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 ‖ 黍不语

       黍不语，女，80年代生于湖北，2012年开始习诗。有少量作品散见《人民文学》、《中国诗歌》、《汉诗》、《新诗》等刊物。《中国诗歌》2014年度网络十佳诗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黍不语

◎我们都是曾经爱过的人

那时候天蓝，云白。河流湾湾。三千里路遥

横冲直撞闯入东荆河，仍是清冽冽好身子

那时候树木高大，野草萋萋。凤眼莲离开水面

金色夕光袅袅婷婷。亦步亦趋

有懂事的秋风适时吹过。白云不讲理由，呼啦啦

抛下凡心。棉花有了恰到好处的包裹，与渗透

我们谈起我们的身后。抽丝剥绒

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安置

没有一块土地可供来年发芽。棉花与白云

地面和空中，无法忍受的诗句彼此逃窜

无法更改的温柔，在动荡中注入更大的空虚

他们说白白白。他们说逝者如斯。夫复何求

我没有什么话说。如果我有什么话

白云飘飘。棉花白白。我们都是曾经爱过的人

◎在梦里我曾轻轻哭泣

多么幸福。昨夜的梦里

有人拿大好年华

与我相爱。有人以身冒险

赐我中年的伤痕

与羞辱

有人在月下轻拍海浪

有人往森林寻觅虎影

所有的面孔陌生而清晰

我回到乡下，在父母面前

痛陈哭泣

那个一生跟着月亮

走丢了的孩子

多么幸福。在梦里——

我是悲伤的我。羞耻的我

爱恨的我

我是老年的我。少年的我

现在的我

我为这么多的我，在黎明

到来时，止不住

轻轻哭泣

◎你

还没有写下一句诗，给父母

没有写下一句给小儿

没有给爱人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只写

你。像孤独蒇身于口袋

与阳光和道路

一布之隔。与信仰，和爱

一肤之隔。你交给我所有的疤痕

与拔节。交给我面具

遮盖一些不为人道的

羞耻和狂欢

你爱着我，也深深

恨着我。这享尽繁华

与颓败的肉体

在日子的夹缝，与你

藕断丝连。与你

忽左忽右，暧昧不清

你知道我一直在忽略你

我只在望天的时候，和

低头的时候，想起你

当我平视，空气中的力量

他不需要你

当我死去。我爱

你去新生

◎给你的礼物

是雪。在下。

火在泥炉里安静地燃着，

酒在酒杯。

你端坐。或打盹。

白色的寂静暗中清洗你的来程。

白色的寂静使你闭上眼睛。

你白色的女孩。来了。你白色的女孩。坐下了。你白色的女孩。消失了。

白在白中轻轻摇晃。

酒在酒杯。

火在泥炉里安静地燃着。

雪在下。

◎一片月光落下来

一片月光落下来。正好拂动

我微凉的裙角

蒲公英见风使力，抛弃所有负重

把四海为家的理想

到处传播。在自己之外

我对你一无所知，犹如此刻我对

诗歌的一无所知

你有多老有多年轻？你脚步匆匆还是

踯躅不前？你爱着一个抑或爱着多个

你是否在那些字词里，把自己深深爱

又深深恨

这白茫茫的人世。一首诗

就是一片月光

一片月光就是一个情人

那些白天被隐藏的热情与歌喉

我们让它在夜晚生辉，徒步。生下并穿过

一条又一条幽森的小路

窄道相逢。月光就是我们的言语

我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我们的沙地

我们的绿荫。我们对一切粗糙白日的，隐忍和

欲罢不能

一片月光落下来

又一片月光落下来

满地是月光。满地是

不能清洗的寂静

与华年

 ◎雪

我和一个人在雪地上走着，

没有说话。

茫茫的雪覆盖我们的头，我们的肩，

随后覆盖我们身后的脚印。

我们一直走。

一直走。

因为雪下着雪一直下着雪地上空空如也。

这样的情形仿佛是，

多年以前。又仿佛是，

很久以后。

 ◎多年以后

你终于来看我

把积雪，落日，钟声和书

都抛在身后

我们有过短暂的惊喜

而后平静

仿佛相守多年的两棵

芙蓉树，在微风面前

还尽量保持着

相对平行的躯干

我们不再写诗，饮酒

不再怀抱爱情和石头

我们谈起往事也都有些模糊

当我们说起那片最高

最蓝的天空。白色的灰烬

雪花一样覆盖下来

你习惯微笑

我也开始了一脸的安详

 ◎一条路

对爱和赞美，我总是，无比吝啬

因我要为我所爱之人

悉心留存和养护

每当我违心向别人抛出去一些

沮丧，自嫌，厌倦和背叛

种种情绪交杂，足以

让我离间傀儡自己和空中爱人：

我感到我的爱又少了，我感到

我离我的空中爱人距离又远了

这多让人悲伤。多让人

悲伤。一条路，为什么要遇见那么多人

为什么在遇见后不能结束这条路

如今我还剩的风中稻草是天际浮云

我还可以对人说喜欢，还可以

保证对人说喜欢的时候是真实的和贴心的

尽管它们随风游移，不可抓住

尽管它们也渴望倾情一瞬，和

完美落地

 ◎现状

我在等一只手。等一只手伸过来。一只手向我伸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眼看着自己无限下陷。不是劳累，不是悲伤，不是嫉妒，不是愤懑。一种满当的空。

