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教授访谈实录》| 外国语/理论语言学五道口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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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理论语言学五道口站》(2021年第22期，总第156期)“人物专栏”与大家分享Noam Chomsky教授的访谈——《乔姆斯基教授访谈实录》。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享誉世界的美国语言学家、哲学家、认知科学家、政治批评家和历史学家，生成语法理论创始人，第二次认知革命代表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及哲学系教授（荣休），美国亚利桑那大学社会和行为科学学院语言学系“桂冠教授”。乔姆斯基的主要研究领域为语言理论、句法学和语言哲学等，并致力于探索人类语言的普遍语法。其代表著作包括《句法结构》（Syntactic Structures）、《句法理论的若干问题》 （Aspects of Theory of Syntax）、《管辖与约束演讲集》 （Lectures on Government and Binding）、《最简方案》（The Minimalist Program）等。
此访谈为骆明琼博士（现任职于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于2016年05月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期间所做，于2017年07月发表于《外国语》期刊。本次访谈中，乔姆斯基教授就优选论、语言基因论、语言进化论等语言学前沿理论发表看法。
理论语言学五道口站本次分享已获《外国语》期刊授权。
人物简介
Noam Chomsky 教授
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教授全名Avram Noam Chomsky，是享誉世界的美国语言学家、哲学家、认知科学家、政治批评家和历史学家。乔姆斯基1928年12月7日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个中产阶级犹太家庭。1945年，16岁的乔姆斯基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哲学、逻辑学与语言，后来在Harris的指导下学习研究生课程，并在Harris的推荐下，向Nelson Goodman和Nathan Salmon学习哲学，向Nathan Fine学习数学。1951年，他完成硕士论文《现代希伯来语语素音位学》，1951年至1955年，他在哈佛大学以学术协会会员的身份从事语言学研究工作，在此期间以《语言理论的逻辑结构》(LSLT)中的部分章节作为其博士论文，取得博士学位。乔姆斯基在该论文中采用了Harris的语言研究方法以及Nelson Goodman对形式系统和科学哲学的观点。但在研究过程中发现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局限性，转而探索新的方法，逐步建立起“转换生成语法”。1957年，他在其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做出了新的发展，完成了《句法结构》，成为“乔姆斯基革命”开始的标志。他的开创性著作包括《句法结构》、《语言与心智》、《句法理论的若干问题》以及《最简方案》等。
乔姆斯基提出了“转换生成语法”，其理论在美国被称为理论语言学领域主流的学问。他倡导生物语言学理论，认为人生来就有与普遍语法相关的语言官能，普遍语法由原则和参数组成。这一观点解释了为什么儿童可以很容易地习得母语。乔姆斯基针对行为主义的批判性研究开创了语言学和心理学的“认知革命”，他在很大程度上将语言学建立成一门正式的自然科学。他建立了数理科学和计算机科学领域的“乔姆斯基等级”，根据方法生成力的不同对形式语言进行了分类，这一理论目前仍是计算机科学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1961年乔姆斯基获聘MIT语言学系教授，1976年被聘为MIT“校聘教授”，2002年作为“荣休教授”从MIT退休，但是他并没有因为退休而停止研究的脚步。2017年秋，他又加入亚利桑那大学，受聘为社会和行为科学学院语言学系“桂冠教授”。他曾获京都奖——“基础科学”类、亥姆霍兹奖和本杰明·富兰克林计算机与认知科学奖。McGilvray认为乔姆斯基开创了语言学的“认知革命”，他在很大程度上将语言学建立成一门正式的自然科学。Micheal Egnor认为乔姆斯基是过去半个世纪中最伟大的科学家。也有人称乔姆斯基为“现代语言学之父”。语言学家John Lyons曾指出，在几十年的出版中，乔姆斯基语言学已经成为该领域“最具活力和影响力的”学派。他出版有150多部专著，根据艺术和人文引文索引，在1980年到1992年，乔姆斯基是被文献引用数最多的健在学者，并是有史以来被引用数排名第八多的学者。
Brief Introduction
Noam Chomsky, in full Avram Noam Chomsky, is an American linguist, philosopher, cognitive scientist and historian. He was born into a middle-class Jewish family, on December 7, 1928, in Philadelphia, Pennsylvania, US. In 1945, at the age of 16, Chomsky entered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to study philosophy, logic and language. He took graduate courses with Harris and, at Harris’s recommendation, studied philosophy with Nelson Goodman and Nathan Salmon and mathematics with Nathan Fine. In his 1951 master’s thesis, The Morphophonemics of Modern Hebrew. In The Logical Structure of Linguistic Theory (LSLT), written while he was a member of Academic Association at Harvard (1951–55), Chomsky adopted aspects of Harris’s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of Goodman’s views on formal systems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However, during the research, he found the limitations of structural linguistics. In this way, he explored something novel and gradually established "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Grammar". In 1957, he made a new development on the basis of his doctoral thesis and completed Syntactic Structures, which marked the beginning of "Chomskyan Revolution". Among his groundbreaking books are Syntactic Structures , Language and Mind, 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 and The Minimalist Program。
