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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成小秦:李家塬三孔窑,度过此生最艰难日子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原题
李家塬纪事
作者:成小秦
1971年(辛亥)二月初,父亲去世,我帮母亲料理完后事,正月十六,带着小弟返麟游穷乡。早晨飘起雪花,班车一路颠簸,开到永平镇,司机说大雪封山,班车停运,我与小弟扛起帆布包,冒雪前行。
刚出永平镇,后面追来俩中年山民,扛着铺盖,说想跟我们同行。世道乱,听说山里时有打劫,我打量他俩,比我壮些,我身上没带家伙,万一他俩动粗,我与小弟不是对手,所以,一路警觉,走在他俩身后。此时,大雪弥漫,几步开外茫茫一片。翻过一道山梁,他俩说歇一会儿解个手,我漫应,拉小弟一把,悄声说:“快走!”于是,加快脚步,隐入茫茫风雪。
公路沿山脊而修,经岭南、虎狼湾、大麦地沟脑,进入崔木镇,才放下心来。从崔木镇到桑树塬,沿岭梁塬缓行,天擦黑抵罗凹,站在塬畔,望着缕缕炊烟,却没了归家之感。
走进寒窑,在炕头摸到煤油灯,点亮,然后点燃灶火烧水。“回来啦!”鼎甲老汉在门外打声招呼,大娘就端着蒲盖,送碗血条面和锅盔。我与小弟匆匆吃罢,就打发他上热炕。累了一天,他倒下就睡着,我却毫无睡意,守着孤灯抽烟,茫然不知所措。
那时,一起下乡的同学陆续离去。先是1969年底,总参三部招收外语兵,凡政审过关的,英语、俄语班同学纷纷入伍。记得1970年春某天,我与小樊(俄二班)去西安火车站,送别同班小陈,身材瘦小的他,套上绿军装,抖擞许多。等列车缓缓启动,小陈隔窗挥手,小樊双手摇着栅栏,嚎啕大哭。我宽慰着他,也深感落寞。
此后,凡有门路的,走后门参军或招工,相继离开麟游。1971年元旦后,宝鸡38号信箱又招走大批同学,罗凹仅剩三名知青:晓宇,薛军和我,用老乡话说,细箩箩筛剩的“渣滓”。
等到开春,县知青办和公社决定,将各队剩下的知青合并。某天,太阳初升,我们仨拉架子车,载着铺盖卷儿、面柜和口粮,带着小狗“虎儿”,并入东庄生产队李家塬组。那里剩下三个男生:振民(俄一班)、保成和同泰(英一班)。
在李家塬三孔窑,我度过此生最艰难的一年。
一生所交朋友,多为中学同学,结交于纯真年龄,毫无功利和势利杂念。大家寄宿在校,朝夕相处,下乡后,又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感情弥深。后来,老友们虽各奔东西,但情谊犹存。五十多年来,我从未忘记患难之交。
01
先觉者少雄
1970年仲夏,一天上午,刘铁沟知青正与老乡在麦场忙活,突然,公社冯书记手拎麻绳,领着几个公安干警和民兵,走向场边,二话不说,将少雄胳膊扭住,五花大绑。乡民错愕,一问才知是省城来的公安干警。拘捕少雄时,另一路干警由民兵引着,直奔知青住处,搜查箱子和铺盖,连砖头支起的床铺都拆毁。凡片纸只字,亲朋信函,统通查抄,马恩著作、毛选、杂书等,尽悉没收。搜查完毕,屋内狼藉一片。
……他不只是空发议论,还加入“反动”组织 ——“XX特别时期委员会”,反对“文革”……
1968年秋,少雄为帮朋友卷入斗殴,被市公安局新城分局拘留。公安人员一查,几个“走资派”子弟还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必有人教唆,向往苏修,后因缺乏证据,便将几人押送学校,由工宣队组织班级批斗。此事让少雄大为紧张,以为“反动”行径暴露。
1968年,刘少雄(前排左四)与外语学校师生
犹忆1969年秋,一天上午,我在西安桥梓口偶遇少雄,将他引到老宅,坐上房客厅八仙桌旁,听他侃侃而谈,从斯大林晚年谈到“文革”,……时到中午,我留他吃个便饭,他说“光顾了谝,要办的事都忘了。”临出门连说:“倒行逆施!”他脸庞黝黑,双眸闪放,让我至今不忘。
据说,“XX特别时期委员会”一案,惊动中央文革小组,急电速捕速判。当时,全国正处“一打三反”高压时期,同案嫌犯落网后,当即在西北体育场召开公判大会。那天,外语学校教职员工与会。当涉案人员被武装军警押上场,胸前挂着牌子,马老师看见,少雄也挂着牌子,上书“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少雄”,名字打上红叉,身穿弊衣,剃成光头。
