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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 | 吴新明:哈军工同学,我们这一代的生不逢时

吴新明 新三届 2021-12-18



作者简历


吴新明,1965年考入哈军工。先后在国防科技大学和蚌埠坦克学院任教。1989年后致力于军事历史、军事教育研究。先后出版并在各报刊杂志发表纪实文学作品多篇,专著4部《王牌军校 哈军工》《王牌军校 高端访谈》《军中名校 哈军工》《长河浪花-65571传奇》。


原题 

堪比知青的老五届大学生





作者 :吴新明



1970年6月,我们这批1965年考入大学的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生(现在被称为老五届)的同学,在焦虑的等待中终于盼来了毕业分配的消息。

“文革”中在学校里不务正业的窝了四五年的64和65级学生,终于可以离开校门了!尤其是64级同学,莫名其妙地被压在学校一年,没有任何说法,到哪里去?中央给出的指示是“三个面向”:面向工厂、面向部队、面向基层。

这项美其名曰缓解城市就业压力,把解决城市剩余劳动力问题和改变农村落后面貌、开发边疆的事业结合起来的重大措施,还被赋予了“培养和造就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缩小三大差别”、“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和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政治使命。

当时,国内经济形势一片萧条,哪个工厂愿意要人?只好分配到新建的三线工厂,反正来了就参加基建,一条扁担两个筐,有的是土方。

说实在的,“文革”中老五届大学毕业生的分配,和“知青”上山下乡很有些类似。

这批学生刚上了一年课就爆发了“文革”,所有大学被迫停课,在校期间基本都搞运动了,没有受到正规的大学教育,既使在所谓“复课闹革命”期间,用于“革命”的时间也占据了“复课”的大部分时间。比起高中生,充其量算是老高四学生吧!

当时全国经济发展停滞不前,无法正常安排这些人的工作。再就是“知识分子接受再教育”的政策,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大多数毕业生被处理到工厂农村广阔天地里进行改造。

当时上海交通大学声呐专业老五届毕业生郭锡瑶同学,被分配到贵州六盘水煤矿,后来失业在上海流浪的消息去年被网络曝光后成了网红,受到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最后,经过交大校友会的关怀和努力,终于有了好的结局。实际上他的分配不算是太差的单位。因为毕竟煤矿是一个现成的老单位。比起一片荒野的三线工厂,还是好的。

1971年,作者在彭泽县455厂趸船上


我大学毕业时分到了九江地区六机部214工程,这个“工程”就是预备造船厂,两个三线厂一共分来了哈军工学子140人,还有上海交大、哈工大、浙江大学等8个学校,共500多人。住的是大芦席棚、一律睡通铺,喝的是浑浊的长江直接打出来的水,每天工作就是挑土、爆破。夜里,蛇和野猫在铺底下乱爬,闹得女生胆战心惊。一天夜里雷雨交加,大风吹走了芦席棚,我们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435厂山上的芦席棚宿舍


身后是被狂风吹倒的芦蓆棚宿舍


声明一点,我的经历绝不是最苦的!看看别的同学的遭遇吧。

郭同学,哈军工4系65级毕业生,因为家庭父母是走资派,成为当时的“可教育好子女”,这样的人连三线工厂都进不去!政治上打入另册,只能分配到地方上非保密单位工作。

但也没想到被直接分到自贡井盐厂,当了名盐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平底锅上熬盐,蒸笼般的车间里工作服只有一条短裤和一个围裙,连上衣都没有,几乎全裸。

工间休息时的方式,更非常人所能想像,两根扁担一搭,脖子挂一根,双腿挂一根,屁股掉在中间悬空,就能呼呼大睡!郭同学告诉我,近乎杂技表演的扁担上睡觉,不是功夫,实在是累的如入无人之境。熬干盐中间有四个小时的等待,但是,你必须守在那里,车间里极潮湿,巨闷热,也没有地方放床板,有也不让放,人只有挂在扁担上歇歇,通风,防潮,防热。能找到扁担休息一下就是万幸了!

