了大屠杀。我所在的南昌第二中学奉命解散,我们不得不离开家乡,开始流亡的生活。那时读到南唐后主李煜《乌夜啼》中的词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觉得一千年前李后主国亡家破的痛苦,和一千年后莘莘学子离乡背井的哀愁,几乎是一脉相承的。李煜“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宫娥”的故宫,正在今天的南京,而南唐中主宫殿的遗址就在南昌第二中学的校址皇殿侧。因此,我更感到和这两位南唐国主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的联系。这又更增添了我对故园依依难舍的离愁别恨。
我从南昌逃到赣州,看到章、贡二水汇合处的八境台,不禁想起辛弃疾词中的“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那时郁孤台虽然改名八境台,但清江水中的旧泪未干,而今又添新泪了。读到白居易《长相思》中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我想,如果改成“章水流,贡水流,流到赣州古渡头,青山点点愁”,不就写出了我当时的眼中之景和心中之情吗?尤其是《长相思》下半阕:“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或何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简直可以一字不改,就写出了国难期间流亡学子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心情。后来,我在香港出版的《唐宋词一百首》中把这首《长相思》译成英文如下:
See the Bian River flow
And the Si River flow!
By Ancient Ferry,mingling waves,they go;
The Southern hills reflect my woe.
My thought stretches endlessly;
My grief wretches endlessly.
Oh,when will my husband come back to me?
Alone I lean on moonlit balcony.
词中的“汴水流,泗水流”和“思悠悠,恨悠悠”基本上是直译或形似的译法。但是原文的汴水和泗水可以引起历史和地理的联想,增加诗词的美感,使原文的意大于言,也就是内容大于形式,而形似的译文却不能够。尤其是“悠悠”二字,可以引起文学的联想,如《诗经》中的“悠哉悠哉”,意味深远,韵味无穷,不是形似的译文所能表达的。因此,我在《唐宋词三百首》中就改用意译的方法,发挥译语的优势,采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自然,如果直译就是译语最好的表达方式,那也可以采用直译。如《一百首》中把“吴山点点愁”意译成“反映了我的愁思”,虽然达意,却没有译出“点点”的形象,所以在《三百首》中我又把全词改译如下:
See Northern River flow
And Western River flow!
By Melon Islet, mingling waves, they go.
The Southern hills dotted with woe.
O how can I forget?
How can I not regret?
My deep sorrow will last till with you I have met,
Waiting from moonrise to moonset.
新译把“汴水”“泗水”“吴山”等专门名词译成“北水”“西水”“南山”等普通名词,可以说是用了浅化的译法,虽然不能传达原诗的联想所产生的韵味,但是传达的意义比旧译多,可以说是创造了新的意义。“流到瓜洲古渡头”一句,旧译只说渡头,新译只说瓜洲,各有得失。如果瓜洲渡头都译,那又太长;如果不译两水合流,那就损失更大,可以说是得不偿失。考虑之下,觉得瓜洲的形象比渡头更具体,所以就舍渡头而取瓜洲了。这是我翻译时的心理过程,写下来也许可以供后人参考。至于“思悠悠,恨悠悠”,我说成是“叫我如何能够忘记?叫我如何能不悔恨?”这是先把“相思”从反面说成“不能忘记”,再用重复How can I三个词的方法来传达原文重复“悠悠”的音美和形美。译后我读起来觉得朗朗上口,不像形似的旧译那样散文味重。至于最后的“月明人倚楼”,我用深化的方法译成“从月出等到月落”,觉得意美、音美、形美都胜过了旧译,就自得其乐了。
关于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我曾有过两种不同的译法,但都不算满意现在写在下面:
1
Cut, it won’t break;
Ordered, a mess ’twill make.
Such is the grief to part—
An unusual flavor in the heart.
2
Cut, it won’t sever;
Be ruled, ’twill never.
What sorrow ’tis to part!
It’s an unspeakable taste in the heart.
两种译文的第二行都不满意。第一种多了两个音节,主语和宾语颠倒了次序;第二种更散文化,读来也不上口。在《唐宋词三百首》中,我又改译如下:
Cut,it won’t break;
Ruled,it will make
A mess and wake
An unspeakable taste in the heart.
Such is the grief to part.