该案成员大多获重判,少雄属从犯,获刑三年,发配插队之地,由贫下中农监督劳改。据好友雪山说,少雄释放回来时,人瘦得脱了形,褴褛制服袖口,露出枯瘦双手,如漂过的白纸,布满青筋。
少雄以罪犯之身返山乡,乡民态度大变。队上派活,捡最重最脏的活给他干,不记工分。基干民兵对他动辄打骂,罚做苦工,村童常在门口叫骂、便溺,将牛粪甩向门窗。
从此,少雄常现幻觉,精神崩溃,等家人将他领回西安,破衣烂衫的他,已显疯癫,时而清醒、时而胡涂。他曾吞服玻璃渣自杀未遂,送入精神病院治疗。一天,他又与父亲(原副省长刘邦显)论辩,一气之下,从二楼纵身跳下,摔伤腿骨。1972年秋某日,少雄与母亲搭车去医院会诊,趁母亲打盹,从急驰的轿车跳下,后脑着地,几天后因脑溢血去世。
2009年春节,我与少雄小姨和姨夫牟玲生聚餐,谈起少雄英年早逝,都唏嘘不已。五十多年中,校友每聚会,谈及少雄,都说他比我们先觉十年,可惜终未熬过黑暗。
02
纯真的雪山
雪山生性与世无争,无论是中学时代,还是下乡以后,都谨慎处世,沉默寡言。
他父亲原在陕西省工委任职,因“右倾”问题贬泾阳县干休所任所长。1960年代,大家讲艰苦朴素,衣裤常有补丁,但雪山的衣裤补丁最多,一件蓝布棉袄,洗得发白,从初中穿到下乡。
1971年初,一同插队的同学参军、招工,陆续离开,我们因政审问题沦为“渣滓”,都很消沉,大家彼此走动,互述衷肠。刘铁沟知青点剩他一人时,我常翻山攀沟,去他那儿住几天。
一次,我去找他,屋里没人,就去水保工地。他远远望着我,苦笑说:“这几天没吃的了。”便问老乡讨了半瓦盆黑面,擀面条吃了两天。每到夜半,等狗吠渐息,我们架起一根自制天线,连上春蕾牌三波段半导体,在短波段寻来觅去,嘶嘶啦啦干扰波中,若断若续传来域外播报。身处荒塬的我们,从空际了解外面发生的一切。
白雪山(俄二班)
某晚,电波干扰强烈,实在听不清,就躺在炕上闲聊。有好几次,雪山突然翻身下炕,在地上乱摸。我知道他烟瘾犯了,在找烟蒂。白天,我们抽了一盒“羊群”牌纸烟,烟梗杂碎,气味苦涩,他抽到烫手,才将烟蒂扔掉。此时,他摸起烟蒂,掰开,撕一条旧报纸,将碎烟倒出,卷起点燃,深吸一口,黑暗中,听到他放松的气息。某天下午,我俩坐在塬畔,望着满沟萧瑟,默默地吸烟。突然,他长叹一声,说起少雄的遭遇,抹了眼泪。
1972年初,我们分手,一分就是十多年,音讯全无。1983年4月9日中午,我在省医院住院部办理手续,突然,有人从后面拍肩,回头一看,竟是雪山,模样没变,还是那么俊朗。我紧握他的手,将他拉到划价处旁走廊,细问分手后情况。他说自己还算幸运,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了吉林医科大学,现在省医院外科工作,家住省医院北门西侧窄巷。我听后很高兴,说早知你在这儿就好了。他说前两年患了肝病,一直住院。细看他的气色,有些黯淡。我们谈起往事,叹息不已。
一年后的4月8日,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雪山去世了,次日遗体告别,闻讯大为震惊,上个月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原来,他怕病假太久,医院扣发工资,就带病上班,帮着饲养解剖用小动物,致使病情恶化。
出殡那天,来了许多人,有他小学和中学同窗,还有医院同事,都穿着白大褂,连同披麻戴孝的家人,望去一片白。朋友说,白雪山人缘真好。
他的老父满头白发,穿件褪色中山装,让家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跟儿子诀别。周围的人失声痛哭,我年轻失怙,见到白叔就想起先父,很想宽慰老人家几句,但哽咽难言,默默地望着白叔,望着雪山妻子领着幼子,望着雪山灵柩抬走。
03
好人振民
寄宿外语学校时,我在英二班,振民属俄一班(班长),彼此熟悉,但无深交。初到李家塬,振民见我终日寡言,误以为我瞧不起工人子弟,后得知我刚经历丧父之痛,就非常关心我,常与我搭伙劳作,边干活边谈心。某晚收工,喝了汤,我坐在塬畔吸烟,他过来蹲我旁边,点上烟与我聊:“碎秦,我八岁时,爸爸就没了,对我爸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老照片也没了。”我顿感与振民亲近了。我们聊到夜深,他拍拍我的肩:“走,回窑洞吧,明天还干活呢!”