郭同学所在自贡盐厂车间


郭同学的标准普通话帮了大忙,竟然歪打正着因此进入了盐厂的宣传队。当时盐厂组织科的人一听他讲话,马上眼睛一亮,立即与工会主席通电话:“赖主席!才分配来一个大学生,讲话和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员一模一样,还带了一个,一个……什么?”

“吉他。”

“我看让他去厂文艺宣传队报到吧。”

到了文艺宣传队,试弹吉他,郭技术的确不行。但是他这字正腔圆的京腔京调,报幕员是没跑了!

一上台,就洋相百出,走路不会台步,报幕拿不准腔调。一开场不用说话,那几步台步就让下面哄堂大笑,更别提那念书一样的报幕了。

可是能去文艺宣传队是当时最肥最肥的肥缺,每天好吃好喝好住全管,另外一天还补助3毛钱,你可别小看这3毛钱,一个月就是9块钱,相当很多工人三分之一的月工资,令所有人垂涎。

为了物有所值,于是,又给他加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为演出打追光。

那时的条件设施很简陋,于是郭同学成了人肉追光器:每次演出前,得先把郭同学捆在观众头顶的房梁上。有时真不知观众是看演出的多,还是看头顶上那个“梁上君子”的多?

只见他背靠柱子,屁股坐在梁上,脚耷拉在下面,双手抱个两千瓦的追光灯,在35-36度的室温下,那个热呀!比熬盐的车间不差!万般煎熬,七窍生烟。更要命的是在上面要捆近4个小时,开场前先上去,散完场才能下来。不能喝水,口干舌燥!喝水,没法撒尿啊!实在是狼狈至极。

彭泽县长江上的小孤山

  
这样的艰苦,这样的痛苦,谁能忍受?!但是,郭同学挺下来了。

另一位顾同学是哈军工2系63级毕业,因受父母政治问题牵连,被降级分配到了长春。负责安排工作的是军代表,同情顾某原曾是军人,给他安排了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单位,可是,有一对上海来的夫妻大学生被分配到有色金属冶炼厂,他们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坚决不去!怕艰苦。顾某属于那种同情心极强的人物,慷慨的向军代表表示:换给我吧,我去!他坚信毛主席的教导:“不吃苦不能当左派!”就这样,在他自己自觉自愿下进了有色金属冶炼厂。

他到沈阳本来已是降级分配,他还要从条件好的单位主动要求调换到最艰苦的冶炼厂,最后又降到最艰苦的铅冶炼车间,做最艰苦的电解、电调工种。

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真诚追求革命,努力改造自已的青年来说:“不吃苦不能当左派”的狂热信念使他付出了残痛的代价。也从此掉进了无尽的苦海。

当时技术工艺十分落后。工人每天在电解槽里提铅板,每块四十多斤,要屏住呼吸、憋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往上提铅板。每天上下几百次,一不小心掉下去就被酸液烧坏了。

一个礼拜下来, “腰疼得直不起来,骨头架子全散了,一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干活,心里真打怵—明天怎么能顶下来呢?连续七天夜班下来,人就像害了一场大病,整个人像没了魂似的!那种软刀子割肉的无尽痛苦和无奈,无以言表!……

顾同学在电镀车间


这么落后,这么笨重,这么高温,这么辛苦,这么污染,真叫人无法理喻,难以接受。那时前途茫茫,也不知要干到哪一天?!” 更可恨的每天吃的是一股霉味的玉米发糕。到了嘴里老是咽不下去。长此以往弄了个严重营养不良。

就这样,靠坚强的意志力量战胜了精神和体力上的困苦,顾同学一干就是10年,10年来他还坚持技术改造、科学管理和进行社会调查,为厂里的建设贡献力量和智慧。这位哈军工毕业生在冶炼厂漫长的的岁月里没有沉沦。一直是工厂里最优秀的人。终于成为优秀的企业管理者并从事科研工作,所著论文曾获航天部,国家计委,经贸委多个奖项。由于在恶劣的环境里长期艰苦劳作,顾同学现在铅中毒等病缠身,这是那个时代在他身上留下的残酷烙印。

前几天新三届发表了我同班好友何晓星的文章《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读者很难理解一个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的哈军工优秀大学生,竟自我下放农村当农民!一干 11 年!一个从小在大上海长大的孱弱书生,为公社救马竟拿生命去拼!简直是那个时代都绝无仅有的革命极致!