Chomsky introduced "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Grammar" to the linguistics field, whose theory is considered as the mainstream knowledge in theoretical linguistics in the United States. According to the biolinguistic theory he advocated, children are born with language functions related to universal grammar, which consists of principles and parameters and explains why children could acquire their native languages easily. Based on his critical analysis on Behaviorism, Chomsky inaugurated the "cognitive revolution" in linguistics and psychology, and that he is largely responsible for establishing the field as a formal, natural science. He established the "Chomsky hierarchy" in the fields of mathematical science and computer science, and classified formal languages according to the different generative power of methods. This theory is still an integral part of computer science.
He has received Micheal Egnor believes that Chomsky is the best scientist of the past half-century. As such, some have called Chomsky "the father of modern linguistics". Linguist John Lyons further remarked that within a few decades of publication, Chomskyan linguistics had become "the most dynamic and influential" school of thought in the field. He has published more than 150 monographs. According to the Art and Humanities Citation Index, from 1980 to 1992, Chomsky was the most cited living scholar in the literature and the eighth most cited scholar in history.
人物简介
骆明琼博士
骆明琼博士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现任职于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口译教学（硕士方向）和生成音系学（博士方向）。参与编写教学参考书1部，参编词典1部，发表学术论文近10篇。
Brief Introduction
Dr. Luo Mingqiong, obtained her doctorate from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and now is working i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f SISU. Scientific researches of her mainly focus on interpretation teaching (master's direction) and generative phonology (doctorate direction). She has participated in the compilation of a teaching reference book, a dictionary, and published nearly 10 academic papers.
访谈内容
01.
骆明琼博士：以《英语的语音模式》（The Sound Pattern of English，SPE） 为标志的生成音系学又称以规则为基础的音系学（rule-based phonology），而优选论（OT）则是以制约为基础的音系学（constraint- based phonology）。您是否认为优选论是生成音系学新的发展阶段?您对OT具体有什么看法?
Chomsky教授：优选论有些根本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我在《最简方案》（The Minimalist Program，1995）一书中用一个脚注讨论了这些问题。这些都是很简单的问题，但是（优选论）从来没有给出答案。《最简方案》是20年前写的，那时Alan Prince 和John McCarthy刚刚提出优选论。我们讨论过这些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我问他们，为什么每种语言中的每一个输入都必须输出最优的音节? 假设一种语言中/ta/是最优的音节，难道这种语言只能有［ta］这个音节吗? 他们的回答是：因为语言中有忠实性制约（faithfulness constraints）（不忠实的输出违反了忠实性制约）。［ta］的确违反了忠实性制约，但我要说的是另外一点，即忠实性制约的值只能为零。（什么叫“值为零”？）因为输入来自句法和词库（的抽象特征），而输出为语音特征，这两个层面的表征完全不同，所以忠实性制约的值总是为零。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方法只能是将优选论（的研究对象）局限于纯粹的语音层面，这样的话优选论的制约条件排序也许能成立，也许还是不能成立，但它完全偏离了音系学。对这一问题我至今没有得到答案。在狭义的语音层面，优选论可能成立，也可能不成立。但狭义的语音系统与语言没有很大关系，而与人的感觉运动系统（sensorimotor system）有关。从进化论的观点来看，人的感觉运动系统早在语言出现的几十万年之前就已经存在。语言存在于大脑，它在外化（externalization）过程中需要经过一个过滤系统（filter）。如果用声音（将语言外化），语言就必须经过发音器官的过滤，如果用（手语）符号，就必须经过手势系统的过滤，而这些器官的存在远远早于语言的出现，和语言没有关系。当然，研究感觉运动系统没有错，但是和语言研究相去甚远。因为他们研究的是语言系统和其他系统的互动关系。
02.
