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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我曾经在孟加拉的乡间,坐落于恒河河畔的一座船屋里,过一种离群索居的隐遁生活(赠阅名单)| 纯粹特辑

叶芝 泰戈尔 纯粹Pura 2023-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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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



叶芝1912年英语版《吉檀迦利》序言


1


前几天,我对一位杰出的孟加拉医学博士说:“我不懂德语,但是,如果一位德语诗人的译文感动了我,我就会去大英博物馆的图书室,寻找相关的英文书籍,了解这位诗人的生平事迹,了解他的思想历程。但现在,尽管这些译自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的散文诗使我心潮起伏,这种阅读经验已是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然而,如果没有印度朋友告诉我一些信息的话,我对该诗人的生平,以及使这些作品成为可能的思想运动,简直是一无所知。”


我的这种阅读经验,在这位孟加拉医学博士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说道:“我每天都会阅读罗宾德拉纳特,读他的一行诗句,就可以忘却世界上的一切烦恼。”


我说:“若在理查二世统治的时期,一位生活在伦敦的英国人,他阅读彼特拉克,或但丁的英译诗歌,但找不到任何一本辅助的书来解答他的迷惑,他可以询问佛罗伦萨来的银行家,或者来自伦巴底的商人,就像我现在向你发问一样。而我现在所知道的全部,无非就是这册诗集,它是如此丰富,复又如此单纯,在你们的国家,新文艺的复兴运动已经发生,可惜除了道听途说之外,我却无从了解更多。”


梵澄译丛:吉檀迦利(最新版)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闻中 译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22-07


他回答道:“我们也有其他的一些诗人,但没有一位可以与罗宾德拉纳特平起平坐。我们把这个时代称为‘罗宾德拉纳特的时代’(epoch of Rabindranath)。在我看来,你们欧洲没有一位诗人,像他在印度那样负有盛名。他的音乐与他的诗歌一样伟大,他的歌曲被人到处传唱,从印度的西部,一直到说孟加拉语的缅甸地区。从他十九岁时,刊出他的第一部小说开始,他就非常著名;并且,当他年纪稍长时所写的戏剧,至今还在加尔各答上演。我非常钦佩他生命当中的那种完整性。在他年幼的时候,他可以一整天坐在自己的花园里,他书写的都是大自然的事物;大概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光景,他曾遭遇巨大的悲痛,便用我们的孟加拉语,写出了最美丽的爱情诗篇……”他略微一顿,然后带着一种深情的语调,继续说道:“我在十七岁的时候,读到他所写的爱情诗时的那份感激之情,语言是永远也不能表达出来的。此后,他的艺术越发深沉,逐渐呈现出了宗教与哲学的意味,人类的一切灵感与向往,人们在他的诗篇当中都能找到。而且,在我们的圣徒传统当中,他是第一个既不拒绝尘世生活,又能够把这种生活本身全然表达出来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那么热爱他了。”


也许,在我的记忆里,我对他字斟句酌的用词或有些微的改变,但这些确实都是他的原意,他还补充说道:“一些日子以前,罗宾德拉纳特曾来到我们的一个教堂里诵经礼拜——我们的梵社(Brahma Samaj)也使用你们英文里的‘教堂’一词——那是加尔各答最大的庙宇,他的到来不仅使得庙里面十分拥挤——一些人甚至站到了窗台上,而且,整条大街都是人山人海,变得水泄不通。”



梵澄译丛:《吉檀迦利》(最新版)护封展开图


还有另外一些印度人来看望我,他们对泰戈尔这个人的尊敬,在我们的世界里听起来不免有些匪夷所思。在这里,我们常常把伟大的与渺小的事物,一起隐藏在同样的面纱后面,并以一种显而易见的喜剧,以半真半假的贬损语气来表达它们。甚至,当我们在建造宏伟的宗教建筑之际,我们的话语当中可有半句对我们自己伟人的敬畏之辞?


“每日凌晨三点——我知道,是因为我曾经看见过那种场面……”其中的一位印度朋友这样告诉我说,“……泰戈尔就开始冥想,他一动不动,大概经过两个小时,才于神性的沉思中苏醒过来。他的父亲马哈拉什(Maharishi),有时甚而会静坐一整天,直至第二日的到来。有一次,他们航行在一条河流上,由于周围的景致怡人,他立即陷入了冥想。掌船者只好泊船等待,八个小时之后,他们才继续前行。”接着,他又给我介绍了泰戈尔先生的家族,好几代伟人,都从这个家族的摇篮里面诞生。“今天,”他说道,“这个家族里面就有葛贡德拉纳特·泰戈尔(Gogonendranath Tagore)和阿班尼德拉纳特·泰戈尔(Abanindranath Tagore),他们都是艺术家;而罗宾德拉纳特的兄长德维金德拉纳特(Dwijendranath Tagore)则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松鼠会从树枝间出来,爬到他的膝盖,小鸟们则会飞到他的手上栖息。”我注意到,在这些印度人的思想里面,有一种肉眼可以看得见的美,以及对意义的感受力。好像他们都信奉着尼采的学说,即我们不必相信道德或智力的美,因这些事物无论迟早,都不会于现实事物上留下它们的印迹。


我说:“在你们东方,你们知道如何维系一个家族的声望于不坠。前些日子,一位博物馆的馆长曾指着一个黑皮肤的矮个子男人——彼时,他手中正在整理着他们的中国印刷品——对我说道:‘那是日本天皇(Mikado)世代相传的遗产的鉴赏家,他是这个家族里面这种角色的第十四代传人了。’”他回答道:“当罗宾德拉纳特还是一个小男孩时,他就在自己的家里,受到那种文学和艺术的熏陶。”我想起了这些诗的丰富性与纯粹性,不由地说道:“在你们国家,是不是也有很多宣传式的文学,很多这类的评论文章?而我们常常必须这样去做,特别是在我自己所属的国家里。我们的大脑渐渐停止了那种创造力,但我们却一筹莫展。如果我们的生活不是持续地在竞争,我们就不会感觉有趣味,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我们找不到自己的听众与读者。在我们的精力当中,大概有五分之四是耗在了与各种不良趣味的战斗上,无论是同我们自己的大脑,还是与别人大脑里面的那种趣味宣战。”“我理解的,”他回答道,“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宣传式的写作。譬如,在我们的乡村里面,人们常常在背诵从中古世纪的梵文改编而成的那种漫长的神话诗篇,它们也经常插入一些片段,告诉人们必须履行的人世义务。”