比死亡在体内抽走的东西更多。比水流更让人无力。

我连续地做梦。有些梦境比生活真实。有些梦境第二天我还能清晰地复述它：

我把围巾取下打开重新披在肩上时发现它压得我摇摇欲坠，迈不动步。

我常犯糊涂。一天两次从大街上返回查看家里门是否锁上。

我尝不出菜的咸淡。走路总是撞到树。

我在椅子里发呆。在莲蓬头下用手拢水。时间越来越长。

我扔下了仅有的几个朋友。对他们的问题和关心不予理会。

我不再有往日用文字抒情的热情和欲望。

我看着嘴唇越来越僵化固定。看着我越来越无法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

千里之外。灵隐寺的某座佛像。

灰尘即将埋葬他的手臂。

“而我。我仍想再次爱上你。再。”

我等一只手伸过来。一只手向我伸过来。所以我等一只手。

然而永远晚了。

 ◎挽歌

子弹穿过梦境射进

我的喉咙那一刻

有人在读书。有人辗转

有人坐着火车有人肆意调笑

平原高温使人发抖我多想

与你分享那倒下瞬间的

无穷凉意

我再不用自我焚烧不用

被敌人逼迫到无处可逃

你看到天那么蓝就像看到雪

那么白

那么像有情人啊即使

陌生也满含着微笑

我们将享用无尽的沉默

我也将再不能

走进拉萨街头的任何一间旅馆

如你所愿那样一个忍住羞耻说爱的

女人她

终于

要闭嘴了

 ◎走出非洲

一大片湖横亘眼前。我们不得不抛下车子

走向水。

湖面轻飘。小船摇晃

白日在梦幻般的闪光中重现。

儿时的房屋。伙伴。儿时的道路。路两旁低低开放的豌豆花。

不知疲倦。

我们穿行。不知疲倦。我们渐渐知道我们想要的一切

时间。爱情。露珠下的屋檐。晨曦。白色百合花下的坟墓。

像雨滴落入深潭。

而现在。“你只要让你温柔的身体

爱它所爱的”*

是的。我要描述的仅仅是这样一场梦境：

庞杂的田间小路

四围湖水空荡

平静。

仿佛摇篮托举着从未曾被形容的婴儿。

*玛丽·奥利弗诗句。

◎现在我静下来了，妈妈

去年的这个时候你打来电话

为你女儿的生日。你略带歉疚

说差点忘了

我说没什么，我也刚刚忙完

之后是

短暂的沉默

——这一点我们

如此相像。妈妈

你从来不说想念，爱

不说委曲和磨难

你根本不认识这些字

你不认识这些字所以他们

折磨你。羞辱你。他们扔掉粮票上

多余的馒头也不肯给你

你辛苦生下的孩子他们也

视而不见

你不得不求助于自己贫穷的母亲

和单薄的弟妹。妈妈

妈妈。你求助于最最沉默的土地

自己的肩膀。双手。求助于

大木盆里哭泣的儿子和

田畦边抓吃野草的女儿

你求助于

时间的手。妈妈

这一辈子，你只讲过一个故事：

一个女人抱着重症麻疹的小女儿

在漆黑的夜里拼命狂奔

你要跑过黑暗。跑过时间

跑过自己跑过死神的命运的手

后来你瘫软在医院，怀里的

小女儿在最后一刻

升起月亮一样好看的银辉

然而这些还远远不够。那么长

的时间里

你还得承受父亲的病痛

儿子的偏执与冷漠

女儿的远行，和来自

身体的报复

……哦！妈妈，我们不说那些了

我知道你现在的安慰仅仅只需要

一个电话或者，一顿饭

你像村子里所有的老人一样

简单，无知，守命

妈妈。我今天说起这些是因为我还有

抱怨，愤懑，和不彻底的欲望

我对自己的困境束手无策。所以你看

妈妈。我仍是那个

在你面前哭泣的孩子

我仍是你哭泣的孩子。所以妈妈

你快点老。快点老

等你足够老了！母亲，你做我的孩子

做我的孩子

我们把这样的生活轮回下去

重复下去。妈妈

现在夜已深，月亮好看的银辉

又升起来了

你睡吧。妈妈

◎吃鱼

当时我正吃一条鱼
傍晚的空气从窗户游进来
旋在屋子里，荜拨作响
我吃掉鱼尾，沿背脊
缓慢上升
这时他出现
拿着被我摔坏的
剃须刀，从卫生间
走向房门
我埋头吃鱼的腹鳍
又将鱼刺一根根
在桌上摆好
他音调不算太高
有些许强压的怪异
我有点心虚。我做了错事
我清楚这一点
他从一个房间
到另一个房间
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继续吃掉胸鳍
接着吃肚子，吃肚子里的
肥沃的鱼籽
当我准备吃掉最后的鱼头的时候
他从房间走向厨房
经过我身边
声音已经低回至喉咙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我一直在等
那声已然
成形的叹息
 