骆明琼博士：您的《最简方案》一书明确提到，语音形式（Phonetic Form）是语言系统与发音-听觉系统交互的界面，而且您明确指出制约条件主要存在于界面层次（interface level）。那么，一组有序排列的发音-听觉制约条件是否可以正确描述普遍语法中的语音知识部分？
Chomsky教授：至少在语音形式层面是否可以用制约排序的方法研究语言还是一个可以商榷的问题：可能可以，也可能不行。但是稍微深入（语言系统） 一点这个问题就根本不值一提……原因我刚才已经提到，优选论忽视了一个事实：语言是一个内部系统，它和其外化方式本质上没有关系。比如，语言的本质特征之一是所谓的“结构保存（原则）”（structure preservation），所以我们不会在意（语言产出的）线性顺序（linear order），而是关注其（内部的）结构关系（structural relations）。为什么？原因很简单： 因为线性顺序不是语言的本质属性，而是外部系统（发音系统）的本质属性。儿童习得语言的时候不会关注语言的线性顺序，因为它不是语言的本质属性。用手势外化语言就完全不同，它不完全遵循线性顺序，因为不同的手势可以同时进行。如果用声音外化语言，就必须遵守线性顺序；如果用手势外化语言，就可以不遵循线性顺序。但它们（手势和声音）和语言没有关系，而与我们用以外化语言的外部系统有关。所以我认为优选论看待语言的视角是完全错误的。
03.
骆明琼博士：在《最简方案》中，您对词库（lexicon）中语音部分的定义是一个由发音-知觉特征（articulatory-perceptual features）组成的特征集，比如元音的高低、圆唇、前后等特征。这是否意味着语音系统就是普遍语法（UG）的组成部分之一？
Chomsky教授：词库里的特征不是具体的发音特征，而是抽象的特征。词库里的一个后高元音可能在语音层面实现为一个前低元音，甚至有可能在输出层面完全不存在，彻底消失了。（这是否是输出层面的制约条件（constraints）作用的结果？）不是因为制约条件限制，而是因为规则的作用。以（英语中） “electric”和“electricity”为例。在词库中，“electric”以［k］结尾，但是在“electricity”中，[k]变成了[s]。二者截然不同。它们之间有联系，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是通过《英语语音模式》（The Sound Pattern of English）中提出的规则系统相互联系的。这种联系可能非常复杂。英语的音位系统反映了英语元音大转移（he Great Vowel Shift）的历史，这个系统决定元音如何实现为语音形式。但是狭义的语音系统不同，它包括了词库中根本不存在的语音特征，比如送气（aspiration）等。这些特征是可以预测的，因此在词库中不存在。
04.
骆明琼博士：您是否认为语言的主体是句法而不是音系？
Chomsky教授：语言的主体是句法和语义。音系不属于语言。语言可以外化为任何一种媒介：可以是手势，可以是触摸。声音最方便，因此很重要。
05.
骆明琼博士：您明确提出人类有语言官能（language faculty），那么您是否认为人类有所谓的“语言基因”（gene of language）？
Chomsky教授：语言是由人类的基因决定的，但不是由单个基因决定。比如说，人有手臂而不是翅膀。这是由人类的基因决定的。但是没有一个基因写着“长出手臂”。事实上人类手臂的生长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发展过程……DNA不仅包含编码基因（coding gene），而且包含调节基因（regulatory gene）：前者负责制造蛋白质（protein），后者决定制造蛋白质的时间和方式。同一个基因根据调节机制的规定在发展的不同阶段会制造不同的蛋白质。这是一个非常精密复杂的过程。所以，不可能有单个基因决定人类长出手臂、产生视觉系统或者消化系统、具有语言官能等。那是无稽之谈。你想问的有可能是 FoxP2 基因。（是的。）FoxP2 基因和语言没有太大关系，它和精密的运动协作活动（fine motor co-ordination）有关。因此这个基因的缺陷会影响发音，但那和语言官能完全无关。这个基因的缺陷也会影响其他精密的运动协作活动。人类的 FoxP2 基因和其他动物的这个基因有细微差别，这一差别可能和发音有关。我和Robert Berwick 合作撰写的一本书深入讨论了这个问题，书名是Why Only Us，几个月前刚刚出版。
06.