我们同是沦落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感情日深。一次,振民坐在三孔窑前拉二胡,见我靠着窑门吸烟,就撺掇我:“把笛子拿出来,咱们一起练吧!”。于是,农闲时,喝汤后,我们常在三孔窑前,或窑顶树下,吹拉弹唱,让我释怀不少。记得1971年仲秋某晚,明月高悬,我们仨在窑前演奏《北京的金山上》,晓宇、买姑娘边唱边跳,乡民们蹲在窑畔观看。
振民下乡时带着舅舅的120相机,把我们在李家塬的岁月定格照片中。他备了套理发工具,时常为知青和乡民理发。最让我佩服的,是振民与所有乡民,包括老汉和婆娘,都能谝闲传,家长里短,调解纠纷,以至四十多年后,乡民提起振民,无不夸赞。
1971年隆冬某天,公社组织民兵去丰源集训,结束后,我与振民翻沟回桑树塬,路上说起“九一三”事件,我愤言:“‘五七一工程纪要’说得对!……”振民大惊,沉默一会儿说:“碎秦,你这想法危险得很!不敢这么说!”年前,县上召开三级干部会议,都住县中学教室通铺。我俩去县城看露天电影,天太晚,就去县中学找李队长,睡麦草通铺,缩进又脏又黑的被窝,悄声说话。振民开导我:“不敢有抵触情绪,你说话可要注意,传出去不得了!”困得不行才昏睡过去。
1972年春,振民招工到宝鸡钢管厂,临行之前,还为我缝补裤子,理发。第二天,生产组长银虎、保成和我拉着行李,送振民去县城,在神石和西桥下留影,然后送他上班车,依依话别。
我俩分手后,起先还通信,后来几经变动,断了联系。听朋友说,振民招进石油钢管厂后,实干苦干,一如在乡下劳作,先后评为省石化系统“优秀调度员”“厂生产红旗手”。1993年,为将妻子从菜店调出,振民辞职,与妻子调入合资企业(伟宝粤钢管有限公司)。据说工厂起初效益不错,后来经营艰难,厂房转租,员工放假,有好几年,振民两口子工资低微,还不能足额发放。
2011年8月初,一天,振民突然打来电话,说终于问到我的电话,催促我注册QQ,以便视频通话。8月中旬,我登录QQ,通过视频,见到老友与家人。视频聊天时,他说李家塬乡民仍很贫困,咱们能帮就帮一把。其时,他正待岗,工资发放都无保障,还想着李家塬老乡。
某天,他说最近正发愁儿子婚事,女方坚持先买房,再结婚,但首付太高。我说帮他买优惠房,就问房地产公司的朋友,朋友说新近开一楼盘,内部价格优惠,我马上告振民,他说,女方坚持在雁塔区一带购房,别处不考虑。结果,给老友这个忙也没帮成。
2011年11月,振民满六十岁退休,终于领到足额退休金,非常高兴,2012年春节,为儿子办了婚事,还在QQ赋诗,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春节后,他身心疲惫,犯心脏病住进医院,每天一大早,还为众病友暖水壶打水。4月26日,振民本应出院,清晨,护士查房,见他面壁而眠,却叫不醒,才知凌晨去世。
04
远方来鸿
1971年春播时节,公社传来消息:青海骑兵某部征召,我赶到公社报名,武装部干事连政审表都没给。春去秋来,相继传来招工消息,有国防工厂,有县办小厂,我挨个填表,在“社会关系”一栏,未填“黑五类”亲友,但仍因政审给刷下来,连关中工具厂招锅炉工,都不要我。那晚,我伤心极了,在窑洞抽烟到半夜,愤懑中,一把将半盒纸烟揉碎,走上三孔窑塬畔场地,仰望夜空,月光皎洁,想起逝去的父亲,想起艰难度日的姥姥、母亲和弟妹,心绪纷乱。
