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琳诗歌十五首||白露书

赵琳，笔名小小贝，95后。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诗刊》《星星》《草堂》等。参加《星星》诗刊2018第十一届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获第九届“包商银行杯”一等奖、第三届“诗探索•春泥诗歌奖”提名奖、第六届野草文学奖、第35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歌奖等奖项。诗歌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本期约稿：陆岸

赵  琳

诗十五首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二十年间，我在憧憬过的美好生活

和糟糕的自己之间

我想到了幸运这个词

从来没有人见过

童年在一棵樱桃树下成长

我的祖母陪着我，她用皱巴巴的手

抹去多余的泪水

并教会我

在一个人绕过石头之前

必须学会如何弯腰

从来没有人见过

我在梦想破碎时，还能堆起一间

木屋子，门前花柳成映

屋后鸡犬相闻，一块空地

种上新鲜的竹笋

春天，和心爱的女人

在雨后

去对面的山坡，采摘草莓

夏天，我收拾好旧渔具

在河中打渔，放鸭

鱼虾肥美，换好秋天的柿子

冬天，我只做一件事

在雪中陪孤独的留守儿童打雪仗，扔雪球

并教会他们，雪的一生

都在白色中度过

高寒之地

高寒之地，白皑皑的雪堆积在山涧

绝壁悬崖的一朵紫色龙胆花

它盛开在白雪中，在衰亡中重生

如果在傍晚，它与暮霭中

落下的晚霞形成对比

眼里的雪，和蓝色的天空

中间，住着自由的神

从山下看去，山羊仰视过的角度

正是一朵花节制了整个世界

下山途中，遇见牧民吹奏鹰笛

一种鹰翅膀骨制作的笛子

这是一只高寒之地的鹰

黑褐色的翅膀，黑晶色的眼睛

它带着某种神秘的荣光

听说，活到一万年后，会和彩虹一样

消失在茫茫雪域，而人只能

在一支鹰笛的声音中

听见，两只鹰打斗的场景

雨 中

我们不清楚雨什么时候停

远处山谷安静，雨雾中

没有一只鸟飞过，没有一条路

可以看见牛羊的痕迹

半坡上，瓜果园里

挂满葡萄，紫葡萄，白葡萄，红葡萄

鲜艳的西红柿，敦实的南瓜

绿油油的豆角，正在雨中漫步

母亲戴草帽，提竹篮

准备在雨中出门

她安静的样子，仿佛告诉

我们对世界的一切抱有美好

穿 过

一只麻雀穿过田间，它把天空洗涤干净

是一种不留一丝白的蓝色

一条青蛇穿过屋顶，它撬动不牢固的瓦片

是一种打破紧挨着的爱情

一头驴子穿过林间，它带回木柴和冬天

是一种宽恕时间的福音

 一匹白马穿过高原，它踩出茫茫雪原的路

是一只牧羊犬跟随它的主人

一头狼穿过梦境，它忍住饥饿和伤病

直到倒在死亡途中

当万物穿过记忆，我望向

日渐模糊的永恒，如明亮的镜子一般冷清

两个病人的交谈

晚饭后，两个病人

交谈着各自的病情

像两条上岸的鱼聚在一起相互取暖

他们聊到了家庭

聊到了都沉默不语的治疗费用

他们叹息着生活的种种因果

并非每个老人都能安度晚年

每个年轻人都能平安喜乐

每个心存善念的人都能幸免于难

他们年过半百，身体里装满了

骨钉，人造骨，支架，起搏器

家里备着轮椅，拐杖，氧气机

他们体外的毛发、胡须越来越白

体内的炊烟、故事越来越少

他们交谈着，没有过去的两个人

靠在椅子上，二十四楼的暮色为背景

白露书

雨雾中草木灰蒙，群山静语

我们打量着衣食，起居，住行

美好的一天没有寒意

玉米林冒出的稻草人草帽

在风中轻轻招手，像抚摸着大地

白露的颜色，山谷冬小麦

在土里默默发芽，那是一家人的口粮

野草中，儿时丢失的故乡被风

拨一拨，仍旧有童年的痕迹出现

我们二十多年间，从山脉到平原

从森林到旷野，一次次纪念过往

一次次刮骨疗伤，然后一次次选择离开

在充满痛楚的迁徙途中，一点点

被城市磨平乡下人的木讷

一点点被生活改变空虚的理想

偶尔像一条离开河流的鱼选择回溯

把父辈的叮嘱反复温习，把一次次

不回乡的理由放在电话里

想到这里，我羞愧地低着头

记得第一次告别祖母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在槐树下送别我

我招招手，她眼泪就落下来了

宰羊图

从阿里的岩石山下来，我知道