泰戈尔《吉檀迦利》手稿


2


这些诗歌的译稿,我随身携带了好一些日子,我在火车里面读它,在公共汽车中,或者餐馆里面读它。我时常不得不把它合上,以免陌生人看到我那种受感动的样子。这些抒情诗篇——据我那些印度的朋友告诉我,其孟加拉原文充满了微妙的节奏,充满着任何别的语言无法翻译与传递的轻柔色彩,还充满着诗韵与格律的新发明。


这些诗歌显示了我毕生梦寐以求的境界。这是最高的文化成就,然而它们又像大地上的青草一样,只是从普普通通的土壤里面生长出来的。诗人所在的传统,诗和宗教是一回事,而且历经了很多个世纪,从知识阶层与非知识阶层那里采集各种隐喻和情感,把学者和贵族的思想世界,重新带回到了普罗大众那里。如果孟加拉的文明从不间断,如果普遍的心灵——犹如同一位神灵的一样——可以流贯于众生万有,而不是像我们这里,分化为十几个彼此毫无同情与了解的心灵,那么,即便是这些诗歌当中那种最为精妙的地方,几代人过后,也仍然会传递到路旁的乞丐身上。当英格兰只有一个心灵时,诗人乔叟写出了他的《特洛伊洛斯和克瑞西达》(Troilus and Cressida),并认为自己写出来仅是供人们默读,或者高声朗读的,因为我们的时代很快到来。但是,他的这些诗篇还是被行吟诗人在民间传唱了好一些岁月。



叶 芝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倒像是乔叟的先辈,他为自己的作品谱曲,而且人们每时每刻都能够理解这些诗歌里面的丰富性,复又如此自然,如此大胆奔放,充满诸多意外的惊喜。因为他在做的事情,从来不会让他们觉得奇怪,感觉不自然,或者需要防范。这些诗篇不会被装订成精美的小册子,放在女士们的书桌上,供她们慵懒的双手来翻阅,然后又慨叹着生命的百无聊赖;这些诗篇也不是供那些大学里的学生收藏与携带的,等到他们的人生奋斗甫一开始,便全被丢在了一边。相反,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旅人们在大路上、舟子们在河岸边,他们皆会咏诵与歌唱着这些诗篇,恋人们在彼此等待的间隙,也会低首吟哦,并且会发现,这里面呈现出来的那种神圣的爱是一个神奇的海湾,因为他们自己痛苦的激情,居然可以沐浴其中,而重放青春的生气。


在每一个时刻,这位诗人的心会向这些人打开,并且毫无自贬身价、折节下交之意。因为这些人会理解它,因为它的里面充满了他们自己的各种生活情境:一位身穿褐色衣裳的旅者,身上尘土落满,也不会显眼;一个在自己的床上寻找花瓣的女孩,而这些花瓣则是从她尊贵情人的花环上掉落下来的;在空空的房子里面,仆人或新妇正在等待着主人的归家——这些都是人心渴慕神明的形象。鲜花与河流,海贝的吹响,印度七月的滂沱大雨,或者是那种灼热的酷暑——这些则都是表达心灵在结合或分离时的复杂心情。而一位孤坐河岸边的船上,摆弄着笛子的人,就像中国水墨画里那些充满神秘意味的人物,则是上帝自身。


对我们充满新奇的这整个民族、整个文明,似乎都落在了这种想象里面。但是,我们的感动并不是由于这种新奇,而是因为我们遇见了我们自己的形象,好像我们漫步在罗塞蒂(Rossetti)的柳树林里,或者,也许是在文学当中首次听见了我们自己的声音,居然仿若一个梦境。


自文艺复兴以降,欧洲的那些宗教圣徒的作品——尽管我们很熟悉他们的隐喻世界,或者熟悉他们思想的总体结构——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我们知道,我们最后必须舍弃这个世界,而我们也已经习惯于在疲惫或高亢的时刻,考虑自愿对尘世的放弃;但是,我们读了那么多的诗歌,看过那么多的绘画,听过那么多的音乐,肉的召唤与灵的哭泣似乎来自同一个声音,我们对它的贸然放弃,难道不是过于粗暴吗?



吉檀迦利

作者: [印度]泰戈尔 著  闻中 译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18-07


而且,我们与圣伯纳德(St.Bernard)有什么共同点呢?他就这样把自己的眼睛闭上,看不到瑞士湖的美景?或者,我们与《启示录》(Book of Revelations)的那些激烈言辞有什么共同之处吗?如果我们愿意,在本书当中,我们则会找到充满优雅诗意的话语:


我必须上路了,弟兄们,请为我饯行吧!向你们所有人鞠躬之后,我就应当启程了。


我交还了我门上的钥匙——交还了房子的所有权限。如今,我只请求你们最后的几句话语,便要开始赶我的前路了。


我们做过很久很久的邻居,但是,我接受的多,给予的少。现在天已破晓,我黑暗屋角的灯火已经吹灭,召命已至,我准备远行了。(第93号献歌)


当我们的心离A.肯佩斯(A.Kempis)或十字约翰(John of the Cross)最是遥远的时候,这正是我们自己的心在哭泣:


因为我爱上这个生命,我知道,我也一样地会爱上死亡。(第95号献歌)


然而,这本书探索的,绝不仅仅是我们告别尘世时的那种思想。我们往往不曾知道自己对存在界所藏有的深沉爱意,而信仰它,对于我们又几乎不可能。然而,当我们回顾自己的人生时,我们则会发现,在我们探索人生密林中的诸多路径时,在我们孤处深山而深感喜悦时,在我们对自己心爱的女子提出神秘要求时,正是这种爱,创造出了那种内在的甜蜜:


那时,我还没有为你的到来做好准备,我的国王;你就像一个平凡的生人,不请自来,主动地进到了我的心房。从此,在我生命流逝的无数时光里,盖上了你永恒的印记。(第43号献歌)



泰戈尔


于是,这个世界就不再是神圣的牢狱和惩罚之地了,反而是一种升华。仿佛进入了画家更为深沉的心境当中,因为它既画出了尘土,也画出了阳光。而为了寻找到类似的声音,我们会靠近圣弗朗西斯和威廉·布莱克,他们在我们遍布暴力的历史当中,看起来却仿佛是异族人一般的迥然相异。


3


由于对某些一般化程式的信靠,我们尽是写些冗长的巨著,而里面很可能并无一页拥有特色,使写作本身充满乐趣,正如我们在这里战斗、在这里赚钱,并用政治填满了我们的头脑。所有这些所做的,都是一些沉闷无聊的事情,而泰戈尔先生,就像印度的文明本身一样,一向都以灵魂的发现为至高乐趣,并让自己臣服于这种灵魂的自然。他似乎经常将自己的生活,与那些追逐我们的时代潮流、那些在世界上看起来更为重要的人物的生活,相互比较,相互对照,却又总是十分谦虚,好像他只是肯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对他自己才是最好的一样:


那些回家的人们望着我发笑,使我满心羞惭。我像女乞丐一般地坐着,拉起了裙子,盖住我的脸,当他们问我要什么的时候,我垂下了眼帘,闭口不语。(第41号献歌)


而在另一些时候,罗宾德拉纳特则记起他从前的生活,曾经有过的另一番模样,他便会写道:


我曾经用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善恶的交战当中;然而现在,正是我那于闲暇时分携手的玩伴的欢愉,把我的心吸引到了他那里去。我也不知道这突然的召唤,究竟会成就一种何等奇妙的境界。(第89号献歌)



《吉檀迦利》(最新版)封面平面图

在别处的文学里面,我们找不到有这样的一种天趣、一种单纯,使鸟儿和树叶显得与人类是如此亲近,如同它们与孩童们的亲近那样;而季节的变更则成了一件大大的事情,就像我们以前的时代,人类的思想尚未把天时与我们自己隔离那样。有时,我很想知道,他的这种天趣与单纯,是否也是脱胎于孟加拉的文学或宗教的信仰;而在其他的一些时候,我又想起了小鸟栖息在他兄长手中的事情,这倒令我更乐意认定这是一种代代相继的禀赋,就像特立斯坦(Tristan)或皮兰诺拉(Pelanore)的优雅举止,乃是好几个世纪才得以秘密成长起来一般。事实上,当他谈到孩子们时,他自己在很大程度上似乎就具备了这种特性,人们很难确定他是不是也同时在说着一些圣徒们的品质:


他们用沙子盖起了房屋,手中摆弄着空空的贝壳。他们还用枯萎的树叶编成了小船,又欢笑着让小船漂浮到深远的海上。孩子们在世界的海岸,进行着他们专注而安定的游玩。


他们不知道如何游泳,他们也不懂得怎么撒网。采珠者在寻找宝珠,商人们向远方出航。而孩子们却把石头捡起,再把石头扔下。他们既不寻找那隐藏的宝藏,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进行撒网。(第60号献歌)


(W.B.叶芝  1912年9月)



延伸阅读


1913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


时间:1913年12月10日
演讲者:瑞典皇家学院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
    哈拉德·雅恩(Harald Hjärne)

本学院决定,把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颁发给英属印度(British-India)的诗人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我们认为,给这样一位作家以这样的一种确认,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因为接受这份荣誉的作家,他在最近几年所写下的“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精美诗篇,完全符合阿尔弗雷德·伯纳德·诺贝尔(Alfred Bernhard Nobel)所立遗嘱之要求。而且,本院覃思良久,经过详尽严格的审核环节之后,认为这些诗歌最接近诺贝尔文学奖所规定的标准。故本学院以为,没有理由因为这位诗人在欧洲的知名度不高而犹疑不决,那只是由于他的家乡远离欧洲的缘故。若是考虑到本奖项的设立者在其遗嘱中有这么一段话:“就颁发该奖的对象而言,不需要顾虑任何一位候选人的国籍所属,这是本人明确的意见。”那么,那种犹疑就显得更没有必要了。

泰戈尔的《吉檀迦利》(Gitanjali),即《献歌》(1912),是一部宗教性质的颂诗,他的这部作品尤其引起了评委们的关注。始自去年,这部诗集里面的作品,已经实实在在地归属到欧洲世界中的英语文学里面了。虽然,就作者本人的教养与创作实践而论,他确实是一位印度语的诗人,但他为自己的这些诗歌披上了一件新装,而这一新装在其形式与个人灵感的独创性方面,堪称完美。故使得英国、美国,以至整个西方的文明世界里面,那些对高雅的文学尚且抱有兴趣,并予以重视的人士能够接受与理解他的这些诗作。现在,各方面的赞誉纷涌而至,它们却无关乎孟加拉诗歌的知识,无关乎宗教的信仰与文学的派别,与任何政党的目的亦是无涉,只是将他作为诗歌艺术里面一位崭新的、令人崇敬的宗师级的人物来赞赏。而这种诗歌艺术,自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开始,就一直伴随着英国文明的海外传播而流行开来,远未退潮。



泰戈尔诗选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冰心 译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8-06
他的这些诗歌甫一问世,便立即受到了人们热情的倾慕。这些诗歌的特点如次:第一,是其形式的完美,诗人所借用的形式,已经与诗人本身的思想完美统一,彼此熔铸于诗中,并成就为一个和谐的整体;第二,是其文体的均衡,即文本的风格与韵律的平衡感极佳。若是引用一位英国评论家的意见来表达,那就是“把诗的阴柔情调与散文的阳刚力量融成了一体”;第三,是其措辞的严谨,或者说典雅,在遣词造句与借用另一种语言来作为表达工具时,它体现出了极高的审美境界。简言之,这些特征在原作中虽是固有的,然而现在却似以另外一种语言重新进行表达时,却依然能够神足气圆、形神兼备则实属不易。 

上述评价,同样适用于诗人的第二部诗集《园丁集:关于爱与生命的抒情诗钞》(Gardener, Lyrics of Love and Life,1913)。只是在这部作品中——正如作者本人所言,与其说他是在转译自己早期的作品与灵感,倒不如说是在重写一遍。从中我们看到了他人格的另一个侧面:彼种青春的情爱,使欢悦和痛苦这两种经验交织其中,复又沉溺于人世的浮沉、生命的荣枯,终被随之而来的那种焦灼与喜悦之情深深俘虏。但无论如何,我们始终可以望得见,诗篇当中有一个更高的世界,在其中隐约发光。 

泰戈尔散文故事集的英语译本亦已问世,其书名叫作《孟加拉生活的一瞥》(Glimpses of Bengal Life,1913)。虽然这些故事就其形式来看,因其出自另外一类的手笔,已不能说承载作者本人的多少特殊风格,但其内容足以证明诗人的多才多艺,他的观察之深广,他的内心对各式人物的命运与遭际的广大同情,以及在营造情节方面的卓越天才。