 
◎我需要这样爱着一个人

他也许很老，但足够温柔
也许长居远方，但说见
就能见。
 
多数时候，我们只在文字里
爱得
死去活来。
 
我们偶尔写诗。偶尔
爱上多才多情的诗人。也偶尔
被别人爱。
 
我们对每一个被对方赞美过的异性
心存敌意与醋味。而后分别被时间
和自己说服。
 
我们偶尔也烦厌，生闷气
在对方面前和别人调笑
为写诗发愁。
 
当他再写不出好诗的时候
我跟他说，去吧
去和别人相爱
 
狠狠地爱。
 
我需要这样爱着一个人
不断地，反复地悲痛，幸福
热泪和欢笑。
 
以此安抚，和延续我
短且执拗的一生
 
  
◎小狗哈利

哈利是在我开始恐惧一个人
呆屋子里的时候
来到我身边的
我期待它在夜里发出它的声音
以此震慑那些
发现我房子漏洞的人
我仍然照常生活
上班，赶路，到公园看花草
去广场看跳舞的人群
我仍然做着以前的自己
反复听一首歌，到流泪
在夜里，想起未曾爱过的人
突然醒来
我一直没有太多的亲近，给哈利
它茸茸的毛太过柔软
令我感到不安
我只是吃饭时分一些给它
隔几天有空时，给它洗澡
我的生活一成不变，我仍然觉得
如果不是有人执意要来
如果不是来的人执意要把哈利
赶到屋子外面的露台上去
如果不是哈利伸起前爪巴巴地紧紧地贴着玻璃
如果不是它第一次发出紧张的，凄厉的，巨大的
叫声
我不知道我房子的漏洞是来自
自己
经常的，封闭的，柔软与心碎
 
 

◎爱云

那些云朵曾经注视这一切
被废弃的小路
被废弃的旧房子
可能还有一棵树，那棵树
 
因为还没有倒下所以
我们不能分辨
你看到春天
仍然来到了这里
像我们走来走去，从父亲的家
到母亲的家，又
 
从母亲的家，到父亲的家
来来回回，一生
我们背着小路
甚至那时让我们恐惧的砖窑，如今
它仅剩的小渣堆上
也有细小的野花，闪烁
 
一些耀眼的痕迹
——这些都不是我要说的，爱云
在每条路上，每一双手中
我们都有被放弃的人生
我们都有一次次，被反复安置的春天
 
云朵之下，我想你也会有，我现在的这种
平静的欢愉
那不断消失的部分
也终将安慰你。安慰我
 

  ◎不能

怎么办呢？
我不能一直对某件事，
保持热情。
那些晨露一样新鲜，
而娇羞的话语，
有人嘴一合，一张，
就在空气中找不到了。
我无数次梦中，到过的雪原，
雪一场一场，白白地在下。
我执念的故乡，亲人，
别人替我站在她们身旁。
甚至我爱的人，也有
别人替我在爱。
我不能说出所有。就像我不能，
吞下所有的黑暗。
一旦有人认真起来，
我便开始逃逸，
像个刺猬，缩进最深的洞里。
这么多年我已，
习惯这样。
我深知那些阳光般的美好，
是怎样以水流的形式，
从我身体逃离。
我不能一直对某件事，
保持热情。
对一个人也不能。
 

 
◎奶奶

阳光茂盛
那个小老太，在秋天的风中
看起来更小，更轻了
往前一点
她还声嘶力竭地嚎哭着
陪伴她五十年被斥骂五十年
终于自行西去的老伴
往前一点
她还气急败坏地
颐使着从三岁懒到五十岁的儿女
又在媳妇面前盛气凌人
只把看不出真假的笑
给唯一的女婿
再往前一点
她抹一手眼泪扒一手泥巴
给结发丈夫扒拉人形坑的时候
白杨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作响
盖住了襁褓里的婴儿的哭声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信佛的
已无从知晓
她的佛法只有两件：求菩萨保佑
和，吃素
我总会在秋天的时候回家
把她和被子一起搬出来晒晒
白杨树仍会摇动叶子
                                                           
她也渐渐地，笑得越来越天真
在微温的阳光下
颤颠着跑来跑去
在微温的泥土上
婴儿般，被秋天的风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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