忙完秋收,我背些新粮回城,多方打探消息。九月中旬后,感觉政治形势诡异,两报一刊宣传口气有变,最明显的,是“文革”初倒台的“走资派”,名字见诸报端。我又萌发参军的念头,于是,找来近期报纸,翻找熟悉的名字。我以为,他们名字见报,就证明已获解放,找出可托之人,便挨个儿写信。信写得浅陋,先自我介绍,继而述说困境,最后表示渴望从军,保卫祖国云云。
十月中旬,收到第一封回信,寄自北京。我急忙拆开信封,一看是张奚若先生(时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亲笔复信。奚老是祖父至交,两人结义于三原宏道高等学堂与辛亥革命。先父就读西南联大时,祖父将他托付奚老照顾,两家应属世交。奚老来函如下:
张奚若手复
71年10月12日晚上
粗读一过,不免有些失望,把信给母亲看。她读罢说:“应听张爷的话,不必非要参军,还是安心务农,等待机会的好。听说大学要恢复招生了,耐心等吧。”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捧读来信多遍,若有所悟。
临近年关,孙彰姑父(兰州空军驻宝鸡国防工厂总军代表)保荐我参军,湘昀姑(时任38号信箱子弟校校长)也托付厂领导关照我,厂方派专人到公社,点名招我。但那时我已下定决心,不参军也不招工,等待求学机会。
补记:2013年2月20日,雪后寒冷,我去武圣北路六号院拜访文朴叔叔(张奚若先生哲嗣,中国驻加拿大前大使),将张爷函复印件送文朴叔,他边看边笑:“太珍贵了!太珍贵了!你看,他还写了‘老伴儿’,哈哈。”文朴叔说,他父亲很少给人题字,信写得更少。据他所知,1950年代,陕西有十多个学生来京上大学,致函张爷,张爷很高兴,复信学子并宴请,此外,就是给我复信。
晨曦中,班车启动,车后扬起尘土,花狗在黄尘中哀吠,渐渐消失。那狗就是“虎儿”,与我相伴两年的朋友,而那情景,是我离开麟游的最后印象。
住李家塬三孔破窑,劳累一天,最舒坦时候,是填饱肚子歇在炕头,挑亮煤油灯,翻看破书。天黑下,沟里传来群狼嚎叫,时而悠长,时而凄厉,声声怪异瘆人。此刻,虎儿倏地窜出窑洞,立在沟畔,仰头汪汪叫,怎么招呼都不回来,直到荒塬寂然无声,才回到窑洞,静静卧在炕边,半耷拉着耳朵,眼睛骨碌地转,看我翻书,抽烟。
我在三孔窑厨房门口
某晚,我们去公社开会,半夜返回,摸黑走到三孔窑畔,虎儿沿着陡径冲上,呜呜地扑向我,撒欢似地跑前窜后。回到厨房,我从笼屉拿出黑馍,掰开,我一半,虎儿一半,他一口吞掉,晃着头盯我手中那一半,我咬一口,又喂了他。
我们在乡下煎熬,经常几个月不见肉星儿,口粮不够时,就去队里领些红麦,瘪瘪的,不出面。蒸两屉黑馍,就着辣子和咸菜,够吃几天。可怜的虎儿,成天跟着吃黑馍,半饥半饱,毛色斑驳,跟长癣似的。
秋收期间,一天清晨,虎儿突将窑门顶开,朦胧中,听见院里一片唧唧叫声,走出一看,芦花鸡领着一群雏鸡,在草中捉虫。难怪那些天,光听母鸡咯咯叫,却收不上蛋。我们寻思,鸡蛋怕让黄鼠狼给偷了。没想到,母鸡将蛋藏在草丛,竟孵出一窝小鸡,毛茸茸的,满地乱滚。多亏虎儿呵护,我们一下有了二十多只鸡,高兴极了。那天,奖励虎儿好几个黑馍。
某晚,我正酣睡,让薛军摇醒:“碎秦,听,啥叫唤呢?”虎儿在门外狂吠。三孔窑塬上羊圈,传来咩咩惨叫,还有人乱叫。我跳下床,拎起长柄斧,准备上去。薛军死死拉住我:“等天亮些再上。”惨叫又持续一阵,就寂然无声了。
此时,天色微明,我拎上长柄斧,薛军提起斧头上了塬,到羊圈跟前一看,门口堆的荆棘散开,七八只羊倒地,脖颈血淋淋的,还有一只趴在塬畔草丛。剩下的羊挤在圈里,瑟瑟发抖。饲养员有文见我们上来,才瘸着腿,从牛棚出来大喊:“豹子来咧!”