在阿里，有两种不同的羊

一种生活阿里草地，很容易找到

这些吃草的羊，它们依偎在一起

啃草，晒太阳

这种羊是幸运的，旁边守护着牧民和牧羊犬

秃鹫和狼不敢接近

岩石里的羊就不一样，是草原最孤独的羊

天生在石头里，黄灰色的皮肤

和凸凹不平的岩石融合

它空有矫捷的身手，也不会尝试

在河边饮水，在草地奔跑

两把镰刀般的羊角，分别替大地

挂着太阳和月亮

我在牧区，看到牧民正宰杀了两只羊

草地上来自雅鲁藏布江的石锅里

正煮着一只羊，它四条健硕的腿骨

在汤里翻滚，多像上午那只

在岩石里的羊倾尽力气，用四肢

挣扎出石壁，带着残缺的半个身躯

孤零零的站在我面前

出生词

我遇到过诸多事物，一些

喜悦的相逢诸如旅途

无声的样子，模仿万物低微的状态

我们内心至少清楚，上帝有规则

人间有规则。于是，为完成那段

值得歌颂的部分：一间屋子的结构

装着一根一木，以坚硬

和宽容而存在。生活构成的细节

如掌心抓住一些尘土，一些草木

抓住被风吹过的经验，像是

只有热和冷，而使世界

具有联系的部分一定无区别：

一只出生的羊角拥有酥软的刹那

一只蹲在石头的鹰目光饱含慈悲

即使动物凶猛，也会收起獠牙和利齿

无论是你的右侧，还是左侧

我们都在身体的平衡点，安放

一颗安静的种子

战争图

岩画中，我看一场战争

正争斗正酣

落日昏黄的余晖中

有人倒地哀嚎，有人拼尽力量

握着一杆长枪

刺向受伤的敌人

而我在这里，只能

中箭倒地

多年以后，有人在我的遗骸骨中

使劲拔出

一支生锈的利箭

箭镞亮蹭蹭的 反光

雪中词

往年，父亲谈到第一场雪时

多半把木柴堆放在老屋子

把一张老磁带放进旧收音机

把一把猎枪擦拭干净，等待天明……

今年，他打来电话

谈到第一场雪时，问候完年迈的祖母

又说起了雪天带我去地窖取冬藏的萝卜

带我去风月弥漫的林间打猎

那时，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猎户

自制的猎枪足以打倒一头野猪

但这把猎枪藏在地窖，枪管生锈，寂寞已久

它光辉的时刻消失在灰尘里

父亲一直在新疆重复着与猎户

无关的工作——泥瓦匠

而我还会在雪天，独自去林间拾柴

多半时候，看到林间积雪茫茫

那里，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

像我的父亲

腊月十九记

雨中，那些事物是孤独的

春天还在林间深藏

河面没有捕鱼者，伐木者

斧头砍向春天的声音

有那么一刻，听着像我的祖父

他做过短暂的工人

更多时候是一个农夫

耕田种地，伐木烧炭

他的村庄经历过土匪祸害、自然灾害

他不会知道新冠状病毒

连非典听起来并不可怕

但是，当我走进林间

未见落雪，未见蝙蝠

未见夜里飞落万物

……

有那么一刻，雨水微微

那些受伤的事物都是孤独的

回家记

有限的时间，一些给了劝说

一些给了手机，刷新屏幕了解

一日之内的最新消息

一些给了夜晚轻微的睡意

白天，祖母在墙角晒太阳，打瞌睡

我不会告诉她武汉的一切

她常年身体虚弱，已经一年多

没有出大门，仿佛世界早已离开她

而她不知道那些忧惧和担心

是多么一件幸福的事

甚至连我走了，她只是点点头

叮嘱早点回来，愿她

朴素的一日三餐

已然是生活的全部

山林记

雨还在下，屋外新茶新鲜

但已很久无人来访

远山层层薄雪，趁雾色进山

林间猎人已经绝迹

虚构一条猎犬，它在追猎物

春风和月光喂饱麻雀

我和影子都忽略一座山的起伏

时间正剥离

青山和峡谷的年轻

一株株草木正经历着

葱郁，山火，雷电，大雪……

那些星辰是一颗颗苍老的眼睛

曾经注视

我爱上土豆玉米，樱桃瓜果

现在，我仰望星空

在安静中

把鲜活的兽皮披上

像祖先一样

在灰烬里取出一块兽骨

人间正在春天赶路

我们停下来，看看

黑夜里闪光的村庄，像一盏盏

悬空的星星在人间汇聚

他们最终去哪里了？

只有在最后一颗星星，熄灭黑暗时

我们看到，未知的旅途中

有人趁着春天出行

雨季湿润，椿树发芽

那些返乡的年纪，重新回到身边

人间正在春天赶路，纪念正在雨中清晰

我们从未像以前一样把生活

缓缓地扯出来，面对悲伤泪流满面

我们付出所有至爱的青春后

平静的在一幕幕回忆里原谅曾经

原谅这世界的遥远，和大概模糊的过往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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