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丨元山里子:我赶上时代的奇迹
老编的话:2018年是新三届大学生中的77、78级走进校园40周年。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延续“卌年”“校园”“同窗”等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
元山里子,厦门大学外文系7 8级。1986年日本早稻田大学日语研究院毕业,后从事跨国服装商业活动,1996年创业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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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的一生命运,很多时候取决于父母的决定。我1974年高中毕业,那还是在1977年恢复高考的前三年。我们那时候高中毕业,就意味着在校学习的生涯结束了。
烦恼也同时来了。当时的国家政策,规定城市居民家庭中,一家只能有一个孩子留在城里工作。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必须有三个人到农村,留在城里的只能有一个人。问题是我和妹妹是双胞胎,我只比妹妹大10分钟,那么我和妹妹谁留城工作呢?
为此,父母也非常伤脑筋。父母出于公平,完全束手无策,对他们来说,这两个孩子条件完全一样,硬要比,也许可以说出各自的擅长,可是关系到两个孩子一生的走向,那么聪明的父母亲也蒙了。
父母犹豫了一段日子,最后父亲说:“这次我们暂时不响应号召了,你们两个双胞胎姐妹,都留在家里。”
当时的规定是,家里只剩一个孩子的情况下,国家才给那个孩子安排工作。父母让我和妹妹留在家里,我们只好在家呆着吃闲饭。不过,父亲并没有让我们双胞胎姐妹真的在家吃闲饭,而是给我们姐妹秘密开设了“家庭大学预备班”,父亲自己教我们考大学的课程。
父亲这个决定,在我看来一方面是大胆,另一方面是不可思议:在当时的大环境下,父亲费劲教我们这些大学的知识,岂不是无用之功吗?
父亲当时没有跟我们谈他的想法,很多年之后,父亲才跟我们谈起他当年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父亲说:“我们都知道,一个国家的建设需要人才。那么国家建设需要的人才从哪里来呢?我们就要办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发现人才,第二件事是培养人才。人的才能是有很大差距的,这个我们谁也无法否定。所以在培养人才之前,我们必须先发现人才,然后再对他进行培养。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人才的,对一个没有才能的人,你再花多大的力气培养,都是白费劲。”
父亲又补充说:“当然,人各有自己的才能,有的人善于唱歌,有人善于游泳,有人善于搞科学研究。比如我没有游泳的才能,如果培养我去游泳,再花多大的力气,也是白费劲,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得到金牌。”说到这里,父亲问我们说:“第一步发现人才,第二步培养人才。那么怎么发现人才呢?”
我们两姐妹谁也想不出答案。父亲解释说:“高考就是发现人才的办法。”
父亲还说:“不考试,我们就无法分辨谁具有人才的素质,就会有很多不具备人才素质的人,却上了大学,白白浪费了很稀缺的高等教育资源。打个比方,培养一个游泳运动员,总要先考考他们,看谁游泳游得快,谁的身体素质好,然后选出几个好苗子,再重点培养。如果不考试,随便推荐几个品德好的年轻人,去练游泳,肯定是培养不出好运动员的。”父亲这个游泳的例子,非常容易懂,我们都连连点头。
1974年的时候,父亲就已经预测到,用不了多久,国家就会恢复高考。所以1974年父亲给我们两姐妹办起“家庭大学预备班”,让我们在家自学大学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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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1974年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跟我们解释那么多,只是跟我们说:“你们要好好学习,我们国家不久就会改变政策,不久就会恢复高考。你们现在学好,将来就可以考进大学读书的。”
那么,父亲教我们两姐妹什么呢?父亲认为妹妹数理化比较好,就教妹妹数理化和英语。我对文学很迷恋,在初中期间,1972年左右,我们鼓浪屿的孩子偷偷传阅世界名著,每一本书到手,都有期限的。那时候,还没有复印机,对一些难舍难分的诗歌和短篇,我就连夜抄下来,一共抄了8小册,有普希金的诗、有蒙莱托夫的诗,也有安徒生的童话和高尔基的散文诗等等,父亲认为我喜欢文科,就教我历史、文学,甚至哲学。当然那时候,没有教科书,都是父亲用自己脑子里的储存来一点一点教我们的。
除此以外,父亲还教我日语,我还记得第一次学习日语文章,是一篇《五月的鲤鱼旗》,是讲日本五月男孩子节日时家家户户升起鲤鱼旗的文章,还有一首童谣《鲤鱼旗》。
当我六年后去日本留学时,看到五月的鲤鱼旗,居然热泪盈眶,那是离开父母异国生活时,这个曾经跟父亲偷偷学的日语课的内容,突然在现实中呈现在自己的眼前,触景生情,使我第一次体会到如山如海的父爱啊。
我和妹妹一边在家里跟父亲学习,一边对父亲的话还是半信半疑:“真的会恢复高考吗?”