此后,泰戈尔又出版了两部作品:一部是诗集,描写了诗情盎然的孩童与其家庭的生活,并以象征的含义取名为《新月集》(The Crescent Moon,1913);而另一部则是演讲汇编,收集了他在英美各个大学的一些演讲词,并取名为《人生的亲证》(Sadhana: The Realisation of Life,1913)。这些讲演体现了他对人生道路的一些洞见,其内容是:人们循着何种亲证的路径俾可获得一种信仰,并在此种信仰之光的指引下,一个人的人生才不至于空虚度过。正是诗人对信仰与思想的真正关系之探索,才使得他脱颖而出,成为诗人当中天赋出众的一位,其卓越处是思想极为深邃。但更重要的是他温柔的情感,并因善于用譬,造成了富有强烈感染力的语风。确实,在虚构的文学领域,很少有人在音调与色彩上能够如此变化多端,并出之以同等的优雅与和谐,来表达种种不同的心境:从灵魂对永生的盼望伊始,一直到天真无邪的孩童于游戏时所激起的那种欢悦等,无不如是。


1924年泰戈尔访华


至于我们说到对泰戈尔诗歌的理解问题,此毋庸顾虑。因为在它里面,不是陌生的天方夜谭,而是真正普遍的人性,对此,后来者或许会比我们领会得更多。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我们却是深知的,那就是,我们的这位诗人其创作动机之一,是在努力调和人类文明的两极,这种文明的隔阂正是当今世界的显著特征。因此,它也构成了我们需要直面的重要任务与亟待解决的问题。

就这一现象而论,我们在世界文明于全球范围内之不懈努力中,就可以将它内在的确切性看得甚为明白。在未来时代,历史的探索者们将会比我们更加清楚地知道如何评价它的重要性和影响力,看清那些眼下尚处于模糊与隐蔽的事物,承认那些我们现在未能承认或不敢承认的东西。毫无疑问,在很多方面,他们会比我们目前对它所做的评价更高。故此,我们应该感激这一运动,由于这个运动,新鲜活水的源头,其汩汩清泉正在破土而出,而诗歌,尤能从中汲取灵感,尽管这些泉水可能会与异邦溪流汇合并相杂,但是,人们若想追溯这些溪流的正确源头,也许还得归功于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梦幻世界。尤为特殊的是,异域文明的传播在很多的地方,却成就了本土语言的复苏与重生的第一个明确的推动力,其结果反而使得本土语言,从人为的传统束缚中解救出来,从而有能力孕育和维持活生生的、诗的自然之命脉。

异域文明的进入,对于印度活力的复苏,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随着印度传统文化的复兴,许多方言也开始运用于文学之中,并逐渐巩固下来,占有了一席之地。然而,当这种新的传统逐渐确立之后,因为使用的频繁,又会再度导致本土语言的僵化。但是,异质文明的影响力,其实远远超过了人们已经记录在案的传播工作。十九世纪,在充满活力的方言与印度自古以来的神圣语言之间于争夺新文学潮流之控制权的斗争当中,前者若是没有得着异域文化的帮助,那么其过程与结果显然会大大不同。

而孟加拉则是英属印度最早的一个省份,很多年前,文明的先驱凯里(Carey)就曾在此地工作过,他在促进文明与文化交流的同时,也改善了当地的方言。1861年,罗宾德拉纳特· 泰戈尔就诞生在这里。


泰戈尔诗选(插图本)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冰心 译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10


泰戈尔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家族的后裔,这个家族已在许多领域证明了它所秉有的杰出智力。可见,在幼年与青年时期,泰戈尔并不是生长在一个未开化的环境当中,且这个环境没有刻意干涉他个人世界观与生命观的形成。相反,在他们的家中,不仅洋溢着高雅的艺术热情,而且对古圣先贤的智慧与探究精神深为敬重,他们遗留下来的经文也常常在家族的礼拜当中使用。在泰戈尔的时代,周围还孕育着一种崭新的文学精神,使文学面向普罗大众,靠近人们生活的基本所需。尤其经过波澜壮阔复又极度混乱的民族起义之后,政府实施了果断的改革,这种新的精神更是获得了力量。

罗宾德拉纳特的父亲是一位宗教社团最热心的领袖之一,而罗宾德拉纳特本人至今仍是这个社团的一个成员。这个社团名叫“梵社”(Brahmo Samaj),它与印度自古以来的宗教流派不同,其宗旨并不是在倡导某个特殊的神灵,以作为超乎众神之上的至高者,并对此顶礼膜拜。它奠基于十九世纪的初期,创始人是一位开明而且颇具影响力的人物。自其创立之初,他和他的继承者们就对真理的解释问题,饶有争议,故最终也使梵社分化为一些独立的支派。另一方面,由于这个团体主要吸收受过高层次教育的知识界人士,因此自创立之初,大量追随这一信仰的普通民众便被拒之门外。但尽管如此,这个社团的间接影响还是相当巨大的,甚至在公共教育与大众文学方面都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近些年来,为了帮助这个团体成员迅速成长,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做了大量令人瞩目的工作。对于这些成员来说,他是一位可敬的导师与先知。这种导师与门徒之间的亲密互动,也使泰戈尔在自己的宗教生活与文学训练方面,得到了一种深沉、虔敬和纯粹的表现。 

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使命,泰戈尔曾展开刻苦的学习,吸收各种知识,打造全面的教养,无论是印度的,还是欧洲的。而且,他还到海外游历,身赴伦敦深造,其学识得到扩充,思想益发成熟。在青年时代,他就遍游印度,甚至还曾陪伴父亲,抵达遥远的喜马拉雅山的山区。当他开始用孟加拉语创作的时候,还相当年少,他写散文、诗歌,也进行戏剧的创作。除了描写自己国家的大众生活外,他还在不同的著作中对文学批评、宗教哲学与种种社会的问题进行过探索。

许多年前,他曾有一个时期中断自己忙碌的世俗活动,坐船漂浮在神圣的恒河支流的水面上。因为依照其民族的悠久传统,他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过一段纯粹隐居的岁月,进行深度的冥想。当他重返世俗的生活之后,声誉日益鹊起,在本国人民的心目中,他已成了一位充满智慧而又虔诚纯洁的圣者。他在西孟加拉地区建立了一所露天学校,他们在杧果树下授课,许多青年学子拜入他的门下,以其为精神导师,并将他的教诲传遍全国。最近,他又在英国与美国的文学界做了一年多的尊贵客人,复于今年(1913)夏季参加了在巴黎举行的“宗教历史大会”(Religious History Congress)。此后,他又回去过他的退隐生活了。

不论在哪里,泰戈尔总是善于打开人们的心灵,让他们接受他高深的教诲。在那些受教育者的眼里,他就是智慧的传播者,他善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将这种信息传递出去,这种智慧原本只是长期存在于人们想象当中的东方宝库里面。而泰戈尔自己却谦逊地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中介,有幸生来即可自由地出入该宝库。在人们面前,他从来不以什么天才或新思想的发明者自居。