李队长派人将羊皮剥了,把肉分给各户。我们去供销社称了粗盐,将肉淹在坛子,留着慢慢吃。那个把月,虎儿最幸福,每到中午,必守着破瓦盆,眨眼间肉就净了,一根骨棒,让他歪着头,翻来覆去啃得发白。
1972年初,晓宇、同泰和振民相继招工宝鸡,薛军转到甘泉县,李家塬就剩我和保成,后来,我也要走了,去省城上学,临行跟队上算账,工分攒下不少,但队里没钱,只给几口袋老玉米,用架子车拉上,去县城粮站换成粮票,再生粗布被褥和破衣,都分送老乡,虎儿和二十多只鸡留给保成。
临走那天清晨,瓜农老张,儿子铁锁帮我抬着木箱,拎着网篮,送上公路,等县城开出的班车。虎儿灵性,知道我要走了,跟在身边呜呜地叫,不时用热烘烘的舌头舔我的手。
离别瞬间,我泪眼朦胧,为留在李家塬的一切,也为逝去的青春落泪。
与任远(俄三班)熟悉,是在“文革”动乱中。任远写得一手好字,字体端正,将战报刻入蜡板,一气呵成,然后由我油印。失学三年后,我们一起下乡麟游,任远结伙在鲁王村,我并队在李家塬,相距几十里,去一趟翻山越沟,因此,起初交往不多。1971年后,大部分同学参军招工,剩下的同学彷徨,才相互走动倾诉。每次去鲁王村,任远犁面款待,晚上睡通铺,聊天或偷听敌台到夜半。在那个混沌年代,彼此知心,才能熬过黑暗。
1971年暮春,某天黄昏时,任远在李家塬畔叫“碎秦”。那时,我刚丧父,消沉得很。他着旧呢外套,下到窑洞门口,见我消瘦,从书包拿出几块饼干递给我,并告诫我一定多吃,补充体力。我们漫聊着,天渐渐暗下,他一脸严肃:“碎秦,我爸自杀之前,把我们哥仨叫到跟前跪下:‘你们几个,一辈子都不要从医!’”煤油灯下,他从书包拿出一本中学物理课本,说:“别难受,看书打发时间吧!”这情景和话语,我终生难忘。
任远父亲自杀后,全家被逐出铁路大院,蜗居39中(母亲单位)九平方米黑屋,任远在麟游插队期间,家中四位老人相继去世,后来,多亏任远母亲的学生帮忙,在四军大旁找一干打垒简易楼房,全家栖身,任父及四位老人的骨灰也存放那里。据任远说,母亲在“文革”中也被剃鬼头,挨批挨打,精神恍惚,某天,将骨灰倒入军大基建坑中,从此,每到清明,祭扫不知魂归何处。
1973年初夏某天,我在陕师大宿舍楼前突遇任远,一问才知,他也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招入物理系,我们谈及滞留麟游的老友,唏嘘不已。当时,学校政治气氛压抑,我们每在校园偶遇,匆匆几句,我只觉得,任远较以前更沉默,更谨慎了。1976年夏,任远毕业分配到中学任教,从此失联。近四十年间,偶尔听校友传言,说任远从事边贸,常年驻哈萨克斯坦,历经艰难,事业有成。
自从注册QQ与微信,逐渐与老友恢复联系。获知任远的QQ,发短信问候,顺手转发帖子,语涉政治,任远回复说:咱现在经商,已远离政治,请勿发此类信息。我知道,任远自“文革”后,心有余悸,谨言慎行,为不连累老友,便把他的QQ删除。
不久,任远通过微信与我联系,反复解释他的谨慎,以至误会。他在哈萨克从事边贸,发现电话遭监听,所以,谈生意时,涉及敏感话题也回避。我才理解他的反常,回复道:多年的朋友,无所谓误会,你无顾虑,咱们就私下交流,于是,跟任远频频通讯,始知四十年后的任远,仍是厚道、诚挚且热情的老友。
此后,我每回西安,任远必召集老友聚餐,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但每次聚谈,我隐隐感到,任远有些忧郁,常提及父亲(陕西名医)遗嘱,我想,少年丧父的阴影,伴他终生,我劝他将“文革”经历写下,他摇摇手说:“不想回忆,太痛苦!”
