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忠:翻译要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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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浙大译学馆微信公众号
书接上回(《翻译质量差谁之过》)。翻译质量差已不是特例,而是像covid-19一样的pandemic。
翻译质量差体现在两个主要方面,一个是信息错误,即不真;二是文理不通顺,即不说人话。
很多人经常被糟糕的翻译折磨,忍不住对译者咬牙切齿,甚至有时还忍不住要问候他们的女性亲属(greet their female relatives)。(读过俺上一篇小文的读者以后可能会多问候几个人。)通篇读下来,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啊,可依旧不知所云,一头雾水。即便圈圈画了很多,那些拧巴别扭的文字依然不能make sense,于是这些圈圈的作用便只剩诅咒了。
遇到这样的书和文章,大家就免不了推测甚至断言,这一定TMD是机器翻译的。一方面捶胸顿足,后悔莫及,白白浪费了几十大洋,有毒啊,用来揩屁股都不行。另一方面又倍感遗憾,替原作者不值,一部文句优美的著作就这样被糟蹋了,黄国钜读《彭定康——香港末代港督》一书(原作是Jonathan Dimbleby所著The last governor: Chris Patten and the handover of Hong Kong)时不就这么哀叹么。
黄博士倒是没有指责该书是机器翻译的。2000年左右,机器翻译还没有形成生产力,自然也还轮不到做背锅侠。(机器翻译说,好怀念那段日子啊。那时能力弱,没人指责。现在我翻译得好多了,说的明明越来越像人话了,反而经常被人攻击。天理何在啊!)
In the evening, with tears and regret, I said nothing.傍晚,我流着泪和遗憾,什么也没说。傍晚,带着眼泪和遗憾,我什么也没说。One house teetered drunkenly, half in, half out of the sea.一栋房子半沉沉地摇摇欲坠,一半进海,一半出海。有一所房子好像喝醉了的人一样摇摇晃晃,一半泡在海里,一半在陆地上。这都不是人话。不管是机翻的还是人翻的。好吧,你认为是人话,那至少也是汉语学习者说的人话——可能我对人话的要求有点高。
罗素的文章”On how to grow old"中有这么一句话,“My maternal grandfather, it is true, was cut off in the flower of his youth at the age of sixty-seven, but my other three grandparents all lived to be over eighty.”最后一句话,好些人翻译成“我的另外三位祖父母都活到八十多岁。”Pardon?另外三位祖父母?他祖父有两个老婆还是他祖母有两个老公?原文是人话,这么翻译成中文就不是人话了。前一半明明说到“我的外祖父在67岁花样年华就不幸夭折了”,另外三个祖父母不就是说他外婆和爷爷奶奶么?你让小朋友读到这句话怎么想?你说小朋友很纯洁的,我想多了。好吧,你让想多的人怎么想?
回到《休战》,译者说她是自己一句一句翻译的,而高同学认为其译文是机翻的,而且痕迹很重。这双方的话连起来解读,那就是说人翻的就未必是人话。上升一点,俺要说的是,机器翻译就未必都不是人话,人类译者的翻译也不都是人话。
所以不要制造冤案,否则就会六月飞雪。如果机器翻译有脾气,那肯定会跳出来,大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他们都不会用机器翻译,压根儿没用过机器翻译,这锅我不背。”不可否认,从基于规则到基于统计再到神经网络,机器翻译说的越来越像人话了。可为啥很多翻译越来越不像人话了呢?