骆明琼博士：语言进化论声称其最新研究结果发现人类语言是从动物交流进化而来的，尤其是鸟鸣（birdsong）。您如何看待这一观点？
Chomsky教授：这是不可能的，人类语言和动物交流截然不同。语言是一种突变，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不是来自动物交流。人类交流和动物交流有相似之处：我们也有手语、声音以及其他相似的系统，但这些系统和语言毫无关系。这种观点（指认为人类语言从动物交流进化而来的观点）在哲学、心理学和语言学领域很常见。人们理所当然的认为人类语言是从动物交流进化而来。这是错误的。达尔文的确非常了不起，但是人非圣贤。达尔文的书中有一段话，即进化中的变化是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的结果，这种变化非常微小，这些微小的变化累积到一定量就产生了一种不同的表现型（phenotype）。但是达尔文补充说：如果这一假设不正确的话，我的整个理论就崩溃了。事实上这一假设是不正确的，但他的整个理论没有崩溃，而且还被信奉了很长时间。跳跃式变化和突变的确存在。一个基因的变化就会产生一个全新的物种。这一观点40年前就被生物学家所接受。所以我想说的是人类语言一定是一步步从动物交流进化而来，但二者（本质）截然不同。以（声音的）线性顺序特征为例。这是动物交流的关键特征，但在人类语言中却不存在。此外，人类语言有数量无限的表达词句，没有一种动物交流系统有此特征。语言不可能一点点从数量有限的表达进化到拥有数量无限的表达。
07.
骆明琼博士：您是否认为最简方案是对人类语言器官的理想描述?
Chomsky教授：请注意这是最简“方案”，而不是最简“理论”，没有最简“理论”，只有最简“方案”。最简方案属于自然科学，目的是发现尽可能最简单的理论，最简方案是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方案起源可以追溯到生成语法之初。最早期的生成语法非常复杂，包括短语结构规则和转换规则。理论显然应该是正确的。我们的目的是找到能够简化理论的原则。最简方案是一个和之前的理论稍有不同的研究方案。事情的经过是，上世纪90年代，我和其他几位学者觉得我们已经有足够的知识背景尝试一种新的语言研究方法，这种新的研究方法尝试寻找一种完美的系统、并观察语言系统与之有多少差距。但这仅仅是一个研究方案，而且我认为是一个卓有成效的方案。这个方案本质上属于自然科学，遵循伽利略时代以来一以贯之的科学传统。伽利略认为自然即简单，科学的任务就是证明这一点。对语言研究而言这一点尤为可信。因为语言的出现是最近的事，距今不到20万年，20 万年时间对生物进化史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另外一个很有力的证据是，语言（官能）自出现以来就没有改变过。如果你把一个4万年前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原始部落的孩子带到剑桥来，虽然他没有接触过人类社会，但他一定会像我的孩子一样，在语言能力方面没有任何区别。也就是说，语言（官能）一出现就被固定下来。历史上最近的、突然出现而且再也没有改变的事物一定是简单的。我们的任务是发现语言的本质，这就是最简方案提出的目的。最简方案属于现代自然科学，语言学家还不能理解。有很多文章、书籍、著作和研究发现否认最简方案，认为它不是“最简”。这毫无意义。你们不能否定一个研究方案。你可以说它不成熟，但不能否定它。但这方面的误解实在太多太多了。
08.
骆明琼博士：最简方案自提出以来是否有新的发展?
Chomsky教授：有很大的进展，有很多新的研究成果，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学者，包括中国的研究学者，他们做出了很多非常有趣的贡献。
参考文献
[1] Chomsky, N. Language and Mind (Enlarged edition) [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72.
[2] Chomsky, N. The Minimalist Program[M]. Cambridge,MA: the MIT Press, 1995.
[3] Chomsky, N. New Horizons in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Mind[M].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4] Chomsky, N. On Nature and Language[M].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5]Chomsky, N. Language and Mind ( 3rd edition) [M].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6] Chomsky, N. Why Only Us[M].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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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马晓彤 闫玉萌
排版：马晓彤 闫玉萌 高洁
审校：王丽媛 李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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