泰戈尔像(国画,徐悲鸿 绘)

在西方世界,存在着一种对工作的狂热崇拜,这是高墙壁立、相互隔绝的城市生活的产物。于是,随之也就滋长了一种不安、滋长了竞争的氛围;西方人好言对自然的征服云云,因为他们热衷于从自然中赢取利益,诚如泰戈尔所说:“仿佛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面,我们所要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从一种不愿意给我们的、完全异己的事物的安排中争夺过来一样。”(《人生的亲证》第一章)与西方人所过的这种匆忙的、疲于奔命的生活相反,泰戈尔向我们展示的却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这种文化在印度浩大的、平静的、神圣的森林当中,达到了完美的境界。这种文化寻求的乃是灵魂的恬静和安宁,它与大自然自身的生命是和谐的。在泰戈尔向我们展示的这幅诗意而非历史的画卷当中,他确信这必是自然允诺给我们所有人的一种恬静,人人皆是有望企及。凭着他先知的禀赋与权能,泰戈尔轻而易举地为我们描绘出了他创造性的心灵所憬悟到的隐约景象,而这种景象好像存在于创世之初的某个远古岁月。

然而,他却与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一样,远远躲开那些常在市场上被人们当作东方哲学兜售的东西,远远躲开灵魂轮回的痛苦梦境,远远躲开非人格化的“羯磨法则”,还有那些实际上极为抽象的泛神论信仰——这种信仰通常会被人们误认为是印度高等文明的典型特征。而泰戈尔对这些信仰却一律敬谢不敏,他不认为它们可以自往昔圣者那些精粹的话语当中找到确切的根据。泰戈尔曾仔细研读过吠陀圣颂、奥义书圣典,以及佛陀本人的教义,他从中领会到一条在他看来是无可辩驳的真理。当他于自然中寻找神性时,他便发现了那万能的活生生的人格,他是自然之主,遍及一切,拥抱万有,然而,其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却显现在一切短促无常的生命之中。既显现于伟大之事物,亦显现于渺小之生命,但在人类永恒的灵魂当中,它体现得尤其完全。他将赞美、祈祷、热忱的充满奉爱精神的颂歌,都晋献给了这位无法命名的神圣者的莲花足下。他的这种神圣崇拜可以视作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有神论,与那些苦行禁欲,甚至与道德哲学的正襟危坐皆是大异其趣。而这里所描述的那种虔敬,跟他的整个诗作是充分和谐的,这种虔敬,使他的心灵获得一种宁静。他甚至宣称,即使在基督教的信仰内,那些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的灵魂也会得到这种宁静。 

如果我们愿意,不妨也把这种信仰的方式称之为“神秘主义”,但它不是那种把个人的世俗人格舍弃,以求融入一个近乎虚无的整体的那种神秘主义。

我们这里所说的泰戈尔式神秘主义,乃是一种将个体灵魂所拥有的一切才能修炼到极致、使之热情洋溢地去迎接活生生的万物之主。在泰戈尔之前的印度,人们对这种更为积极奋发的神秘主义也并非全然陌生。当然,在古代以禁欲与思辨著称的哲学家那里,这种神秘主义的确罕见,却广泛地存在于“巴克蒂”(bhakti,一种以爱为核心的虔敬)的崇拜形式里面。



泰戈尔抒情诗选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吴岩 译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0-08


尽管泰戈尔可能是从他本国的无数古圣先贤那部巨大的交响乐中有所借鉴,撷取其中的音符,但是,他又是踏在他自己这个时代最坚实的地面上的,沿着时而平静、时而喧嚣的道路,使大地上的人类靠得更近。他致力于东西方文明的联结,建构起共同的责任,让彼此互相传递问候,使美好的祈愿越过陆地与海洋。就这样,泰戈尔用自己的诗歌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激动人心的画卷,它向我们展示了一切暂时的东西,究竟是如何被融入了那种永恒的:

主啊,你手掌中的光阴是没有穷尽的,你的分分秒秒,凡人又如何能够测度。昼夜交替,寒来暑往,时代的来往如同花开花落。唯有你最是知道等待的深义。为一朵小小的野花,你愿意支付无数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接连不断,直至这野花趋于圆满。

而我们,却没有足够的光阴可以随便错过。因为我们没有时间,所以我们必须操劳奔忙;因为我们一贫如洗,所以我们不能坐失良机。

于是,当我把时间供给了每一位向我索取它的性急的朋友时,我自己的时间也就消亡了。所以,直至最后的时刻,我都没有为你的祭坛,供奉一点像样的祭品。日子将尽,我匆匆赶来,心中担忧着你已经关闭了大门;但临末之际,我却发现,时间仍有余裕。
—— (第82号献歌)


………………………………………………

泰戈尔1921年给诺贝尔文学奖答谢辞

我很高兴,我终于能够如愿以偿,来到了你们的国家,可以利用这样一个机会,向你们表达我对你们一直心存的感激之情,感谢你们授予的荣誉,通过这个诺贝尔奖,我长年的工作得到了肯定。

我记得是那天的午后。当时,我收到了英格兰出版商发来的一封电报,说这个诺贝尔奖是授给我的云云。彼时,我正居住在加尔各答郊外的寂乡(Shantiniketan)的学校里面。这个学校想必诸位今日也是知道的。

那时候,我们正在赶往附近的一座森林里面,要去参加一场派对。当我路过邮局的邮政办公室时,一个人疾步跑来,到了我们面前,手中拿着那封自远方来的电报。在我的同一辆马车上,还有一位来访的英国客人,他刚好与我坐在一起。开始我不认为这个电报的信息有何等重要的意义,故我当时只是习惯性地把它塞入了我的口袋,心想到达目的地时,我自然会读它。但我的这位访客却认定内容甚是紧要,催促我打开,说是一个重要的电报。于是,我便打开了它……就这样,我阅读到了这个连我自己也几乎不敢相信的消息!