每次聚餐,任远必问我想吃什么,我就说馋羊肉泡,其实为了边掰馍边漫谈,但我不知,任远患痛风,不能食牛羊肉,为了朋友,他忍痛陪我吃了几次羊肉泡。后来,我得知他患病,后悔不已,再次聚餐,便给他点面条。
2019年6月初,任远微信告我,他在中医医院理疗,体检时发现心脏瓣膜出问题,须赴京治疗,行前想与老友一聚,我建议吃面,于是,任远选窄巷子陕菜馆。那天风雨交加,八位校友如约而至,任远带来一瓶格鲁吉亚特供美酒助兴,席间放言,非常开心。餐后,我们冒雨沿南大街同行,他拉住我,悄声告我行期及手术,叮嘱我千万别告诉同学,以免打扰,等病愈再与北京校友一聚。握手话别之际,他不忘问候我母亲,还说“文革”时去过我家,对我母亲印象至深。
任远赴京后,便杳无音信,我连发微信却无回复,不免忧心忡忡。6月25日,忽收到任远夫人语音留言,说任远于20日经历开胸手术,生物瓣膜置换,术后一切平顺,从ICU转康复中心,我这才放下心,惟祝任兄早日康复。
7月3日,再发微信问候,没有回复数日,十天后获知,3日晚,查房结束,正待休息,任远忽抓住胸口,让夫人叫医生,急救无效而离世。我闻讯失声痛哭。窄巷子一别,竟成永诀!呜呼,任兄安息吧!
07
永别了,保成老弟
庚子年伊始,疫情肆虐,困家中读书,十七日下午,忽收到同泰微信,说保成昨晚突发心梗,抢救无效去世,闻讯悲伤落泪。往事悠悠,恍如昨日。
1971年初春,晓宇,薛军和我落户李家塬三孔窑,与振民、保成和同泰成患难之交。
那时,我刚刚丧父,悲伤之极,整日闷头劳作,每当歇工,保成过来,同我坐䦆把上,递过纸烟,帮我点燃,脸上挂着憨厚笑容,话虽不多,却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在外语学校时,我与保成熟悉,但成莫逆之交,则始于李家塬。逢年过节,我们一起返回西安,他必邀我去他家,道北铁路职工大院,伯父伯母,姐姐哥哥对我非常热情。他家人都是铁路职工,在物资匮乏年代,跑通勤带回各地特产,晚饭荤素摆满一桌,伯母为我频频夹菜,饭后与家人抽烟闲聊,天晚了,就留宿他家。夜半,火车轰鸣驶过,感觉整个房子震动,次日清晨,抱怨震得难以入眠,保成笑说,已习惯火车轰隆声。初到李家塬,冬天塬上起风,呼啸刮过电线,似火车轰鸣,好像睡在道北家中。
1972年初,李家塬就剩我和保成,相依为命,他更照顾我,包揽做饭及杂活。每天从鸡窝收上鸡蛋,中午吃炒蛋拌面,他必把炒蛋大半分我。傍晚收工,喝罢汤,我俩常盘腿坐在炕头,吸烟漫聊至深夜。
某天,公社冯书记突然叫上我,一同去西安外调同学家庭状况,十多天后返回,冯书记叮嘱我,外调情况勿外泄。我刚返李家塬,保成就拉我上塬,打探他父亲的问题,我俩蹲在塬畔吸烟,我告诉他,铁路局档案载,1940年代末,他爸藏一把手枪,又说不清枪的下落,因此,“异己分子”帽子还戴着。保成一脸凝重,与我默默地抽烟,直到天黑才回窑洞。
开春后,我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招入陕西师大,写信告保成,等我走后,他才从省城返李家塬,在三孔窑昏睡三天三夜,后来,生产小组长银虎叫他去同住同吃,在李家塬又煎熬一年,1973年,入西北农学院习水利,1976年,根据“社来社去”政策,毕业重返麟游,怀一技之长,走遍各塬,为乡民打井,兴修水库,解决旱塬用水难,乡亲们提起保成,无不夸赞。