上一篇文章发出来就霸屏了,阅读转发量都创了公号的纪录,瞬间为译学馆涨粉300多个。其中一篇转发我要特别在这里提一下。那就是浙大求是特聘教授”花格刘“的转发,能让他给我打call,不得得瑟一下,毕竟他是唯一愿意跟我做朋友的院士和长江。他说的话总打到七寸,“翻译这东西,说一千道一万,读者根本不凯尔(care)译者你是人,还是机器,只在乎你说不说人话。”
其实,很多人用母语写作说出来的都不是人话,何况是翻译呢,翻译毕竟还是戴着镣铐跳舞,是第三语码(the third code)。有次,杭州本地一个报纸的官方微博发布了一条新闻,我那天也不知怎么闲的蛋疼,觉得小编的文字水平不行啊,这么短短百把个字的消息,文理不通的地方就有几处。于是便在下面评论,“小编小学没有毕业吧?文理不通啊。”小编当然不高兴,估计人家手里有研究生文凭呢。不过小编或是他的朋友以及这家报纸倒是没有向我学校举报,也许举报了,也不会有人理睬他吧,毕竟我们学校的级别比该报高了N级。因为小编不谦虚,我就跟他杠上了,随后几天每天看该报微博,给他挑刺,还贴心地把文理通顺的修改稿贴在下面。几分钟后再看,原帖没有了,重新发了一篇。毕竟我那回复怎么看起来都像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不过重新发布的新闻还是不通,于是又回复,这一句如果这样说就好了,又贴心地给了正确的表达。我比高晗幸运,没人来找我谈话,让我道歉。但我又没有高晗幸运,失去了出名的机会,也错失以一己之力唤起吃瓜群众对一个行业关注的机会。容我躲进厕所哭一会。
开车走在杭州路上,随处可见交警的LED警示牌。给我印象深刻的有好几条。“发生事故,违法必处。”咋的?没发生事故,违法就不处理了?还有“请善待外地司机”。呵呵。这会对外地司机朋友造成恐慌好不好,会以为杭州司机平时都怎么欺负外地车辆了。我没见杭州本地司机对外地车不友好啊。倒是有些外地车,不守杭州规矩,人行道上不让人,随意变道、插队。扯远了。还有一条,我记不清楚原文了,是在丰古隧道口。杭州的朋友可以注意一下。警察弟弟们(估计我比他们老很多)在写这些警示语的时候,难道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语言有预设(presupposition),有蕴含(entailment),有言下之意(implicature)吗?这些也不是人话,人话不仅是通顺啊。我们不是经常责备人家,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不都是说他讲的不通,而是他不知道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一篇散文,你翻得像个学术论文,干巴巴的,一点文学性没有,一点韵律没有,一点美感没有,那也不是人话。一部儿童文学作品,你翻得像给成人看的一样,孩子们读不下去啊。
再举一个例子。出去开会听专家讲演,或者上课让学生做展示,讲到最后,PPT上经常出现”谢谢聆听“四个大字。说句实话,有时我真的觉得太刺眼。你将听众置于什么位置?也许久了词义会朝这个方向演变,但一直以来,直到目前,我们不都是要说”聆听主席的教诲“么?不是”主席聆听你的教诲“,即便你是全宇宙Number One,也得低调点不是?
我想说,很多人的写作和/或翻译没法看。They are not writing/translating to express, or even impress. They are writing/translating to oppress or depress.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会说人话了呢?原因有几个。
一是本来就不会说人话了。
很简单,好多人都是吃垃圾精神食粮长大的。每天摄入的都是某博某信这样的社交媒体语言,或是某讯、某浪、某条等网络客户端的推送,其中好多要么是跟上文某报那样文字功夫欠火候的记者撰写的,要么就是小编直接机翻不加编辑或者稍微编辑推送的外媒消息。也许有的是认真编辑了,但无奈水平有限,对问题视而不见。你这是出版啊,数字出版网络出版也是出版啊,出版就要达到出版质量,机器翻译之后是需要进行完全译后编辑(full post-editing)的啊。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每年都要阅读一些学校(也许是教育局、教育厅甚至教育部)推荐的课外书,偶然翻到其中一篇,是海伦·凯勒(Helen Keller)的自传(The story of my life)中的Three days to see。(好在他爹是个教翻译的,于是亲自操刀,给他重新翻译了一个译本。你看,儿子,别的方面你没法跟人家拼爹,至少翻译方面还是可以的。)这本书市面上译本不少,我不知道为什么推荐了那个译本,推荐的人事先认真阅读过吗?家长去书店给孩子或者自己买翻译图书的时候,有多少人先阅读过几页?有多少人关注过是谁翻译的?大部分情况下,译者是真正的隐形(invisible)了。这是译者的悲哀。