泰戈尔抒情诗选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吴岩 译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0-08


最初一读,我以为是此电报的语言可能存在问题,致使我生出了一种僭妄的误解,但最后,我确信这是一件真事!而且,你们也颇是容易理解,这个消息,对于我的学校和我的老师们,对于我们的那些孩子,这又该是何等重大的惊喜啊!它比其他任何的事情都更深刻地触动了当时的我,我曾为这些爱我,同时又被我深爱着的孩子们感到骄傲,他们对这份意外的奖金亦是满揣敬意。我意识到我的同胞们也将会与我一同分享此份被授予的荣耀。

那天下午的其余时光,人们可以想象,我们都在这种激动的心情中度过,直至夜晚临到。当我一个人时,我独自坐在了露台上,不禁扪心自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缘故,使我的诗歌被西方的世界所接受,并得到了这份殊荣?尽管我们分属不同的种群,自小又被海洋和巨大的山脉分隔开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彼时我并不是基于起初的那份兴奋,而是对我自己真实内心的一份质疑,我在那一刻,的确是充满了谦卑。

我还记得,自我甚为年轻的时日起,我的工作是怎样地发展与起步的。二十五岁左右,我曾经在孟加拉的乡间,坐落于恒河河畔的一座船屋里,过一种离群索居的隐遁生活。我唯一的同伴,想必就是那来自喜马拉雅山的圣湖里,于秋风中飞翔的野天鹅了。在这样的孤独中,复又是如此开阔的天地,明媚的阳光如同美酒,我似乎是饮醉了。流动的河水常做低低的耳语,与我诉说着种种秘密的情话,告诉我自然的真相。而且,我在这份梦境一般的孤独中,时光飞逝。后来,我把这种经验诉诸形象,通过杂志和报纸,将我于大自然中渐次学得的思想,传递给了加尔各答的公众们。

你们完全可以明白,这是一种与西方的文明世界截然有别的生活样态。我虽然不很确知,你们西方的诗人或作家是否也是通过这类绝对的隐居方式,度过自己青年时代最为重要的时光。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它是稀罕的,因为隐居与独处本身,在西方的文明世界中并没有什么地位。


泰戈尔


而我的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那些日子,我对于大多数的同胞来说,都是以一个模糊的人存在着。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名字在我自己所属的孟加拉地区以外,几乎无人知晓。但是,我十分满意于这种状态,它使我避开了人群的好奇与时代的喧嚣。

然后,我又来到了另外一个阶段,我的心开始感到一种焦渴,我想从孤独中走出来,为我的同胞们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而不仅仅是为我自己的梦塑造种种形状,冥思自家生命的谜境,不是的,我想通过一些更为明确的工作,一些固定的事业对我同胞们的服务,来表达我的人生理想。

其中,来至我脑海里面的一桩事情,一份工作,就是对孩子们进行教育。这倒不是因为我特别胜任于这样一份教育事业,原因也许恰恰起于我自己没有享受到常规教育的好处。有一段时日,我曾犹豫着要不要当真从事这样一份工作。但我觉得,因为我对自然怀有深爱,所以,我也自然会喜欢上那些孩子。我启动这所学校的初愿,正是想给予人类的孩子以充分的快乐、充分的生活,以及充分的与大自然交融的自由。在我自己年幼的时候,我曾遇到了大部分男孩在上学时遇到过的障碍,而且,我不得不接受那种机械刻板的教育,那种教育使得孩子们对快乐、对生命的自由不可扼制的渴望受到了深度的压抑。而我的教育之初心与启念,其目的正是为了还给人类的孩子以自由和快乐。

于是,我的身周便有了这么一群孩子,我教育他们,我试图让他们开心。我既是他们的玩伴,也是他们的朋友。我分享和参与着他们的生活,我甚至觉得自己是这个群体当中最老的小孩,我们彼此都在这种自由的气氛中,一起长大、一起成熟。

孩子们的快乐与活力,孩子们的闲聊与歌唱,全都充满了欢乐的精神。在那里,我每个白日都在啜饮着这份欢乐。而在傍晚,日暮时分,我又经常一个人独坐着,望着林荫道的树木洒下了阴影。在那种静默中,我还可以清晰听到孩子们于空气中一直流荡不已的回声。在我看来,这些喊声、歌声与欢笑的声音,就像那些高大的树木,它们是自地心中生长出来的,如同生命的喷泉一般,直指天空那无限的怀抱。它是一种象征,它鼓舞了我的思想与意志,人类生活中的一切呼唤——从人类的心灵,到这个无垠的苍穹,把人的所有欢乐和愿望都一起表达了出来。我可以看到,我也知道我们所谓的大人,也只不过是“成了年的孩童”(grown-up children)罢了,我们一样在向无限伸出手掌,发出自己的呼求与饥渴。在自己心灵的深处,我一再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泰戈尔诗选
作者: [印度]泰戈尔 著  冰心 石真 郑振铎 译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8-07


在这种气氛与环境中,我完成了我的诗集《献歌》(Gitanjali)。我在印度的天空布满辉煌星子的中夜,常把这些歌唱给自己听。在晨光中,在午后的闲暇里,在日落时的暮色中,我曾一一地把它们写下,直至新一日的到来,我感到了彼种创造的冲动,我遇见了广大无边的世界的心灵。

我可以明白的,当我从自己的隐居生活中走出,进入这些快乐的孩子们中间,为我的同胞们做事服务之时,只不过是我向着一个更大的世界朝觐的前奏而已。我感到了深心的此种大愿,从此间走出,最终进入西方的人性,与其正面相遇。因为,我意识到当前的这个时代正属于浮士德式的文明。整个世界被开发出来的崭新力量,正越过其所有的界限,阔步前行,信息传递给了更伟大的将来。我觉得自己必须在有生之日,来到这里,与圣坛上的那一位相会。此神圣的存在界自有他的居所。而且我以为,拥有一切权力和生命意志的神圣者,目前正居住在此地。

于是,我从自己的世界里面走了出来。彼时,我已经用孟加拉语写毕《献歌》,并将它们翻译成了英文。其实当时并无任何出版之意图,毕竟完全掌握这种语言是困难的。但是,当我来到西方之时,我是带着自己的那份英译手稿来的。而且你们已经知道的,英国那些慷慨的朋友们,当这些诗被摆放在他们的面前,那些有机会阅读到原稿的人们便表示出了他们的赞赏与肯定。我马上被接受了,西方的心灵没有片刻的怠慢,立即向我开放!