新译加了“唤醒”一词,我认为是原文内容可有而形式所无的文字,可以说明语言不但表达意义,还可创造意义,因此,这也可以算是创译。有人可能认为创译和原词的风格不同。我却觉得从一个词的观点来看,译文和原文也许有出入;但从下半阕词的整体观点来看,原词前三行每行三个字,而且押韵,非常凝练;译文每行四个音节,也押了韵,应该算是符合原文风格的了。如果从局部的观点来看有所失,而从整体观点来看却有所得,应该说是得大于失。所以我在《唐宋词三百首》中用了创译。
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八年的抗日战争,看到了日本军国主义的覆灭;……看到了蒋家王朝的崩溃。……80年代,更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唐宋诗词也得到了新生。1986年,香港出版了我英译的《唐宋词一百首》;1987年,北京出版了我的《唐宋词选一百首》法译本;1990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的《唐宋词一百五十首》英译本;1996年,湖南再出版了我英译的《宋词三百首》。这不禁使我想起了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唐宋诗词就像文化长江中的滚滚波涛,汹涌澎湃,不断东流,融入了世界文化的汪洋大海。军国主义,反动王朝,虽然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但是曾几何时,却已转眼烟消云散。知识分子则犹如江上的渔樵,既看到了春花秋月,也经历了炎夏寒冬。记下这些人世的沧桑,可以增添人生的智慧,于是我就把这首《临江仙》译成英文如下:
Wave on wave the long river eastward rolls away;
Gone are all heroes with its spray on spray.
Success or failure,right or wrong,all turn out vain;
Only green mountains still remain
To see the setting sun’s departing ray.
The white-haired fishermen sail on the stream with ease,
Accustomed to the autumn moon and vernal breeze.
A pot of wine in hand,they talk as they please.
How many things before and after
All melt into gossip and laughter!
这首词是用再创法翻译的。原文第一句重复了“滚滚”二字,译文却重复了波浪,这虽然和原文不形似,却传达了重复的形美,并且创造了新的意义。第二句“浪花淘尽英雄”也是一样,“淘”字没译出来,却说多少英雄都随浪花滚滚而去了。第三句的“是非成败”为了译成抑扬格,把“是非”放到“成败”之后,这是为了音美而牺牲了形似。第四句“青山依旧在”用的是等化的译法,可见形似和意美能统一的时候,创译是并不排斥形似的。第五句的“夕阳红”深化为落日残辉,一是为了押韵,二是更好象征英雄的日暮途穷,这又是创译。最后一句译成“融入笑谈”也是创译。
创译的特点是要发挥译语的优势,也就是说,要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概括成三个字,可以说是“信达优”。我用创译法把中国十大古典文学名著译成英法韵文,得到国内外的好评,有的美国学者甚至认为许译已经成了英美文学高峰。但在国内,创译法却受到形似派的反对。形似派的纲领可以概括为“信达切”三个字,而所谓“切”,又可以说是“最佳近似度”。因此,矛盾的焦点是:文学翻译到底是应该最近似于原文形式呢,还是应该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呢?在理论上,形似派的主张只能应用于外译中,而不能应用于中译外,因为翻译腔严重的译文在国外根本没有销路,而正确的翻译理论应该是能用于中外互译的。在实践上,形似派出不了文学翻译精品。因此,我认为新世纪的中外文学互译应该走创译的道路,希望创译能使我国的优秀文化融入世界文化之中,使世界文化越来越丰富多彩,越来越光辉灿烂。
作者简介
许渊冲,笔名X.Y.Z。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1950年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研究文凭,1983年起任北京大学文学翻译教授。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文学作品一百二十余部。译著得到国内外好评,如美国学者认为其《楚辞》可算英美文学高峰,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认为其《西厢记》可与莎士比亚媲美。2010年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国际译联授予最高文学翻译奖,同年北京大学授予国际汉学翻译“大雅奖”。
本文摘自
文学与翻译
许渊冲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定价:88.00元
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两种文化的统一,是艺术的高级形式。意美、音美、形美(三美论)是文学(尤其是诗词)翻译的本体论;优势、均势、劣势(三势论)是两种语言关系的认识论;深化、等化、浅化(三化论)是文学翻译的方法论;知之、好之、乐之(三之论)是文学翻译的目的论。总的来说,艺术论是文学翻译的认识论;简单说来,文学翻译就是“美化之艺术”,三美、三化、三之的艺术。
本书分上、下两编,既谈文学翻译的理论,又把这些理论应用于文学翻译作品。翻译理论应该是双向的,也就是说,既可应用于外译中,也可应用于中译外。因此,本书作者把“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理论,一方面既应用于翻译英国莎士比亚的戏剧,司各特的小说,拜伦、雪莱的诗歌,又应用于翻译国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莫泊桑、罗曼·罗兰等作家的作品;另一方面,还应用于中国的《诗经》 《楚辞》、唐诗、宋词的英译和法译。本书可以说是创造性地总结了文学翻译经验的理论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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