他的的确确是在农村当一名普通社员,没有工资,靠挣工分维持最低水平的生存。那时王克曼,孟庆泉和我一起去农村看望过他,王克曼用自己微薄的薪水接济过他,但始终也劝不回头,他一呆就是11年!后来他到工厂从头开始当普通工人又是7年!

2019年4月哈军工65571班同学在合肥聚会。左起:何晓星,王克曼,吳新明,王克曼夫人


他不是为了当官发财在农村工厂体验生活积累升官的资本,他当时的信念就是认为大学生应该在农村工厂里改造世界观,成为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这是一种拉赫美托夫式的自我锤练和自我放逐,和那些被迫上山下乡的知青不一样。这种对革命走火入魔的傻根极为罕见!在哈军工也是独一份。但他终于成为一个真正有自己思想的人!正是他这18年经历,使他对中国社会和革命价值观有了清醒的思考!他虽轴而执着,但有了独立的思辩力,他从自己从最底层和群众共同生活的实际中来观望现实,所以在进入研究单位后,他曾对工人下岗提出过比国策更人性化更合理合法的设计!

徐同学哈军工5系65届毕业生,相对说他是幸运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铁岭一个老兵工厂,生产导弹的专业厂,可谓专业对口。在厂里学徒半年,厂里北大荒农场需要人种地,大学生必须锻炼,厂里二话没说,就派他去。徐某在北大荒春播秋收什么农活都经历过,徐某吃尽了苦头,最惨的是收庄稼,累得像狗熊一样,爬不上炕。北大荒最厉害的是小咬,咬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痛痒难过。

北大荒的农场的水都是井里打上来,直接喝,有一天,徐同学多了一个心眼,打上来的水多看了一眼,看见水里竟有小虫子在里面游动,从此,他再渴也不敢喝生水了。

当时农场里流行着这样的顺口溜:北大荒、北大荒,满山片野是高粱,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没有大姑娘。徐同学在农场劳动,晚上值班时就碰上了狼群,还好,他和另外一位工友偷着藏在仓库里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羊圈里羊少了几只,还有的羊被狼吃得乱七八糟,肠子都拉出来了,空气里到处都漂浮着血腥味,那情形真是惨不忍睹!他们幸亏躲过了一劫。

为了这件事,他俩被厂领导狠狠地批了一顿!不料后来的事更加奇异。有一天他和工友一起去森林里采蘑菇,发现有一只小羊在叫唤,深山野林里虎狼出没,这只柔弱的小羊怎么生存下来的?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猜想:是不是那天夜里,狼群带回来一只羊羔,或许狼妈妈正在哺乳期,母性大发,把羊羔当成自己的孩子保护和抚养了吧?

徐同学在北大荒农场


一年过去了,回到厂里,这时碰上了贵州遵义兴建三线工厂,老厂需要派人支援,徐某作为骨干又踏上了新的征程,来到了遵义。一干就是35年。整个一辈子都献给了穷乡僻壤的边陲小镇,献给了他一生钟爱的国防科技事业。由普通工人成长为技术专家,高级工程师。毕业30年班里北京聚会徐某来了,带来了一身山沟的气息,但是他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为了他孩子的工作安排,大家想尽了办法,让孩子走出了山沟。

大学同窗在上海黄浦江畔。左起吴新明 ,陈玉平,何晓星


北大卢达甫在《告别未名湖:北大老五届行迹》中描述了北大几十名来安徽省工作的同学的境界,总的感觉是老五届同学生不逢时。但是,我的事例中的哈军工毕业生无论环境多么艰苦和不利,主人公们总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最终,每一个人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比较完美的结局,老五届并不比别人差!



吳新明近影


2020-12-27蚌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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