一年过去了,国家没有恢复高考,两年过去了,国家还是没有恢复高考,这时我和妹妹都越来越失望,觉得父亲恢复高考的说法或许不可靠。
到了第三年 ,难忘的1977年,父亲的预言,终于变成现实,我们都有点不敢相信,愈发佩服父亲真的有那个传说中的“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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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恢复高考,高考大军前所未有的庞大。当时,我们所在考区鼓浪屿是3%录取率,真是难于上青天的感觉。
可是好事多磨,1977年的高考大门虽然开了,但是并不是对所有的适龄人敞开,还是有很多规定,对我们家来说,四年前的烦恼依然存在,因为77届和78届,除了应届生以外,依然执行一个家庭只能一个留城资格的孩子才能报考大学。也就是说,我们这对孪生姐妹去参加高考,依然要二择一。
这时候,我们姐妹俩就互让起来,我说:“我比较笨,万一考不上,连累妹妹明年不能去考,那还不如妹妹先去考,考上了,我就名正言顺变成留城孩子,明年也可以去考呀。”
妹妹说,她胆子小,爱慌场,压力这么大,更要慌,考不上,会耽误我。
最后,还是由父亲来判断,父亲认为,我的胆子大,适应社会的能力也比较强,第一场考试妹妹去参加,万一考不上,第二年妹妹积累了经验,一定能够考上,我第三年再去考,也来得及。
于是妹妹肩负两个人的命运,参加了1977年高考,功夫不负有心人,妹妹考上第一志愿厦门大学数学系。于是,我名正言顺地成了留城的孩子,在此感谢妹妹的好开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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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高考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我有了留城的资格,可以参加高考了。其实,到1978年已不存在留城问题了。不管怎么说,1978年终于当上光荣的高考生,参加了高考,并进入鼓浪屿考区文科总分第一名,也幸运地考上我的第一志愿———厦门大学外文系日语专业。
记得当时作文考题是《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题目很大。呵呵,现在想起来很可爱啊。可是这个作文与我躲在家的四年所谓文学功课的积累,与什么普希金的诗,高尔基的文,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还有点小不平衡,觉得这也太看不出水平嘛。
由于我和妹妹在那几年中,一直跟父亲学习,所以我们没有荒废学业,比一直没有再读书机会的高中同学们,有很大的优势,所以我和妹妹都顺利地考上了厦门大学。我想,如果没有 父 亲 当 年 的“ 先 见 之明”,使我们一直没有荒废学业,我们要想考上厦门大学,恐怕要困难得多。作为他的孩子,知者子惠,我真是非常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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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我毕业了,分配在厦门大学台湾研究所,担任日语资料翻译,记得第一个翻译任务,是《台湾高山族雾社起义》的文献,在窗明几净的台湾研究所,有自己的桌子和椅子,有一块大玻璃压着新桌面,简直是一场梦。四年前,还不知道人生走向,突然,因为恢复高考,犹如灰色的人生顿时漆上粉红的色彩,这时候我27岁。
27岁,应该开始谈恋爱 ,应该考虑终身大事……在很多应该中,居然我没有恋爱、选择了留学。
我的高考比起其他人,姗姗来迟,等了四年啊,人生有几个四年可以这样等的,真的得之不易。这也使我对求学,有一种贪欲,23岁考上大学以后,一直到33岁,都不中断大学学习,仿佛要把那1974年至1978年中断的四年学校生活满满地补回来一般。
当我放弃厦门大学台湾研究所安定的工作,在东京一边做超市包装蔬菜的工作,一边读书,已经28岁了,东京的房东太太不止一次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辛苦?赶快嫁人,做个全职太太多好。”
当我在东京的女生宿舍,连一杯咖啡都舍不得喝,咕咚咕咚喝着不用做任何处理的日本洁净的自来水时,台湾女生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我:“是什么让你这么节约,又这么快乐?”
当我留学的第二年,从东京寄给远比我富有的父母勤工俭学节约下的生活费10万日元时,我的大陆同学怜爱地问我:“难道你父母这么需要这个钱吗?”
我很想告诉她们,但是那时候我没有时间告诉她们:“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追求梦想更幸福的事情了。”
我很想告诉她们:“因为经过四年没有前景、没有梦想的时期,人一旦有了梦想,一切都苦中有乐。”
我很想告诉她们:“父亲引导我走向高考的父爱,比天高比海阔,我想对他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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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我在我的母校中学讲座时,对学弟学妹们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高中,你们是幸运的高中生,因为高考的大门,为你们每一个人敞开着,各种学科为你们而设立,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拼搏一试。不过,幸运这个东西有时候会给年轻人造成紧张感的缺失,而不幸这个东西有时候会给年轻人带来连续的紧张感。”
我28岁那年,舍不得停下学习。可以说1977、1978年恢复高考是我一生的转折点,它的意义,超越了高考这个单纯的学历上的意义,而是为我铺下了通往自己梦想的轨道。
沿着这个轨道,我不断地实现自己的梦想,经历了异国的学习、工作、创业后,终于在47岁高龄时在日本实现了我的第三个梦想,就是走文学的道路,出版了日语小说,并在海外中文网家史征文活动中,以《三代东瀛物语》获得一等奖。今年1月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三代东瀛物语》,这条路我还要一直走下去。
父亲引导我们走向高考的道路,引导我们朝着自己的梦想,不断追求,时过40年,我们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今年父亲100岁,依然与我们在一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原载《南方都市报》2017年0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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