对我来说,这毋宁说是一个奇迹。在我的生活中,有几近五十年左右,是远离各种活动,尤其是远离西方世界的,而我却几乎在一刹那间,被西方作为自己的诗人接受了。这是令人惊诧的,但是,我复又觉出这一现象可能还蕴含着更为深广的意义。那些年,我一个人在远离尘嚣的隐居中度日之际,与西方的生活和西方的精神毫不相干。由于这一点,最后却给他们带来了更深层的安详、宁静与永恒的感觉。这些感觉,正是西方过度活跃的生活所需要的。在他们的心灵至深处,正渴望着宁静,渴望拥有无限的安详。从青年时代开始,我所接受的训练,俾使我的缪斯与绝对孤独的恒河水岸相协并奏。那些年的平安已经存在于我的秉性之内,所以我可以把它们清晰地表达出来,并拿到西方的世界面前,我的此种供奉亦令众人怀着感激之情来接纳。



泰戈尔诗选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郑振铎 李家真 译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 2022-06


当然,我也深知一点,自己并非作为个人的身份来接受这份奖赏与荣耀的,而是我里面的东方,将它自己的精神馈赠给了西方之后的回报。是不是作为精神人性的东方母亲与作为西方孩童的关系?是不是在后者的游戏和玩乐中受伤了,或是当他们饥饿了,把他们自己的脸转向了那个宁静的东方母亲?他们希望自己所需的食粮来自她吗?或是当他们经由一日的劳作,终于疲累了,在夜的静谧中休整一下?而且,他们最终会失望吗?

幸运的是,当我走出自己隐遁生涯的这个时刻,也正是西方再次把它的脸转向东方的时候,它正在寻找一种滋养。因为我有幸代表了东方,我便从东方的朋友那里得到了这份奖赏。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所颁发给我的奖品,我没有将其中的任何一部分耗费在我自己的生活中。作为个人,我以为我是没有权利接受的,所以我已经把它用在了别处。我将它献给了我们东方的孩童与学生。但是,这就像是一粒种子,放入了大地的心中,它将会再次开放给那些播种者的,他们的利益,便是收获成倍的丰熟果实。后来,我又得此笔奖励的款项之助,建起了一所大学,并维系这所大学的运行。在我看来,这所大学理应是一个欢迎西方的学生到来,会见他们东方兄弟的好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并肩劳作,一起寻觅在东方已经隐匿了数百年的古老宝藏,并且,终有一日把东方的灵性源头向世界揭示出来,而这正是当前所有的人类所必需的。

或许,我可以提醒你们一点的是,印度在她文明最是辉煌鼎盛的时期,曾经也有过一所伟大的大学。当一盏明灯被点亮,它的光芒是不可能只局限在狭小的空间之内的,它是为了整个世界而点亮起来。印度有她自己的文明,带着其所有的辉煌、所有的智慧与财宝。它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起着作用。它必是广开门庭,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各个族群。中国人、日本人、波斯人,各族人群都来了,他们有机会在印度获得他们所认定的好东西,印度也供奉出了给予一切时代、给予一切人类享用的最好物品。她展示了她的慷慨。你们也是知道的,在我们的国家传统之中,老师从来不接受从学生那里而来的任何物质性的费用,以作为教育的酬报。因为,在我们印度,拥有知识的人,他应当有责任将知识传授给自己的学生。这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拜入门庭的学生与门人,为答复他们向老师的虚心求教;而且,这更是那些导师自身的天职,他们必须将自己所已拥有的最好礼物,向所有需要的人们提供出来,借此实现与圆满自己的人生使命。因此,正是此种自我表达的方式,把印度千百年来储存起来的东西,提供出最好的部分作为赠礼成为可能,这也正是各种大学的真实起源,它们在印度的不同省份开始发展起来。


泰戈尔诗集(《飞鸟集》《新月集》)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郑振铎 译

出版社: 云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9-02


我觉得,我们今天所遭受的最大痛苦,并不是其他的灾难,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隔绝、彼此隐瞒的灾难。我们已经错过了提供人性的善意,请求世界分享我们所拥有的最好东西之良机。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当我们与西方的民族最初接触之际,发现西方的物质成就,远远凌驾于东方的人文与东方的文物,我们遽然对自己的文明失去了信心,进而在教育的设置中,也没有为我们自己的文化腾出一席之地。故而百多年以来,我们的学生对自己过去的文明价值完全无知。因此,我们不仅失去了与隐藏在我们自己文化遗产中的伟大事物接触的机会,也一并失去了我们曾经所拥有的那种“赠予”的崇高荣誉,以证明我们的存在不仅仅是一种向他者的乞灵,不仅仅是文化的假借,如同永恒的学徒那般,徒然地活在世上。

但是,时代已经来临,故我们再不能错失良机了。我们必须倾尽全力,把我们自己所拥有的奉献出来,而不再是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从一个地域到另一个地域,摆在别人面前的尽是我们的贫穷与无助。我们知道,我们为之骄傲的,乃是我们从自己的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东西,这种赠予的机会不应该再次错失——它不只是为了我们的人民,更是为了整个人类。这就是原因,这也致使我决心创建一个国际性的组织,令西方和东方的学生可以在彼处相会,分享着共同的精神盛宴。

因此,我可以自豪地说,你们所给予我的这种奖励,我已经让它服务于此种崇高的目的,它为之提供了巨大的帮助,这已经让我于脑海里牢牢记住了,最终使我再次来到了你们西方的国度,让我有幸向你们发出邀请,邀请你们一同奔赴宴席,遥远的东方在恭候着你们的到来。我希望我的邀请不会被拒绝。我已经拜访了不同的欧洲国家,我的邀请也得到了热情的回应。这种回应有它自身的意义:西方需要东方,正如东方需要西方一样,所以,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是应该让它们好好会面的时候了。

所以,我很高兴自己正处身于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与伟大的时刻;而且,我尤为荣幸的是,当东西方汇聚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己所完成的一些作品,正好为这个伟大的时代给出了一些表达。它们正在彼此走近,它们正在彼此相会。它们彼此邀请,携手共建崭新的文明和未来的伟大文化。


新月集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郑振铎 译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 2015-06

我相信,通过我个人的写作,这样的一些想法也已经传递到了你们这里,即使经由不免晦涩模糊的一些译文。有些观念,同属于东西方,有些观念,源起东方,而舶至西方,要求在这里驻留,要求它的居所,俾获欢迎,被西方世界所接纳。如果在我的作品中,我若是有足够的幸运,充当了传递此一时代、此种需求的解释者的声音,那么,我当深深地感谢你们,是你们给了我这份无上光荣的礼遇。确实,我从瑞典所得到的这份确认,已经把我和我的作品带到社会的公众面前,虽然这也给我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麻烦。它已然打破了我个人所习惯的隐居生活,把我带到了我从未熟识的庞大人群面前,而我,至今尚未完全适应这种调整。