读者对语言文字缺乏鉴赏力,后果很严重啊。曾经有一次,有大学同学在朋友圈转发了塞缪尔·厄尔曼的《青春》译文,一篇美文,翻得索然寡味,毫无美感。帖子里面还在吹嘘这是篇美文。美的是原文好不好!可我不敢嘲笑同学啊,只是委婉提示该文有王佐良先生翻译的更好译本,也顺带将自己的译本夹带给了他。你看,他要是领悟到了我的intent,那得觉得多丢份啊。也是学英语的呢。这种情况太多了。买回来的明明是一堆翔,你还在那里啃得津津有味。不伤胃,但是伤脑子啊。不仅伤你自己,还伤翻译市场、出版市场啊。这会让他们认为读者反正不care,何必那么认真。翻译得很糟的书不也是给出版社挣了好几百万么。所以读者也是在助纣为虐,自食其果。也许你会说这是快餐时代,但都做快餐,以后还有美味珍馐么?即便哪天上苍可怜你,你也品味不出来了。就像经常喝假茅台,你就会失去对真茅台的品鉴力,到了贵州喝到了真茅台,却认为以前的假茅台才是真茅台。
二是译者没有掰清楚原文是啥意思。
一知半解的,理解一团浆糊,表达自然就一团浆糊。或者只是意会,没法言传。理解和表达是两个层面的东东,口头表达与书面表达也还有很大距离。口头表达你还可以嗯啊嗯的,书面不行啊。你得符合文理,注重逻辑,讲究精确,追求优美。
三是被技巧和策略所束缚。
心中无翻译才能做好翻译。习武之人,如果老想着要用哪一招,那必定被打得落花流水,为何?人家不按你预想的出招,也不如你期望的那样接招啊。翻译时,老想着这里用啥技巧,那里用啥策略,这个词对应的词是什么,那个短语对应的又是什么,也是做不好翻译的,因为你被捆住了手脚,脑子也已是一团浆糊,自然说出来的就不是人话了。唯有像武侠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浑然天成,行云流水,无招胜有招。
你的翻译单位要大啊,越小,你要进行的排列组合就越多,组合出文理通顺地道的文字的可能性就越小。你要是还在这个阶段,说明你还是个翻译小白。那就不要去接真正的翻译项目了,害人害己。你得关起门来,苦练功夫。你得尊重翻译,敬畏翻译。师父让你出师了,再去翻译江湖闯荡。否则只有被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得原文的意思了然于心,本能地敲击键盘,形诸文字。
四是你没有将译稿当成自己的写作。
翻译审校完了,你还得抛开原文,将译文当成自己的写作,削浮词,顺表达,构韵律,整合语篇。指称明不明确啊,衔接自不自然啊,读起来上不上口啊,等等,不一而足。你也许没法十年磨一剑,但总归还是要磨啊,那些扎眼的突起,明显的凹陷,都得磨平了,表面得平整光亮,刀刃得露出锋芒。
要是这些你都做不到,那你就会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底裤,甚至底裤都没有了,你还能指望人家厚道地憋住笑,憋不住啊,要憋出伤的。
说一千道一万,做翻译最重要的还是你的双语能力。你经典的中文和英文书读得那么少,怎么可能会有好的表达。有输入才会有输出。多读经典,少吃快餐,更不要吃垃圾食品。这样才能提升你对语言文字的鉴赏力,才能写出、才能翻出优美的文字。我常跟学生说,你的写作水平有多高,你的翻译水平才能(不是一定啊)有多高。好的译者一定是好的作者。自己不会写,你就get不到作者的意图,get不到作者的风格。你每天就发个朋友圈,发几条微信,那不需要多高的文字水平,小学就绰绰有余了。再不济,你还能发语音。没问题,很好。只要你不出来祸害翻译祸害人。
翻译质量差,是因为翻译出版流程中的一道道防线都失守了。上次板子没打到读者身上,不要窃喜。撅起你的屁股,今天来了。
解决这一问题,各方都得努力。
译者自己理解不了的,你要请教别人啊。你可以请教比你厉害的译者,请教(受过良好教育的)母语者,请教行业专家。翻译完了,让小学生、初中生读你的译文,看他们读不读得懂。儿子小学的时候跟我说过一句话,意思是说你做翻译要让我们小学生看得懂。我一直在尽力贯彻他的指示。
编辑也要当好把关人。
读者诸君,作为翻译产品的最终消费者,也要维护好自己的权利,曝光假冒伪劣产品,指出问题,提出改进意见。
唯有如此,翻译才会说人话,翻译质量才会提高。
我也得给黄国钜、李磊(参见李磊教授《莫理循的中国迷境——<中国风情>的乱译与怪注》一文)、高晗等等无数这样认真的读者打call,唯有读者都像他们一样较真,翻译质量才会提升,图书翻译的乱象才会改变。从我做起,让我们一起期待。否则任由此蔓延下去,也许有一天你现在认为不是人话的那些文字成了常态,地道的汉语成了稀罕之物,要看好文,只能故纸堆里寻了,那就是读者诸君的悲哀,也是中国翻译的悲哀,更是中国语言文字的悲哀。
2021年4月11日于紫金港
作者简介
何文忠,博士,浙江大学翻译学研究所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语料库语言学、语料库翻译学、现代汉语语法、翻译技术、对比语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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