1980年代初,获知保成还在麟游水利局工作,非常惦念,便写信给他,问是否愿意调宝鸡,当时,先父老友杜鲁公和左达主政宝鸡,一纸调令,便解决问题。保成回复,媳妇是农村户口,俩个孩子,家庭负担重,在麟游生活成本低,人头熟悉,除水利局工作,抽空开摩托车,帮邮局投递邮件,还能挣点儿钱补贴家用。
再后来,我几经调动,出国,便与保成断了联系,2005年秋,分手33年后,才在宝鸡重逢。我们一行去宝鸡,保成从扶风赶来,在38厂宾馆与外校同学欢聚。聚餐畅聊之后,保成邀请我们去扶风他家,驱车上高速,经过台塬,盘旋下塬,开到水利局家属院,他进门就叫家人出来相认,端上麟游的新核桃,让老友们品尝。傍晚,又开车上塬,去新近开张的民俗村,保成夫妇点了西府著名吃货,大家边吃边聊,至晚八点才分手,等我们返回西安,已近半夜。
2011年,振民老友骤逝,我们相约,来年重返李家塬。2012年8月11日,我们分头从西安和宝鸡出发,临近中午,相会在桑树塬上,握手相拥,重返李家塬,中午与老乡聚餐,分发衣物,当晚宿麟游县城。华灯初放时,保成陪我们游天台山,第二天早餐,让亲戚联系宾馆,特意为我们准备血条面,餐后陪我们游览西海苑,然后,一起驾车经麟眉路,至扶风民俗村再聚餐畅聊。
自2014年初,保成数次邀我去宝鸡,7月12 日早,我与同泰乘火车(1147)至宝鸡,宝成开车,带我们进秦岭北麓,途经大散关、嘉陵江源头等处。整个下午,五人歇在红花铺农家乐,饮茶、吃瓜、聊天,晚餐点臊子面及各类野菜。明月升上秦岭时,我们才返回,前方因有车祸,车走走停停,保成边开车,边聊沿途历史遗迹,让我们从车窗赏月。那天是初十六,一轮满月,群星灿烂,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景,直到九点半才返回市区。
第二天,五人在宝成家重聚畅聊。中午,品尝宝成夫人做的岐山臊子面。下午五点,诸位送我到宝鸡南站,保成出门才走几步,就扶着树干,大口喘气。我告诫他少抽烟,多锻炼。我与诸友握手告别,乘D2534至西安北站。
2015年1月24日,早六点半,我与蓟弟开车,经连霍高速至宝鸡。上午拜见父亲老友左达伯伯,下午至新民家,与保成等老友见面漫聊。
晚餐喝酒聊天,至十一点,众友分手,保成半醉,蹒跚着送我到“凌云宾馆”(48号信箱)。他体态臃肿,艰难步上二楼,就蹲地大口喘息。我劝诫他,饮酒适量,加强锻炼,千万勿以车代步。
此后某天,保成微信告我,那天去学校接外孙女,突然晕厥,近期又患抑郁症,悲观厌世,听闻此话,很为老弟担忧,常微信开导,发些开心帖子。
2019年初,我天天在医院伺候母亲,因操心保成的病况,3月3日早,乘D265抵宝鸡,同泰接我到保成家,甫见面,便觉保成大变,因服两类抗抑郁症药物,微显迟钝,行动亦迟缓,聊天时现焦躁,我便劝他慎服药,多锻炼,好好活着,引导他在屋里来回行走,饭后聊到两点半告别,保成蹒跚着送我到门口,歉然话别:“唉,送不成你了!”没想到此别竟成永诀。悲夫!永别了,保成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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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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