当我立在西方世界那些宏大的讲演大厅前面时,我的心不免忐忑。我还真的没有习惯以你们的赞美与敬重的方式所给予我的巨大礼物。当我站在你们的面前,我感到了如此羞惭和紧张——譬如,现在的我便是如此。但我必须说的是,感谢你们,给了我这样一份伟大的殊荣,让我有幸成了一个联结的工具,团结起东西方的心灵。故此,我当尽我此生,继续履行这一光辉使命。我必须倾我所能,我必须平息东西方的怨恨,我必须努力地行动,努力地做事,而正是基于此种目的,我建立了那所国际大学。

我从不认为印度的精神是拒斥性的,拒斥任何的种族,拒斥任何的文化。印度的精神历来都是宣扬合一的理想。这种合一的理想从不拒绝任何事物,任何种族或文化。它理解与综合着一切,这也一直是我们精神劳作的最高目标:能够用一个灵魂来贯通一切,来理解一切是其所是的存在,而不是把任何事物与整个宇宙隔离——以同情和爱的方式理解一切,这才是印度的真精神。现在,于目前的政治环境之下,也曾令同属伟大印度的某些孩子深为不安,他们呼吁抵制西方的文明,看到这种现象,我颇为伤感。我觉得这是一门大功课,他们应当从西方那里好好学习,这是你们已经完成了的使命。而印度的存在,理当团结起所有人类之族群、所有人类之文明。

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在印度并没有完成种群的团结。我们的问题也是今日全人类的问题,都落在了不同的种群与彼此的差别上来。我们有二元论,我们有穆罕默德主义,我们还有各式各样的印度教的信徒,以及各种宗派与社区。所以,没有任何流于表面的政治协定可以吸引我们,可以满足我们,对我们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故我们所能做的,必须走得更远更深,我们必须发现最深层次的统一,不同族群之间的那种一贯的精神联结。我们必须深入人类的基本精神,找出所有的种群,而且人人皆是拥有彼种伟大的团结统一之纽带。


新月集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冰心 郑振铎等 译  董友忱 编

出版社: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5-05


就此而言,我们的准备是充分的。我们已经继承了我们祖先的不朽作品,彼种宣扬合一与同情精神的伟大圣者,他们曾说:“凡认识众生即己身,亲证众生即本我的人,他已经实现了真理。”这一箴言必须再次得到强调,它不仅属于东方的孩子,也是西方的孩子必须加以实践的。他们必须一起深省这些伟大的、不朽的真理。人的存在,不是为了与其他族类、其他的个体进行战斗,而是借由他的工作,以实现存在界的和解与和平,重建友谊与爱的纽带。我们不是好斗的兽族。正是傲慢在我们生活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才造成了诸多隐患,引起了痛苦,带来了嫉妒和仇恨,还带来了政治与商业的恶性竞争。所有的这些幻觉终将消失无踪,如果我们步入心灵的圣殿,步入所有种群的爱与团结的深处的话。

对于印度负有的这一份伟大的使命,我已经在我们的大学里面开始实践了。现在,借此良机,我正好可以邀请你们,希望你们光临印度,与我们并肩携手,切勿仅仅因为我们而到来,更是为了让你们自己的学生和学者有此愿望而来到我们的身边,帮助我们,把这所大学当作东西方文明的共同桥梁。愿他们能够以自己的生命为之献策建言,做出贡献,让我们一起努力,使它富有生机,以代表这个世界永不可能分割开来的真实人性。

为此,我已经来到了你们这里。我借此邀请你们,我以人类统一的名义,以爱的名义,以神的名义,正式向你们发出呼求。我邀请你们的到来,印度与东方期待着你们!

(1921年5月26日于斯德哥尔摩)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年5月7日—1941年8月7日),印度诗人、文学家、社会活动家、哲学家和印度民族主义者。代表作有《吉檀迦利》《飞鸟集》《眼中沙》《四个人》《家庭与世界》《园丁集》《新月集》《最后的诗篇》《戈拉》《文明的危机》等。 泰戈尔是印度的孟加拉族,孟加拉语才是他的母语,泰戈尔的作品绝大多数是用孟加拉语写就的。1861年5月7日,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出生于印度加尔各答一个富有的贵族家庭,13岁即能创作长诗和颂歌体诗集。1878年赴英国留学,1880年回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884至1911年担任梵社秘书,20年代创办国际大学。1913年,他以《吉檀迦利》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1941年写作控诉英国殖民统治和相信祖国必将获得独立解放的遗言《文明的危机》。


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年6月13日~1939年1月28日),亦译“叶慈”、“耶茨”,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也是艾比剧院(Abbey Theatre)的创建者之一。叶芝的诗受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玄学诗的影响,演变出其独特的风格。叶芝的艺术代表着英语诗从传统到现代过渡的缩影。叶芝早年的创作具有浪漫主义的华丽风格,善于营造梦幻般的氛围,在1893年出版的散文集《凯尔特的薄暮》,便属于此风格。然而进入不惑之年后,在现代主义诗人艾兹拉·庞德等人的影响下,尤其是在其本人参与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运动的切身经验的影响下,叶芝的创作风格发生了比较激烈的变化,更加趋近现代主义了。

(本期内容选自《吉檀迦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纯粹pura,2022年7月)



吉檀迦利
作者: [印度] 泰戈尔 著  闻中 译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22-07

《吉檀迦利:献歌》(Gitanjali: Song Offerings)出版于1912年,共收诗103首,由泰戈尔从自己多部孟加拉文诗集中选出并译为英文。此诗集所收录诗歌是泰戈尔思想观念和艺术风格的代表作,亦为泰戈尔获得191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作品。“吉檀迦利”是孟加拉语“献歌”的译音,这部抒情诗集是泰戈尔“奉献给神的祭品”。他以轻快欢畅的笔调歌咏生命的枯荣、现实生活的欢乐悲喜,表达了对理想王国的向往、对生命的关怀和思索。语言优美,哲思深刻。经由印度哲学研究者闻中先生的翻译,将泰戈尔诗歌中对生活、理想、生命等方面所要表达的深度以精准的措辞表现了出来,读来深刻优美而不乏生动轻快,是《吉檀迦利》继冰心译本后别样出彩的一个新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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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镜子与图书馆

 李浩 著


本书是作家李浩短篇小说精选集,继续了李浩小说清高、执拗、立志高拔的风格,具有鲜明的文学先锋性,体现出李浩别样的才华和维度;题材别致,语言自由,想象力丰沛,天马行空、意绪斑斓。塑造出一个个高于现实、具有魔幻感的世界。既是幻想之书,更是现实之书。李浩小说着力描写意象,其所具有的独特审美力量,使小说的内容主题拥有了诗歌的“意在言外”的审美特征,同时也拥有了超越性的、多重的深层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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